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答《成功》杂志记者问
- 梁晓声文集·散文10
- 梁晓声
- 3085字
- 2022-07-26 18:08:39
问:您对玛丽莲·梦露很感兴趣吗?(指着那个挂在墙上的妩媚宝贝。)
答:我搬到这所房子的时候,墙上就贴着墙纸,十多年过去了,墙纸破了很多小洞,于是我就挂上一个个小画框,遮洞而已。那个玛丽莲·梦露,是早上散步的时候,遇上一个摆摊的老头儿,说四块钱,您拿去得了。我就买回来挂上了,也不知怎么就和耶稣的一幅画挂在一起了。
(梁晓声是个真诚的人,就连这么一点小事,他都解释得非常真诚,我哑然失笑的同时,也对他固守清贫的那份坦然,抱着深深的敬意。)
问:我带来一个文坛上的问题:田园精神是中国文化人延续了两千年的宗教,是知识分子于仕途之外的另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但随着现代化发展和农村经济破产,“桃花源”与“田园梦”公然破灭。以前,文人们还可以“有人漏夜赶考场,有人风雪归故里”。但是现在,好像无路可逃了。
答(赞许地点了点头):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做过这样的访谈了,你的问题提得非常好!
问:这不是我提出来的,这是上海文学评论家吴洪森站在整个文坛的立场上提出来的问题。
答:虽然我不认识这位文学评论家,但是感谢他提出了这样好的问题,实在是提到文人的心坎上去了。我也感到了同样的危机,田园精神正在慢慢地消逝,而现代都市又难让人有心灵上的真正宁静。这个时候,文人何处逃呢?那就只有往内在世界中逃,往精神创造中逃,尽量与真实的平民化生活靠近,来缓解一下与时代的冲突。
问:随着文明的发展,文人笔下越来越少了自由清真之气,多了世俗商业的东西。一些作家一部部地写历史题材小说,大肆渲染权力斗争;另一些作家的题材非官即商。您又是如何定位您的作品题材呢?
答:有一些题材我是基本上不去触碰的,例如商界题材,无外乎是那公司、那经理、那女人和那一大笔钱。而历史题材小说则充满了谋略权势、尔虞我诈、人与人之间的倾轧……其实这些东西对人性是一个非常大的伤害。
我们不妨作一个调查,二十世纪的哪些国家的哪些民族的哪一部分人对官场权术最感兴趣?第一是当下的中国人,第二是当下的中国男人,第三是中国男人中知识层次较高的阶层。不错,中国的确需要一部分知识分子转型成官员,但也不能一旦不做官了,或者做不成官了,就面临一个无路可退的局面呀?所以文学最主要是要形成一个较好的社会心理,让人们明白此路不通,彼路通。
《儒林外史》为什么有价值?无非是让人们明白,人比官可爱,人的魅力高于名利仕途的魅力。而我自己最愿意写的还是原汁原味的百姓生活,平常的生活中蕴藏着最本质的人性情感。
问:有人把作家分成三类,一类是被当今之世所承认,一类是被百年精英所承认,一类是被上帝所承认。您觉得您应该算哪一类?
答:被上帝所承认是非常难的,作为一个现世的人,我们不必用如此严苛的要求来评判自己,那实在有些和自己过不去。我个人认为,能被自己承认了,就意味着被上帝承认了。事实上有很多人,到了最后自己都不承认自己。
我没有想过百年之后留不留名的问题,能把这辈子过好就相当不错了。要知道,名著的命运也经常是被束之高阁,只有喜欢它的人才去读一读。什么生前寂寞身后名?文学从来都很寂寞。
问:我在少女时期就读过您的书,记忆最深的就是您的《苦恋》,我现在可能不会回头再去读它了,但是当年,那本书几乎融入生命。我直到现在都迷恋红衣,就是因为书中的小新娘芊子站在雪地里穿一身红衣,撩起红盖头的一角,露出大半张俊俏的鹅蛋脸,眉目如画,脸际如霞。绝美的图画,几乎成了我的审美标准。
答:是呀,我觉得在大都市里,已经很难看见当年那种纯朴而古典的美好形象,不是指的装束,是指的气息。越来越时尚的女人,带给人新奇,甚至你也会承认那很美,但是这种美却不带有人性本身的温馨。今天是冷艳多,妩媚少,妩媚与冷艳不同,妩媚是温润的,人性的。
可能因为怀旧,我一闭上眼睛,就出现我们那个年代的女性,纯真,天然,望着人的目光怯生生,却又带着信任,很美。
问:每个艺术家心中可能都有一个魂牵梦萦的女性形象,您的书中曾有这样一句话,“爱就是对美的崇拜”。在您心目中的美好女性是哪一类?
答:说实话我这辈子见过的美女挺多的,但是一般的女性很难进入我的内心深处。太多的女孩子,你无法与她交谈,你不能说她没有文化,很多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但是经过交谈后就会发现索然无味。
对于女人来说,除了外表美,还有就是性情美。一个女孩子如果有静若处子的时候,我觉得就可以感动我和吸引我。但在这个时代,能真正静下来的女孩子非常少……
问:我想起来了,您曾在一本书中写过,许多男人心目中的梦中情人,都是穿一袭白裙坐在花园里静静读书的女孩。
答:对!对!就是静静读书。还有就是保持一种羞涩。现代生活越来越打磨掉人身上的羞涩感,人性要有一份私密,同时那也是人性的庄重,但是越来越开放的媒体,使人身上这较为珍贵的人性情感遗失殆尽了。
我最喜欢看见女孩子编织、刺绣,还有就是女孩子跑缝纫机,现在可能都淘汰了。大家都嘲笑我,说什么时代了,你还把这个作为审美标准?老土。可是他们不知道,直到现在,“女红”都还是英国王室贵族教育必备的课程。其实“女红”是培养女人性情美的途径,在“女红”中,女人有一种沉静美。而中国,却觉得这些都过时了。
这个时代,之所以好的女性文学出不来,好的女性形象出不来,就是因为整个大的文化环境不够好。
问:文化最终沉淀为人格。您对人格的看法是怎样的?怎样才是人格上的一种成功?
答:人格的形成,第一是家教,第二是书籍,第三是社会大文化的影响。我是山东人,像我们北方人特别强调男人的品格,如果哪一家的男人被人们指责为不义,那么他可能就无法立足,从小所受到的教育也是这样的教育。后期教育就是文学,我读得较多的是俄罗斯文学,俄罗斯文学是强调人的尊严和人道主义的,这些对我造成了极大的影响。
我是“红五类”出身,在“文革”那个年代,飞扬跋扈是很容易的,但是我却在操场上对被剃了“鬼头”打成“右派”的老师,深深地鞠一个躬,说一声:“老师,您好!”
问:很人性。
答:当时只觉得自己必须那样,要不然有一天会因为自己没那样而自责。我人生最具转折的地方,就是复旦大学的老师来招生,当时招生老师拿出一本政治色彩很浓的小说,问我怎么评价它。我一看,里面一半尽是黑体字印的毛主席语录。我就任着性子说真话,这东西不叫小说。我站着说,老师站着听,说完之后,我就走了。
我当然知道上大学对我的人生具有何等大的意义!错过了这一步,将对我意味着什么!可是我不管它,我只觉得自己终于有机会对一个名牌大学的招生老师坦率地说出我对文学的观点,哪怕就是不上大学,也不能承认那是一本真正意义上的小说。万幸的是,他还是招了我。
问:您曾在《中国当代思想家自白》中说过这样一句话,“一个人的道德感是天生的”,是这样的吗?
答:我个人觉得是这样的,因为你父母的素质会渗透进你的生命,这种无法抗拒的渗透力便是先天因素。说句实话,有人天生下来就是善的,有人天生就带着邪恶。在我小的时候,就经常看见一群孩子们虐待小动物,把一只小猫扔到水里,小猫刚一游上岸就又把它推到水里去了,用木棍摁着它,用石头打它,直到小猫筋疲力尽后,沉入水底死去。
这些孩子还那么小,残忍和恶毒是从哪里来的?也有一些孩子会本能地显得不安,显得恐惧,跑开或者想救助小动物,这就是人与人的区别,这也是基因中带来的,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对自己这一生缺少了人道和人性这方面的修养的话,必定会让自己的后代也染上恶劣的品习。
问:作为一个作家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
答:心无旁骛,一个作家要保持内心深处的心无旁骛,并且我不赞成作家成名太早,过早的名声会扼杀一个具有相当高天赋的文学天才,而使其不能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作家。文学最终是要经得起寂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