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何因是笔墨

答案之一是,给定一个物象,任何民族的画家都能将这个物体用自己民族特有的方式画出来。非洲人有非洲人的方式,欧洲人有欧洲人的方式。但用毛笔和墨在宣纸上将这个物体画出来,却是中国人独有的方式。在工具和材料方面,制笔、制墨、制纸、制砚,乃至印泥、色彩、笔洗、臂搁等等,中国人都有着极为复杂和精巧的技术,并附加着深厚的文化含量,要能熟练驾驭这些工具和材料,需要很高的技巧,不是一个附庸风雅者只是花大价钱买来就可以驾驭的。笔墨是中国文人绘画最讲究的东西,有着鲜明的特色,也是中国的画家们通过长时间发现和总结的中国绘画之根本。否定笔墨的绘画,就不叫中国画,至少就不叫中国文人绘画,就不是“洋为中用”,而是“中为洋用”,就是水彩画、东西方结合绘画、新水墨画或其他什么标新立异、吸引眼球的名称。所谓的“水墨画”,实在是太肤浅了。

只要对中国绘画史两千多年的核心脉络稍加梳理,就不难发现这样一个事实,最后能够进入中国绘画史的绘画大家,都会讲求笔墨。从现代管理学的风险管控角度理性分析,也不会不讲究笔墨,不会丢弃笔墨。因为缺乏笔墨技术的绘画在过去的中国绘画史中还没有占据过重要位置,一旦丢弃核心笔墨技术的中国画,得不到历史承认的风险会很大,而且可以说几乎就变成了西方式绘画。即使经历了1950年代中期以来的中国画生死之争,现在能够受到广泛认可的,依然是那些具备高度笔墨技巧的画家们。如石鲁、黄胄等等,他们都不曾脱离历史的轨道。发展了上千年的中国画,至今依然牢牢占据着世界艺术史极为重要的位置,并不断涌现出大家。而且,时代变化越剧烈,越是英雄辈出。当然,这里所说的“大家”和“英雄”,并不是一个知名美术学院在短短10年内就能培养出一个的“大家”。抛弃中国画的基本笔墨功夫和特色笔墨要素,一味玩弄花样,丢掉自己特色的绘画方式,注定在绘画史中很难有太大价值。这恐怕算是历史的经验。

此时有人会讲,现在时代变了,中国画这样画下去已经不流行了。但了悟历史,眼光长远的人们能够辨识到,在绝大多数情况下,绝大多数的流行作品都不会是经典的。跟以往的流行歌曲一样,孙子辈的年轻人谁会哼唱爷爷辈流行的歌曲呢?民国时期的北京画坛还最流行金城、胡佩衡的作品呢,但今天的情况又如何?元代盛懋的作品技法了得,当时远比厚重、朴实、自然、大方的吴镇吃香,但两人最后的历史地位又怎会颠倒?这些现象都值得我们仔细思考。

常识告诉我们,缺乏大众追捧的东西就不会流行,一旦加入时间要素,流行的事物就很容易消散。而大众化的审美能力通常情况下都不会很有高度和深度,因为大众往往只看表面,更会依靠耳朵去听,也就是人们常常说的“人云亦云”。艺术群众们很少会坚持系统性的学习和持之以恒的严密训练,不会有逻辑缜密的思辨,更不会有历史性、系统性的全面思考。他们跟流行歌曲演唱会台下的粉丝或者卡拉OK里的票友类似。常识性的两面是,一方面,艺术一味迎合大众必然落入下乘;另一方面,艺术缺乏传承必然堕入魔道。讲老实话,至今能全面欣赏齐白石绘画的人也不会很多。除了精细的昆虫、鲜艳的花草和透明灵活的虾能够让普通大众喜欢之外,当前仍有不少的艺术粉丝搞不清齐白石作品究竟好在哪里,似乎还不如看邻家大叔画得像的东西或者有一些小趣味的作品来得痛快。而画家大叔们实在分辨不出齐白石一真一伪的两张画究竟孰好孰差,分不清同一题材的两张真迹孰好孰差,甚至还会把真迹看做质量很差的赝品。更何况,有人还在否定齐白石。试问,看不懂真正的好与坏,如何能知道自己的好与坏呢?这都是鉴赏能力问题,足可见鉴赏之难。

历史以来,最好的艺术往往只由极小众极具眼力和心力的人才能感知,尤其是面对有创造性的画家及其作品时。绝大多数人的业余生活,都是参加吃喝玩乐去了,每一代人总是只有那么极少数才会沉潜往复、全力以赴地去深入研究、探索和挑战一种难度极大的东西,所以在当时不会有太多的人知道什么是好的作品,更不会知道这些作品究竟好在哪里。一个时代过去之后,新的一代人在前一代少数人奠定的认知基础上,才会容易懂得一点为什么好。那些真正懂得美好的人心灵往往纯净,又愿意非盈利性地,为向社会传播这种纯粹的美好去做工作。这种真诚、善良和美好就会逐渐感染他人。于是,懂得的人就同样会被作品感动,不懂的人也会慢慢懂得,认识会逐渐深刻,人数会慢慢累积,普遍的看法就会逐渐改变。这就是“精卫填海”,需要很长的时间、坚韧的毅力和极大的勇气。若干年后,作者当时的地位、身份、名气、人情恩怨和作品的金钱价值等表面化影响力烟消云散,真实的历史性价值才会逐渐产生。待到一个时代基本定格,样式趋同的和质量差的作品就会慢慢在比较中被大量抛弃。此时,历史才会真正书写。这样的情况一般会在一个书画艺术家去世十余年后得到相对比较客观的评判,50年后才会被基本定格。此时,一个书画家究竟属于哪一类档次才会有基本的结论。正如,明代徽州经济极大富足,“贾而好儒”的风气带动了收藏的发展。其中的大收藏家与董其昌、陈继儒的交往不仅推动了文人绘画的发展,也促进了对元四家绘画的再认识,使元四家绘画从此上升到历史的新高度。历时300年后,元四家的绘画才有了最终的结论。这些都属于时间的力量,也是绝大多数好的艺术家在当时得不到普遍认同的主要原因。

这或许说明了什么叫“曲高和寡”。

当代是一个思想多元化的时代和社会,固有的观念桎梏日益减少,“现代”是其组成部分,“传统”是其组成部分,“传统+现代”也是其组成部分,“非传统+非现代”也可能是其组成部分。掌握现代社会的发展趋势并融入其中,对一个书画家而言十分重要,掌握对传统的基本认知并融入其中同样十分重要,更丰富的元素对于增强我们的时代活力不无好处,这是常识。常识还告诉我们,既需要在历史中深挖,也需要在现代中广播。通过历史,可以看到未来,通过现代,可以反思历史。二者结合,可以极大增强一个书画家的智识。在人们固有的观念中,往往认为书画家们是潜心学问和艺术,不谙世事的人。其实,真正优秀的书画家并不是如此。齐白石很少送画,卖画一贯坚持只收现金的原则,这是一种透彻人性,不纵容人性的做法。他的艺术智识和情商极高,知道该到哪里去生活,知道该跟随谁学习,知道该听取谁的意见,知道该怎么坚持自己的底线。他对艺术、人生历史和生存哲学了然透彻,原则十分清晰,行为恒定如一。黄宾虹、张大千、陈子庄莫不如此。从历史性的人生和事业角度观察,他们比那些只是一时进入福布斯排行榜,然后短短十余年就销声匿迹的富豪们看得更为长远,思维更加透彻。

能在过去的历史中稳稳当当地站住脚的中国绘画,最突出的特征就是以毛笔和墨为主要材料,在纸张(包括宣纸、皮纸和布料等等)或其他载体上作画。舍弃毛笔(线条)、墨(墨色),就舍弃了中国画的基本特质,至少不会有中国人自己的材料特质,在多样性与生具足的世界人文艺术之林就丢掉了自己的位置。这正符合“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所讲。有人问,吴冠中不是讲“笔墨等于零”吗?这恰是不认真读书,断章取义、道听途说而来。吴冠中原话为“脱离了具体画面的孤立笔墨,其价值等于零”。并且,吴冠中在《我读石涛画语录》中重复强调过这是一个具有前提性的观点。从画面实践看,吴冠中也是注重线条的一位画家,尤其是到了后期,至少他懂得让自己绘制的每一根线条尽他自己的可能充满力量和变化,虽然他对黑色的运用、表现能力还有很大改进空间。对于富有线条和墨色个性特色的中国绘画来说,只有造型、构图和形式感而看不到用笔和用墨的绘画,不仅为零,而且为负。

为什么为负呢?因为已经丢掉了自己的特色,不明了自己独特的优势在何处,于是跟着人家的步子跑。一个画家看不到自己应该前进的方向和优势,始终跟随他人跑,永远都落后。丢掉特色去比较中国画与西洋绘画,就和拿海狮和美洲狮比较赛跑有什么两样呢?虽然两者都被称为“狮”,脸部看起来都相似,也都是陆生哺乳动物。但是,毕竟海狮生活在海洋,美洲狮生活山谷与丛林啊。

那么,笔墨究竟为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