- 儒学、数术与政治:灾异的政治文化史
- 陈侃理
- 15923字
- 2020-07-09 15:11:53
第一节
感应与天谴:灾异论的思想渊源
灾异论把自然现象和异常事变与人事结合起来思考,它的基本前提是天人相关。具体而言,灾异论中的天人相关思想可以分为两种不同的类型。其一源自原始思维中万事万物互相关联的意识,认为同类的事物相互呼应,一方的变化会引起或预示另一方的类似变化。另一种天人相关思想,把天视为有人格的神,会以一定的标准观察和评价人事,并有针对地表达自己的意志,进而影响人事。在灾异论的语境中,我们把前者称为“感应论”,后者称为“天谴论”。
“感应论”和“天谴论”对“天”的设定有根本的区别。前者的天是“自然之天”,后者的天则是人格化了的“道德之天”。古代不少具体灾异论说同时包含两者,当事人也往往不会有意识地加以区分,但“感应论”和“天谴论”的分合消长,仍是观察灾异论的重要视角。“感应论”背后的关联性宇宙观,是人类早期历史观所普遍共有的思维,表现为星占、鸟情占等预测人事吉凶的技术,存在于众多不同古代文明中。“道德之天”以及相应的“天谴论”,则是早期中国思想史中的一个重要特色,使灾异成为中国特有的政治文化。本节追溯灾异论的思想渊源,也将“天谴论”作为主要考察对象。
一、道德之天的产生
具有道德属性的人格化的“天”,是灾异天谴论的前提。从早期中国思想史的传统来说,“道德之天”大约产生于商周之际的周人之中。
商人最重要的神是上帝。在商代中后期,上帝已经具有一定的人格化色彩,但还不具理性,更不见有道德立场。它的意志和行动只能通过占卜来预测。无论龟卜还是其他占卜方式,都通过制造或获取一定的征象占测上帝之意。除了人为的征象,自然界一些无法解释的异常现象,也被认为与上帝有联系。胡厚宣的研究表明,商人已经开始记载日食,并认为其与人事有关,把月食、虹等自然现象视为灾祸或凶兆[1]。此类事物是否曾被进一步与人事联系,现在还不能确知。
朱凤瀚比较商周上帝观念的差异,指出周人在灭商以前已经具备商人没有的“天”的观念,对上帝的认识也与商人不同。商人的上帝是不具备理性的难以捉摸的神灵,恣意降祸和霝福;周人则已经把上帝视为自己的保护神,赋予它主持正义、明辨是非的道德性[2]。上帝的这种“人格”,使它所降下的灾祸和保佑具有惩恶扬善的性质。商周易代之际,周人将商的失败归于上帝之惩恶,从而树立自己作为神意执行者的合法权威。灭商以后,上帝被周人奉为保护神。周人统治者自己的行为便不再受到上帝惩恶作用的制约。
上帝性质改变,“天”的概念随之突显出来,与道德紧密结合,成为周人自我警策和批判意识的折射。《诗·大雅·文王》云“天命靡常”,反映出周人理解的“天”不会无条件地永久庇护一朝一姓。他们认为,要长享天眷必须依靠“德”,《书·召诰》谓“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即是此意。西周的班簋铭文曰:“唯民亡拙哉,彝昧天命,故亡。允哉,显。唯敬德,毋攸违。”[3]意谓东国因昧于天命而亡,周人则应敬德,不敢违天。这种敬天修德的思想,在道德的层面上建立起天意与人事之间的联系[4]。
“天”与“上帝”两个概念共同构成了一个既庇佑天子又惩恶扬善的天神神格。这为天谴论准备好了前提。汉儒认为,天降灾异既是对德政不善的谴责,又是提醒天子改过从善,体现了天之仁爱[5],就是基于周代以来的观念。西周有不少怨天之诗,如《诗·小雅》之《雨无正》《旻天》《节南山》等,有些词句可以认为是借由天而抒发对当下政治的不满,类似于天谴的观念也有所表现。《诗·小雅·十月之交》云:“日月告凶,不用其行。四国无政,不用其良。彼月而食,则维其常。此日而食,于何不臧。……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沓背憎,职竞由人。”诗人认为日月失行预告了凶祸,凶祸的产生则是由于人事政治之不良,日月失行的灾异与“四国无政,不用其良”之间存在着联系。
上面的简述,意在说明天人之间的联系如何逐步在道德层面建立起来。到了西周时期,灾异天谴论已经具备产生的前提,甚至有一些初步表现。不过,把灾异和人事联系起来的具体论说尚未出现[6]。
二、灾异的观测与记录
在灾异天谴论萌芽的时代,感应论的灾异观念也已经产生,并促使人们主动地观测与记录灾异。
《春秋》经文记载了大量灾异,刘向曾有过统计:
二百四十二年之间,日食三十六,地震五,山陵崩阤二,彗星三见,夜常星不见,夜中星陨如雨一,火灾十四。长狄入三国,五石陨坠,六鶂退飞,多麋,有蜮、蜚,鸜鹆来巢者,皆一见。昼冥晦。雨木冰。李梅冬实。七月霜降,草木不死。八月杀菽。大雨雹。雨雪雷霆失序相乘。水、旱、饥、蝝、螽、螟蜂午并起。[7]
《春秋》中的灾异记录来自鲁国的史记。这些现象最初未必都如汉人所说,被赋予了灾异的特殊含义,但它们确实都被史官有意地观测和记录下来,在极尽简省的编年史中占去不少的篇幅。这本身已经说明灾异在时人心目中的地位。
史官记录灾异,不仅是春秋鲁国的传统。《竹书纪年》就有“记异”的倾向[8]。晋武帝太康二年(281)出土于汲郡古冢的《竹书纪年》,是战国时魏国的编年体史书,记载夏代至魏襄王时期的史事,现有辑本周幽王以后用晋国纪年,三家分晋后用魏纪年。《竹书纪年》中最早的灾异远在夏代:“胤甲居于西河,天有妖孽,十日并出。”[9]商、西周时期,《纪年》也保存有不少灾异的条目。晋国纪年中,灾异记录条目更多,仅晋定公一朝的佚文中,就有6条灾异记录[10],密集程度不亚于《春秋》。魏国纪年部分,灾异的密度较晋纪年部分为低,但数量也不少。《竹书纪年》中的灾异种类,有“天大曀”“天裂”“汉(银河)不见于天”“青虹见”“五色光贯紫微”“昼晦”“雨雹”“洛绝于周”“淇绝于旧卫”等天文和自然异常,“九月桃杏实”“十二月桃杏花”“马化为狐”“白兔舞于市”等动植物异常,“女子化为丈夫”“一女生四十子,二十死”“碧阳君之诸御产二龙”等人类异常,内容和形式都与《春秋》相似。《竹书纪年》的史料价值已经得到学界公认。西周以前的部分应来自早期史书或其他文字或口传资料,不少记载已经得到考古资料的证明。晋纪部分,应直接承自晋国史乘。《纪年》中的大量灾异记载,说明春秋战国时的晋、魏史官十分重视灾异记录,并在追述历史时有意地予以强调。将《纪年》与《春秋》并观,足见灾异记录传统历史之久、流传之广。
唐人刘知幾云:“古之国史,闻异则书,未必皆审其休咎、详其美恶也。”[11]此说大致可以成立。不过换个角度看,国史本是重要人事的记录,灾异进入国史,应已被看作与人事有关。《竹书纪年》中的一些记载就暗示了灾异与人事的关系。
十日并出,其年胤甲陟。(《通鉴外纪》卷二引《汲冢纪年》)
夏桀末年,社坼裂,其年为汤所放。(《太平御览》卷八八〇引《书纪年》)
周昭王末年,夜有五色光贯紫微。其年,王南巡不返。(《太平御览》卷八七四引《书纪年》)[12]
这些史文记载的都是春秋以前的事件,经过后人的编排,已经不能反映西周以前人对灾异的认识。但它们仍说明,并列灾异、事应的历史书写,可能在春秋时就已经存在。《竹书纪年》中的晋、魏纪部分书灾异而不书事应,或许是保留了史官撰写“当代史”的体例,其中未必没有包含对人事的态度[13]。汉代人说孔子修《春秋》,是书灾异以寄褒贬,揭示灾异与人事悖乱之间的关系。现在看来,这不会是孔子个人的创造。
当然,“闻异则书”和“审其休咎、详其美恶”还是不同的。西方编年史有记载超自然事件或灾异的传统,这些灾异作为人事的预兆,与鸟占、预言之梦、神谕等有着相似的地位和作用[14],亦可谓“闻异则书”。中国灾异传统的特殊性在于,从春秋战国之际起,人们就不满足于此,开始“审其休咎、详其美恶”,并写入史书了。
三、《左传》《国语》所见的灾异观
限于体例,《竹书纪年》和鲁《春秋》没有记载当时人关于灾异的具体认识。要了解春秋时代的灾异论说如何“审其休咎、详其美恶”,可以来看《左传》和《国语》。
今天所见的《左传》,经过战国乃至西汉人的润色和改编,但主体应形成于战国中期以前,所用的素材则产生更早。其中大部分记事能够反映春秋的实际,保守一点说,也至少表现了战国时人的思想或他们历史记忆中的春秋时代[15]。《国语》的情况较为复杂,可能晚至西汉才形成现在的样子,不过就具体篇章成文的时间而言,也基本上可以视为战国文献[16]。两书中有不少记载涉及灾异,反映出春秋战国时期灾异观的发展。
首先,国家举行特定仪式应对灾异的传统已经出现。《春秋》庄公二十五年经文:“六月辛未朔,日有食之,鼓,用牲于社。”表明当时针对日食,在社中举行了特定的仪式。关于这类仪式更详细的讨论,见于《左传》昭公十七年(前525):
夏六月甲戌朔,日有食之。祝史请所用币。昭子曰:“日有食之,天子不举,伐鼓于社,诸侯用币于社,伐鼓于朝,礼也。”平子御之,曰:“止也。唯正月朔,慝未作,日有食之,于是乎有伐鼓用币,礼也。其余则否。”大史曰:“在此月也。日过分而未至,三辰有灾,于是乎百官降物,君不举,辟移时,乐奏鼓,祝用币,史用辞。故《夏书》曰‘辰不集于房,瞽奏鼓,啬夫驰,庶人走’,此月朔之谓也。当夏四月,是谓孟夏。”
日食发生后,鲁国的祝史之官请求取用祭祀所需的币。叔孙昭子和季孙平子就这次日食是否适用相关仪节发生了争论。不过,他们都认为应对日食有特定的“礼”。大史举出《夏书》的例子,说明“礼”的历史依据。这段话亦见于古文《尚书·胤征》,不能看作夏代的实情,但可以肯定,救日食之礼一定有古老的传统,在春秋时代为贵族所普遍认可。
类似的救禳仪式不仅针对日食,还针对其他灾异。《左传》成公五年(前586):
梁山崩,晋侯以传召伯宗。伯宗辟重,曰:“辟传。”重人曰:“待我,不如捷之速也。”问其所。曰:“绛人也。”问绛事焉。曰:“梁山崩,将召伯宗谋之。”问将若之何。曰:“山有朽壤而崩,可若何!国主山川,故山崩川竭,君为之不举、降服、乘缦、彻乐、出次,祝币,史辞以礼焉。其如此而已,虽伯宗,若之何!”伯宗请见之,不可。遂以告,而从之。
此事还见于《国语·晋语五》《春秋穀梁传》《韩诗外传》卷八。《国语》韦昭注云:“梁山,晋望也。”望是国家中地位最高的山川[17],梁山崩对晋国人来说是重大的灾异。晋景公召大贵族伯宗入朝谋议应对之策,伯宗路遇一位不知名的小人物,说应付山崩川竭,有常规的救禳仪式,照办即可,根本无需讨论。伯宗言之于晋侯,得到了同意。可见,春秋时灾异救禳已有定规,《国语》此处记载的仪式与《左传》相近,《穀梁传》和《韩诗外传》说“君亲素缟帅群臣而哭之,既而祠焉”,也是对神灵表示敬畏。这套仪节,当时的贵族应该耳熟能详。
晋国的这一事件也反映出,时人对于灾异救禳已经有了一些新看法。一方面,晋侯最初似乎不满足于采用常规礼仪,希望得到更有针对性的意见,故而从外地召集大臣谋议。另一方面,绛的“重人”,也就是那位赶大车的小人物,则说“山有朽壤而崩”[18],认为山崩属于自然现象,用不着大惊小怪。对比传统的灾异救禳,前者试图进一步解读灾异的意义,后者则在消解灾异的神秘性。这两种态度,在以后的历史中都有进一步表现。
《左传》昭公七年(前535):
夏四月甲辰朔,日有食之。晋侯问于士文伯曰:“谁将当日食?”对曰:“鲁、卫恶之,卫大鲁小。”公曰:“何故?”对曰:“去卫地,如鲁地。于是有灾,鲁实受之。其大咎,其卫君乎,鲁将上卿。”公曰:“《诗》所谓‘彼日而食,于何不臧’者,何也?”对曰:“不善政之谓也。国无政,不用善,则自取谪于日月之灾,故政不可不慎也。务三而已,一曰择人,二曰因民,三曰从时。”……秋八月,卫襄公卒。……十一月,季武子卒。晋侯谓伯瑕曰:“吾所问日食从矣,可常乎?”对曰:“不可。六物不同,民心不一,事序不类,官职不则,同始异终,胡可常也!”
这个事例内涵十分丰富,以后我们还会用到,有必要在此介绍一下前因后果。日食发生后,晋平公询问士文伯这次灾异预示着谁的凶祸,士文伯作了预言,并解释自己的推理过程。据杜预注,士文伯观测到,日食开始于十二次中的豕韦(也称“娵訾”),至降娄之次结束。在星占中,豕韦、降娄分别是卫、鲁两国的分野,所以说“去卫地,如鲁地”,预兆着卫国和鲁国的凶祸。面对日食,晋平公显然不满足于传统仪式,而希望从中了解“天意”。士文伯通过数术推演预言日食之应,其实是一种占卜,只不过推理的起点不是人为形成的龟兆或卦象,而是灾异。灾异在此也被当作一种“象”,是“天”所降示的,隐含着“天”的动向。这是此事反映的第一个问题。
《左传》记载,同年八月、十一月,卫国国君和鲁国的重臣先后去世,士文伯的预言很快实现。于是,晋平公又问伯瑕(即士文伯),之前的占测是否可以作为一般规则。士文伯的回答是否定的。他指出,“象”与占卜结果之间的关系不是简单对应,而要受各种因素的影响,相同的“象”可能指向不同的预兆。我们知道,高明的占者一定对过去和现状有深刻的洞察力,很多预言都是考虑了“象”以外的因素后作出的。士文伯指出的影响因素中,除“六物”指岁、时、日、月、星、辰外,其他都属于人事范畴。这些事项在名义上是与“天意”相关的。士文伯还提到了“民心”,使人联想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19]所描述的天人关系。顺着这个思路,他就日食作出预言后,随即又给出了一个反方向的解说,告诉晋侯:日月之灾是由“国无政,不用善”引起。这样的灾异论说,追溯引发灾异的人事,即我们所谓的“回溯式灾异说”。它也包含在士文伯的回答里。
人事引起天灾的观念在《左传》中不少见。如宣公十五年《传》载晋伯宗曰:“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民反德为乱,乱则妖灾生。”是认为民乱引起天地灾妖。庄公十四年《传》载郑申繻曰:“人之所忌,其气焰以取之,妖由人兴也。人无衅焉,妖不自作。人弃常则妖兴。”亦是此意。关于灾异的解说,在《左传》《国语》中也还有很多,都被《汉书·五行志》所收录,这里不再赘述。
灾异的预言式和回溯式解说,在士文伯那里是结合在一起的,但两者的矛盾有时也会被提出来。《左传》僖公十六年:
春,陨石于宋五,陨星也。六鹢退飞过宋都,风也。周内史叔兴聘于宋,宋襄公问焉,曰:“是何祥也?吉凶焉在?”对曰:“今兹鲁多大丧,明年齐有乱,君将得诸侯而不终。”退而告人曰:“君失问。是阴阳之事,非吉凶所生也,吉凶由人。吾不敢逆君故也。”
宋襄公询问灾祥的预兆,叔兴当面作了预言式的解说,但私下里说出真实想法,却认为那些灾异都是自然现象,与人事吉凶无关。他说宋襄公不该这样问,大概是认为人君不应把注意力放在猜测天意、占卜吉凶上,而应该专注于政治,人事政治的善否才是吉凶所由。
叔兴关于灾异是自然现象的思想,与上文提到的那位晋国“重人”相似。“重人”认为无需猜测灾异的意义,但仍不废救禳之礼。然而,无论灾异起于人事还是灾异无关人事的思想,都有消解灾异救禳意义的潜台词。《左传》中已能看到反对灾异救禳的意见。僖公二十一年:
夏,大旱,公欲焚巫尪。臧文仲曰:“非旱备也。修城郭,贬食,省用,务穑,劝分,此其务也。巫尪何为!天欲杀之,则如勿生,若能为旱,焚之滋甚。”
焚巫尪的求雨法,常见于商代卜辞[20],源远流长。《春秋》常事不书,僖公时这次“欲焚巫尪”被记录下来,是因为臧文仲的阻止,使之成为一个事件。臧文仲认为传统的求雨方式于事无补。他提出修城郭、贬食、省用、务穑、劝分等措施,都是为应对旱灾可能造成的实际经济和政治问题作准备。可见,臧文仲不认为旱灾起于人事,或预示着什么不祥。这个意见后来被鲁僖公所接受。《左传》昭公二十六年又载:
齐有彗星,齐侯使禳之。晏子曰:“无益也,只取诬焉。天道不谄,不贰其命,若之何禳之?且天之有彗也,以除秽也。君无秽德,又何禳焉?若德之秽,禳之何损?”
在星占中,彗星是预示凶祸的天象,属灾异。齐景公命人救禳,是传统做法。晏子反对说,天以彗星除秽,不会因为人的祈禳谄媚而改变意志。人君吉凶的决定因素是德,有德则吉,无德则凶,与是否救禳无关。齐景公也听从了他的建议。
从《左传》《国语》等书,可以看到春秋战国时期多样化的灾异观。出于对天的敬畏,重视灾异传统悠久,形成了一套救禳仪式。春秋时代,这些仪式大体被继承下来,也产生了通过灾异进一步占测吉凶、探求天意的思想。预言和回溯两种解说灾异的模式都已经出现。另一方面,人们对了解天道和事天的必要性开始有所怀疑。据《左传》所载,臧文仲和晏子从不同的角度否定了祈禳救灾之法。不过,周内史叔兴、臧文仲、晏子等人质疑天人相关、反对禳灾巫术的言行被书写与强调,恰好表明它们在当时还比较特殊。即使说过“天道远,人道迩”的郑子产,依然在火灾发生后求助于鬼神和救禳仪式[21]。可见敬天畏天的传统还十分强大,主宰着大多数人的思想和信仰。在这种传统下,敬慎天地鬼神,救禳灾异,是安抚民心的重要措施,其意义不仅是宗教的,也是政治的。
四、诸子时代的天人关系思想
《左传》和《国语》通过事和言,反映当时的灾异论说。诸子比两书所述的时代晚,他们的述作对天人关系有进一步反思,出现了一些较为系统化的理论概括。
墨子大约生活在春秋战国之际,其生年与孔子的卒年相近[22]。诸子中,墨家最讲畏天,在天人关系上尤为保守。墨子所说的天是一位人格化的至上神灵,能用正义的标准,赏罚人间的善恶行为。《墨子·天志上》云:“我有天志,譬若轮人之有规,匠人之有矩。”也就是说,天的意志即伦理是非的标准。《天志上》又云:“天欲义而恶不义。……顺天意者,兼相爱,交相利,必得赏。反天意者,别相恶,交相贼,必得罚。”可见,墨家认为天有正义善恶的意志,他们的根本主张“兼爱”就来自于“天意”。天对顺其意者加以赏赐,对反其意者予以惩罚,对天子亦是如此。《天志下》云:“是故古者圣人明以此说人曰:‘天子有善,天能赏之,天子有过,天能罚之。’天子赏罚不当,听狱不中,天下疾病祸祟,霜露不时,天子必且犓豢其牛羊犬彘,絜为粢盛酒醴,以祷祠祈福于天。”[23]天对天子可以赏善罚恶,所谓恶,在政治上就是“赏罚不当”“听狱不中”,天就会降下疾病和灾祸,自然运行也会失序。面对这样的情况,天子必须祭祀祷祠,向天祈福。墨家认为天对政治的善恶会降下赏罚,天子应改过自新,服从天志,同时,认真的祭祀祷祠也必不可少。这种思想可能更接近于西周,也构成春秋战国时期灾异祈禳仪式的背景。
上文论及,春秋时代已经出现怀疑天人相关,重人事而不信鬼神的思想,很有影响。《墨子·明鬼》就是为反驳这一思潮而作。此篇花费大量笔墨,罗列证据驳斥“执无鬼者”,维护鬼神信仰,理由主要是看重鬼神对人类行为的约束力。《明鬼下》载子墨子言曰:
……是以天下乱。此其故何以然也?则皆以疑惑鬼神之有与无之别,不明乎鬼神之能赏贤而罚暴也。今若使天下之人,偕若信鬼神之能赏贤而罚暴也,则夫天下岂乱哉!
墨子列举春秋以降的种种政治、社会和道德问题,认为都是人们怀疑鬼神存在,不相信鬼神能够赏贤罚暴所致。因此,墨家提倡鬼神信仰有明确的现实针对性,并非回归旧宗教,而是试图建立新宗教,为失范的社会、国家重塑规范和秩序。
与墨家相反,道家发展了春秋以来的新思潮,是“激进”派。道家的“天”被降格,既失去人格,也不再至高无上。郭沫若说“老子的最大发明便是取消了殷周以来的人格神的天之至上权威”[24],是有道理的。《老子》云“天法道,道法自然”(第二十五章),就是说在“天”之上还有更为根本的“道”和“自然”。“天”作为“自然”的一个表象,只有规律,没有意志。这种思想的典型表达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第五章)。但在《老子》的有些地方,似乎仍肯定地描述了天有意志的行为,比如“天将救之,以慈卫之”(第六十七章),“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第七十九章)。道家对天意的消解并不彻底。
儒家对天人关系的思想介于上述两家之间,内部的观念层次和思想差异也比较多。一方面,儒家以维护西周传统文化为己任,另一方面,从孔子开始,儒生就积极地奔走于列国之间,学干禄之术,不免与时沉浮。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称孔子“之所严事”,有老子、晏子、子产。“严”是“尊敬”的意思,这几位孔子所尊敬的前辈对天人关系或取消,或怀疑,代表了时代的风气。上文提到的臧文仲,时代早于孔子,孔子也常常称道他,在思想上不会毫无影响。孔子“不语怪力乱神”,又说过“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以往,研究者多认为他对鬼神有所怀疑,这是进步的方面,但他还在讲天命,是其局限。这是站在现代无神论立场上得出的结论。如果考察孔子所处时代的思想状况,看法会有所不同。
《论语·八佾》载:
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此章所言为祭祀[25]。王孙贾说的“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应是当时俗语,代表流行观念。“奥”为室主,祭宗庙及五祀都先设席于奥,“媚于奥”指取媚于地位较高的神灵。灶的地位不如奥,但与人更为接近,总管日常琐碎之事,可以看成个人和家庭的保护神。俗语如此,说明当时的鬼神观念是重视与自己亲近的神灵,寻求直接的庇护和保佑。关系较远的神,看来已经不太受重视。这种信仰中的实用主义,是孔子所反对的。他回答公孙贾说,不对,如果真的被天认定有罪,向谁祷告都没有用。孔子似乎认为,相对于灶神之类的庇护,天主持公义,是有原则的。它不为祭祀者的小恩小惠所动,而是沉默不语,践行是非准则。这种天命思想,以相信天有公义为前提,与西周的天道观是相承接的。
西周末到春秋时期,天道渺远之感淡化了人对天的敬畏,消解着公义的约束力,鬼神之事也转向占问吉凶、包庇罪过等方面。孔子怀疑鬼神是承自春秋的新思潮,而申说敬畏天命又是对新思潮有意识的反拨。两方面合在一起,才能体现孔子天命观在思想史上的意义。
孔子秉持的天命思想,可以从《论语·乡党》中关于他的两段记述进一步认识。
乡人傩,〔孔子〕朝服而立于阼阶。
〔孔子〕遇迅雷风烈,必变。
傩是民间传统的祭祀仪式,孔子旁观而不参与,却身穿朝服,表现得十分庄重和礼敬。朱熹注说,这是“无所不用其诚敬”[26]。第二条材料说,孔子遇到“迅雷风烈”的极端天气,一定会变色,表情变得庄严。朱熹注云:“必变者,所以敬天之怒。”[27]这个解释是可信的。孔子从来没有说过“迅雷风烈”预示着什么或者说明了什么,但即便不知道原因,他仍对可能存在的天意保持敬畏。这份敬畏,代表了对天命信仰约束力的尊重和维护。
孔子对天的态度可以概括为敬畏而不流于迷信,可以分出好几个层次。《左传》的作者既表彰臧文仲、郑子产等重人事的言行,又记录预言占验,宣扬天命,在思想的复杂性上跟孔子很接近。孔子的弟子后学则常常只执其一端,发展到极致。儒家各派在天人关系问题上的看法异见纷呈,往往互相排斥。《韩非子·显学》称“儒分为八”,只是概括与他同时的儒家派别,七十子以下儒学的历史发展可能更为复杂。其中,仅孟、荀各自有书,情况比较清楚,此外派别的思想都缺少足够文献可供考证,这里只能根据有限的材料,略加推测。
今本《尚书》中记载有商太戊、武丁和周成王时期的几个商周灾异故事。它们不会是商、西周时代成文的材料,但战国时期的儒家一定已经开始传习这些文献,其中所包含灾异应人事而至以及修德修政可以消灾的思想,应是战国儒家中比较流行的。此外,《尚书》中值得注意的还有《洪范》篇。《洪范》借箕子之口论述政治大法[28],其九畴中,以“五行”与“五事”相对应,是战国晚期乃至西汉前期五行学说发达之后才加入的解释,“五事”与“庶征”之间的关系则是经文所固有。《洪范》曰:
五事: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视,四曰听,五曰思。貌曰恭,言曰从,视曰明,听曰聪,思曰睿。恭作肃,从作乂,明作哲,聪作谋,睿作圣。
又曰:
庶征:曰雨,曰旸,曰燠,曰寒,曰风。……曰休征;曰肃,时雨若;曰乂,时旸若;曰晰,时燠若;曰谋,时寒若;曰圣,时风若。曰咎征:曰狂,恒雨若;曰僭,恒旸若;曰豫,恒燠若;曰急,恒寒若;曰蒙,恒风若。
五事修治导致肃、乂、哲、谋、圣五种结果。对这五种美行,天产生好的回应,晴雨冷暖风都适时适度。狂、僭、豫、急、蒙五种恶行分别对应于肃、乂、哲、谋、圣,是五事不修的结果,天随之产生不好的回应,晴雨冷暖以及风各自会非正常地持续,造成灾异。《洪范》的意思是,五项人事处理的好坏分别导致五种好的表征(休征)或坏的表征(咎征)。这就给出了从人到天、由人事引发灾异的一个规律性和系统化的表述[29]。这样的表述,大约是战国中前期的儒家所创造的。
《洪范》讲人事会引起天的反应,《礼记·中庸》云“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则是说天示人以祥瑞或者灾异,预示着国家兴亡。《中庸》这段文字说的是“诚身”。其云“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兴亡善恶,必先知之,“故至诚如神”,是在强调“诚”可带来的神秘能力。在这种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到,通过天之所示预见人事,被认为是一种特殊能力,而这种能力是可以获得的。
《礼记·中庸》和《洪范》所说,或者是由天知人,或者是以人动天。两者作为儒家经典,常常为此后的灾异论说引为理论依据,构成了灾异论儒学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此需要指出的是,两者都指出人事与天象之间的交感对应关系,其天人关系思想是“感应论”的。
战国时期还流传着一些不太著名的篇章,同样反映着时代的思想面貌。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简中有一篇《三德》[30],讲人行为的良否会引起上帝鬼神的保佑或者降灾。其文有云“忌而不忌,天乃降灾,已而不已,天乃降异”,就是说人做了不宜之事,天会降下灾异。这些不宜之事,《三德》篇中举出了“喜乐无期度”“食饮无量计”“宫室过度”“骤夺民时”等,最后一项又分为“夺民时以土功”“以水事”“以兵事”。《三德》采用韵文体,朗朗上口,便于记诵,与经书、传记等儒家内部传习的文献相比,宣传说教意味更强,作者设想的读者可能主要是人君。[31]战国秦汉之际,类似的文献应该很多,它们思想原创性不足,却恰能代表当时的某些普遍观念。《三德》的作者企图借助人君的鬼神信仰,促使他们施行善政,以民为本。篇中称“民之所欲,鬼神是祐”,正是战国时代儒家民本思想的反映。类似的观念也表现在《吕氏春秋》中,其《顺民》篇云:
昔者汤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汤乃以身祷于桑林,曰:“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无以一人之不敏,使上帝鬼神伤民之命。”于是翦其发,磨其手,以身为牺牲,用祈福于上帝。民乃甚说,雨乃大至。则汤达乎鬼神之化,人事之传也。
此篇叙述汤祷求雨的故事,还见于《论语·尧曰》《国语·周语上》《墨子·兼爱下》。在《吕氏春秋》的故事版本中,“民乃甚说,雨乃大至”一句最值得注意。商汤自损发肤,以身为牺牲,为民请命,赢得民意,这才使雨大至。其结尾云“汤达乎鬼神之化,人事之传也”,“传”读为“转”[32],也就是说,汤感动鬼神,是通过人事的转递。“民甚说”构成了祈雨仪式和“雨大至”的中间环节,降雨不是由于祈祷直接作用于上帝,而是祈祷行为感动民意的结果。故事的用意在于强调顺应民意的重要性。这一派儒家学者继承了孔子重人事的传统,在他们的灾异论中,天帝鬼神不过是人事的依托。这种论调,针对人君的说教意味强烈,在当时应是主流。
春秋时代已经出现了对天人关系的怀疑和否定,上述灾异论用人伦的规范取代了天的意志,进一步消解天的不可知性和神秘力量。沿着这个理路发展下去,离只重人事而不关心天命的思想也就不远了。
战国末期,荀子倡导天人之分,向灾异论提出了挑战。《荀子·天论》云:
夫日月之有蚀,风雨之不时,怪星之党见,是无世而不常有之。上明而政平,则是虽并世起,无伤也;上暗而政险,则是虽无一至者,无益也。
荀子认为各种怪异现象为世所常有,不关吉凶,也与政治的好坏无涉。《天论》又曰:
雩而雨,何也?曰:无何也,犹不雩而雨也。日月食而救之,天旱而雩,卜筮后决大事,非以为得求也,以文之也。故君子以为文,而百姓以为神。以为文则吉,以为神则凶。
荀子认为祈禳没有止灾的实际作用,却不反对举行相应的禳救仪式。他指出,在百姓相信天人相通的现实下,救食、雩祭等禳灾仪式是统治的文饰,可以保留。只不过,作为统治者的“君子”对灾异及其禳救,应有与被统治者“百姓”不同的看法。
这种以神道设教的观念,荀子以前已经出现。上博楚简《鲁邦大旱》云:
鲁邦大旱,哀公谓孔子:“子不为我图之?”孔子答曰:“邦大旱,毋乃失诸刑与德乎?唯……”……【1】“……之何哉?”孔子曰:“庶民知说之事鬼也,不知刑与德。如毋爱圭璧币帛于山川,政刑与……”……【2】出,遇子赣曰:“赐,尔闻巷路之言,毋乃谓丘之答非欤?”子赣曰:“否,繄乎子女,踵命其与。如夫政刑与德,以事上天,此是哉!如夫毋爱圭璧【3】币帛于山川,毋乃不可。夫山,石以为肤,木以为民。如天不雨,石将焦,木将死。其欲雨或甚于我,或必寺乎名乎!夫川,水以为肤,鱼以【4】为民。如天不雨,水将涸,鱼将死。其欲雨或甚于我,或必寺乎名乎!”孔子曰:“呜乎!……【5】公岂不饱粱食肉哉!繄无如庶民何!”【6】[33]
此文属于儒家的传记,反映战国时期儒家某一派别的思想,其中的孔子、子贡和鲁哀公都不能坐实。上博简抄写于白起拔郢(前278)以前[34],《鲁邦大旱》的作成当然也早于荀子。篇中,孔子对鲁哀公说“庶民知说之事鬼也,不知刑与德”,其义与《荀子·天论》所谓“君子以为文,而百姓以为神”相同。孔子因此劝说鲁哀公“毋爱圭璧币帛于山川”,进行必要的祭祀活动。
不过,这还不是《鲁邦大旱》的主旨。关于灾异应对方法,哀公与孔子的问答似乎已讲清楚,但《鲁邦大旱》没有到此为止,而是接着安排了孔子与子贡的辩论,先由子贡提出反对意见,然后孔子予以驳斥。子贡同意正刑与德,但反对祭祀山川。孔子答道,如果旱灾持续下去,国君依然可以饱食粱肉,过和平常一样的好日子,可是老百姓的生活怎么办呢?旱灾对百姓和国君的影响不同,所以国君的态度也不会像百姓那样焦虑。由此推测,之前简文残缺的话可能针对子贡的质疑,借用山川与草木鱼虾进行类比,大意是说,天不下雨,草木鱼虾没有生路,但山川依然会存在,对下雨的希望并不会那么急切。换言之,这里的孔子相信山川必须通过祭祀才能感动,而感动山川确实可以致雨。
战国时代,正刑德以应对灾异的观点在思想界已不十分新鲜,古代的祭祀礼仪传统则越来越不受重视。而孔子是重视祭祀传统的,《论语·八佾》载:“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即是反对削减祭品,希望维护传统的“礼”。《鲁邦大旱》只是伪托孔子,但其思想是从《论语》中的真孔子发展而来。该篇的作者已经在反思“神道设教”,进而相信山川神灵与人事有密切关系,倾向于维护越来越不受重视的传统祭祀之礼。《鲁邦大旱》中子贡的质疑也并非作者所杜撰,《晏子春秋》卷一《景公欲祠灵山河伯以祷雨晏子谏第十五》中载晏子谏止齐景公祭祀山川的话,即是《鲁邦大旱》之所本。“晏子”和“子贡”的这种思想大约在当时颇为流行,或者为儒家的某些学派所秉持。反驳这种思想,可能正是《鲁邦大旱》最直接的写作动因[35]。
上文已经指出,过度强调天人关系中的人事一方,必然削弱天的权威,进而影响人伦道德的约束力。这是儒家天人关系论内在的矛盾。荀子索性抛弃天人相关论,不再试图通过天约束人君。他主张性恶,却对人君施以过多的信任,将政治的善恶完全寄托于君主的自律上。这样的倾向再进一步,便是法家。
《鲁邦大旱》作者所代表的儒学群体,既以正刑德为应对灾异的首要任务,同时又不废祭祀,维持对天的敬畏。这种敬畏已经不同于上古,而是对天人关系反复思考后的结果,在思想的谱系中与孔子的天道观也最为接近。董仲舒的灾异论,就是基于儒家的这一传统。
[1] 参见胡厚宣《殷代之天神崇拜》,《甲骨学商史论丛初集(外一种)》,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此外还有晁福林的《说殷卜辞中的“虹”——殷商社会观念之一例》《从甲骨卜辞说到中国古代的“祲”“晕”观念》两篇文章,都收入郭旭东主编《殷商文明论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
[2] 参见朱凤瀚《商周时期的天神崇拜》,《中国社会科学》,1993年第4期。
[3] 此处用宽式释文转写,采用郭沫若的释读,见郭沫若《先秦天道观之进展》,《青铜时代》,第21页。“唯民亡拙哉”句,“亡”,郭氏读为“氓”,亦有学者读为“无”或“谋”,今不能确定,暂不破读。班簋,郭沫若、陈梦家(《西周铜器断代》)以为是成王器,朱凤瀚(《商周时期的天神崇拜》)、《商周青铜器铭文选》(上海博物馆商周青铜器铭文选编写组编,文物出版社,1986年)定为穆王器。
[4] 郭沫若还举了周宣王时期的毛公鼎铭文等史料,说明周人“天眷有德”的思想,以及敬慎修德唯恐天命失坠的言论。见《先秦天道观的进展》第二节,收入《青铜时代》,科学出版社,1960年,兹不赘引。
[5] 《汉书》卷五六《董仲舒传》载董仲舒对策云:“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天谴论的这一经典表述,就是将天谴惩罚与天心仁爱结合起来。
[6] 《汉书·五行志》收录了三则商、西周时期的灾异故事,分别是商太戊时桑榖共生于朝,武丁时雉登鼎耳而雊,周成王发金縢之书而反风起禾。这些故事在汉代均存在多个时间、人物、情节互有出入的版本,其中言论多为后人悬拟,不能代表故事发生时代的思想。《汉书·五行志》收录相关事件,反映的是汉人对它们的认识,故在此不予讨论。
[7] 见《汉书》卷三六《刘向传》载向所上封事。
[8] 参见李学勤《古本〈竹书纪年〉与夏代史》,《走出疑古时代》(修订本),辽宁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49页。
[9] 分别在晋定公六年、十八年、二十年、二十五年、二十八年,见方诗铭、王修龄《古本竹书纪年辑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3—14页。
[10] 以上五条并见《古本竹书纪年辑证》,第84—86页。
[11] 刘知幾《史通·书志》,浦起龙《史通通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63页。
[12] 以上三条见《古本竹书纪年辑证》,第14、19、46页。
[13] 李学勤前揭文认为,《竹书纪年》的纪异倾向,反映出作者相信灾异感应的思想。
[14] 参看约翰·布罗《历史的历史:从远古到20世纪的历史书写》,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66页。
[15] 胡念贻《〈左传〉的真伪和写作时代问题考辨》(《文史》第11辑,中华书局,1981年)和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序》(中华书局,1990年),都对相关问题作了比较详细的论述,可以参看。胡念贻认为《左传》成书于春秋末年,杨伯峻认为在公元前403—前389年之间。新城新藏则通过研究《左传》中的岁星纪年,推测相关纪事应作成于公元前365年之后数年之内(说见《东洋天文学史研究》,沈璿译,中华学艺社,1933年,第418页)。洪诚(《关于新城新藏〈东洋天文学史研究〉中几个问题的讨论》,《洪诚文集》,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顾涛(《新城新藏由岁星纪事推证〈左传〉著作年代之研究法驳论》,《中国文化研究》2007年第2期)先后对新城氏的方法和结论提出了不同意见。另一位日本学者鎌田正根据《左传》中预言的应验情况推断《左传》成书于公元前320年前后,并认为是魏国一位受子夏《春秋》学影响左氏史官所作(说见氏著《左传の成立と其の展开》第一编第四章《左传の成立年代と作者に关する推定》,大修馆书店,1963年,第305—388页)。由于《左传》中的材料来源比较复杂,现在已经无法一一厘清,要确定精确的成书年代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即使保守地估计,说《左传》中主要内容的形成不晚于战国晚期应无问题,而编撰《左传》所用的材料则形成更早。西汉末年,刘歆可能对《左传》做过结构上的调整和语言上的润饰,《汉书·刘歆传》云“及歆治《左氏》,引传文以解经,转相发明,由是章句义理备矣”,说明了他对《左传》的工作的性质。要说刘歆编造了其中的记事乃至伪造出整部书,则绝无依据。对此,钱穆已有驳论,参见《刘向歆父子年谱》,《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74—82页。无论是成书于春秋末还是战国中,《左传》中关于春秋的记载大多都有所本,非出杜撰,对于研究春秋历史的史料价值是学界所公认的。
[16] 参见王树民、沈长云为中华书局点校本《国语集解》撰写的前言(2002年,第4页),以及朱凤瀚、徐勇编《先秦史研究概要》关于《国语》的介绍,天津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57—58页。
[17] 参看田天《国主山川——东周的山川祭祀与国家》,《国学研究》第三十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又见氏著《秦汉国家祭祀史稿》,三联书店,2015年,第259—265页。
[18] 在《穀梁传》中对应的话是“天有山,天崩之”(《春秋穀梁注疏》卷一三,阮元刻《十三经注疏》,艺文印书馆,2001年,第131页下),大意相近而更抽象化,似又有后代经师的修饰。
[19] 《孟子·万章上》引《太誓》。
[20] 参见裘锡圭《说卜辞的焚巫尪与作土龙》,《古文字论集》,中华书局,1992年。
[21] 《左传》昭公十八年载,火作之明日,子产“使郊人助祝史除于国北,禳火于玄冥回禄,祈于四鄘……三日哭,国不市”(《春秋左传注疏》卷四八,第842页上)。是年七月,子产又因大火之故“大为社,祓禳于四方”,传云“除火灾礼也”(同前,第842页下)。
[22] 参见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卷二《墨子生卒考》,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103—104页;又见氏著《墨子》第一章第三节《墨子的生卒年代》,商务印书馆,1947年,第9—17页。关于《墨子》的成书,近代从梁启超、胡适以来就有很多不同意见,可以参见钱穆在《墨子》第二章《墨子书的内容》中的总结和讨论。本节将要引用的《天志》《明鬼》两篇,学者公认是墨子弟子追记和阐发其言论,可以代表墨家原创期的观点,也是后来墨家共同宗奉的思想。
[23] “天下疾病祸祟”句,“祟”原作“福”,王念孙云:“‘福’字义不可通,‘祸福’当为‘祸祟’。‘下’者,降也。言降之以疾病祸祟也。”(《墨子杂志》卷三,《读书杂志》,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584页上)其说可信,今引文据改作“祟”字。
[24] 郭沫若《先秦天道观之进展》,《青铜时代》,第36页。
[25] 此章的前面几章,都是讲祭祀问题,这一章在内容上也应与前面相关,所以放在一起组成一组。前人多以为“奥”“灶”“天”各有所暗指,或代表现实中的人物,是求之过深。
[26] 朱熹《论语集注》卷五,《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121页。
[27] 《四书章句集注》,第122页。
[28] 关于《洪范》成书年代的众家之说,参见蒋善国《尚书综述》第十三章《鸿范的著作时代》,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目前学界较为公认的看法,是成书于战国时代。近年来,李学勤提出《洪范》为西周作品的可能性,说见氏著《帛书〈五行〉与〈尚书·洪范〉》《叔多父盘与〈洪范〉》二文。然而,他提出的意见只能反驳战国说的一两条论据,而论证《洪范》作于西周仍缺乏有说服力的证据。
[29] 蒋善国也认为《洪范》九畴中惟“五事”和“庶征”两项是相互配合的,对于两者之间关系的描述,与我的看法相近。但他认为,“这种天人感应的思想是五行观念与阴阳思想结合所形成的”,“《洪范》是天人感应思想的来源”(见《尚书综述》,第111页),都和我的意见不同。
[30] 释文见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88—303页。
[31] 参见汤浅邦弘《上博楚简〈三德〉的天人相关思想》,《儒家文化研究》第1辑,三联书店,2007年。
[32] 《释名·释书契》云“传之言转也”。此“传”字释为“转”,参看王利器《吕氏春秋注疏》卷九,第880页;陈奇猷《吕氏春秋新校释》卷九,第489页。
[33] 原简发表于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04—210页。此处采用宽式释文,主要参照李学勤《上博楚简〈鲁邦大旱〉解义》(《孔子研究》,2004年第1期)中的释读,个别地方有所调整。
[34] 参马承源《战国楚竹书的发现保护和整理》,《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
[35] 《鲁邦大旱》的研究情况和思想内涵,详参拙文《上博楚简〈鲁邦大旱〉的思想史坐标》,《中国历史文物》201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