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保险柜

在大家眼中,雅各布·布克拜因德不是一个能随便招惹的人。赫比盘算了一下,他从窗户溜进“公司”,肯定会惹父亲生气。他的第一反应是立刻原路返回,但强烈的好奇心让他推翻了这个决定。他蜷缩身子,猫着腰,示意克利夫跟上,两人躲在氨水桶后,沿着混凝土墙根,蹑手蹑脚往前走,一直走到木板隔墙。这些木板把办公室和摆满机器的车间隔开,木板上有一处缺了玻璃的窗口,赫比的眼睛刚好够到窗沿。

“你无权出售!”布克拜因德声音嘶哑地说,语气紧张严肃,赫比几乎听不出是爸爸在说话。“这是我们的地方,是我跟克里格的。我们在这儿盖了工厂,后来又经营了十五年。你,鲍尔斯先生,说句不客气的话,你这辈子才来过这儿十几次,没有我们的允许,你无权谈论出售这个地方。”

“雅各,别激动呀!要不这样,心平气和的。鲍尔斯先生是正派人。这么着,那么着。说不定更好。谈一谈,作个决定。好好的。没人抢我们。现款交易。人靠得住。我说这么办,冷静点。也许——”

说话人调门高,语速快,内容莫名其妙。赫比听出来了,这是父亲的合伙人克里格先生。克里格是个唯唯诺诺的高个子,头发花白,一双小眼睛周围布满细碎的皱纹。他最突出的特点是说话时絮絮叨叨,蹦出一堆支离破碎的词儿,连军方的密码专家都能难倒。他还是个缺乏自信的人。他认为,如果从自己口中吐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就足以跌入陷阱,毁掉一生。因此,他小心谨慎,从不说完整的句子。要表达某个意思时,打完腹稿以后,还要字斟句酌,精心挑选,本该用四个字,只说其中一个。他恪守这条简单的原则,好随时赖账。话一出口,只要听起来味儿不对,就立马矢口否认,说遭人误解。

雅各布·布克拜因德多年和克里格共事,已经很熟悉他这套密码式的语言。他转身面对克里格,狠狠地瞪着他。赫比记得只有在自己挨揍时,父亲才会露出这种眼神。

“克里格,给我个面子,让我说一句行不行?把这地方用半价盘出去,倒是能得几个钱,可从此丢了饭碗,这样也算是好事吗?”

“谁说是这个意思?心平气和的。这么着,那么着。二十万美元不卖。还是要大家点头。干制冰这行三十年。我,正派人,你,正派人,鲍尔斯,看法不同的正派人。我说这么办,心平气和的——”

克里格源源不断吐出的词语被一个陌生的嗓音打断:“对不起,我插一句。”从他的口音判断,他不是布朗克斯区的人,也不是纽约本市人,而是一个外乡人。赫比小心翼翼地从窗沿望过去,看到一个壮实的、浅色头发的年轻人,手中挥舞着烟斗。他穿着赫比最讨厌的“爱情片”中男人们的衣服,剪裁考究、样式新颖、质地柔软,在荷马路难得一见。

“我想说,你们两位绅士对我不公平。我完全可以自己做主,跟英特巴拉公司拍板成交。但我觉得出于礼貌,应当先与两位会商,这才把你们请来。看样子,我们已经陷入无谓的纷争。今天碰巧是我妻子的生日,我还要去搭火车。如果讨论能简短扼要,我将不胜感激。”

“请原谅,刚才占用了几分钟时间,讨论我们被踢出厂门,流落街头的事儿。”赫比的父亲说。

“好吧,说实在的,这话无凭无据,完全是造谣,”鲍尔斯先生说,“英特巴拉公司有意留下二位,担任管理职务——”

“好吧!”布克拜因德的语气带着心酸,“咱们好歹能保住饭碗。我又重操旧业啦,想当初刚来这儿两个月,我干的就是管理工作,一晃二十五年过去,瞧瞧,这二十五年我都干了些啥?”

鲍尔斯站起身,不耐烦地披上一件灰蓝色的大衣。

“请原谅,先生们,火车不等人,讨论又毫无进展。总得作个决定。我们意见不一,对此我深感遗憾和不安,我建议现在投票表决——”

“表决!五十一对四十九,结果跟往常一样,”布克拜因德先生说,“今年我们已经多次重温这两个数字了。”

“你还是这么倔,话中带刺,真令我遗憾。但这毕竟是你的权利。”鲍尔斯先生一边说,一边扣上大衣的纽扣,“请允许我再说一遍,我要求投票表决。”

赫比和克利夫蹲在木墙旁,仔细倾听,彼此交换了一下疑惑的眼神。他们知道里边在谈事情,但不清楚是什么大事。

“先生们,我说这么办。(又是克里格)意气用事没用。怎么个好法?放眼未来。大家都年轻过。一致最好。时代在变,买卖无数桩,不会那么坏。英特巴拉公司更大,待遇更好。我说这么办。都是好朋友,摆在台面上,一、二、三,握握手。制冰三十年,大家都知道是正派人。要办,就办——”

“谢谢你,克里格,让大家意见一致,拱手让出我们的公司,”布克拜因德打断他的话,“至于你,年轻的鲍尔斯先生,对不起,请坐。”

“很抱歉,布克拜因德先生,我的火车——”

“你赶不上火车了。”

父亲的声音里透出绝望,赫比不禁毛骨悚然。他看到遭遇围攻的父亲朝嵌在办公室墙上的一个大保险柜走去,将手放在数字密码锁的旋钮上。

“《圣经》上说,万物皆有定时,”他告诉鲍尔斯,“现在是时候让你们二位了解实情了。”他转动旋钮,另外两人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鲍尔斯先生,你也许会对这个感兴趣,开保险柜的密码是我儿子赫比的出生日期,1917年1月14日。他三岁时,用小手摸脏了这处墙角石上的石膏,所以我给了他这个小小的荣誉。”

赫比很想把嘴巴凑到克利夫耳边,对他说:“没错,是有这么一回事。”但他不敢把目光从父亲身上移走。布克拜因德先生打开保险柜的柜门,从柜子一个很窄的格子深处掏出一个绿色的金属盒,盒子表面有拿白漆刷出的“J.B.”两个字母。他打开锁。“坐下,克里格。鲍尔斯先生,你也请坐。”他冷冷地说,把打开的盒子摆在面前的桌上,像一头被逼到角落的困兽,直视着另外两人。

如果此刻雅各布·布克拜因德是吊在悬崖边上,或者陷进了一个深坑,一条眼镜蛇正蜿蜒朝他爬来,他的儿子一定会清楚事态的严重性,说不定还会高喊求救。赫比已经能理解诸如丢失金矿地图这一类的抽象的灾难,但电影告诉他的经验常识到此为止,因此,他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并不能准确判断。父母面临的灾祸,在男孩子们眼中像一道数学难题,但他们做题水平有限,连化解可约分数都费劲。事实上,赫比的父亲正处于危急关头。

有一个重要的事实,赫比还不知道:他父亲和克里格先生并非公司的所有者。当初着手创办这家企业时,他们资金不足,厂房只盖了一半,就被迫中途停工,而且没有一家银行愿意提供贷款完成修建。面临破产的威胁,布克拜因德想出个好法子,他拿出公司全部股份中的百分之五十一,抵押给一个名叫鲍尔斯的爱尔兰老头。此人很有钱,也很精明,盖厂房的地皮就是从他手里买进的,他也看准布克拜因德未来能让他分得红利。在他的帮助下,制冰厂死里逃生。厂房盖完后,公司生意兴隆。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失去对公司的所有权,布克拜因德并不感到后悔,因为鲍尔斯是个随和的股东,从不过问公司经营情况,只满足每年从厂里分红。

七年后,老头去世了。他在布朗克斯河制冰公司拥有的全部股份,连同他名下的不动产,全都落入儿子小鲍尔斯手中。很快,大家发现新股东和他父亲的作风迥然不同。简而言之,小鲍尔斯是个赌徒加酒鬼。这样的青年,继承这样可观的遗产,其结果如同把雪球投入火炉,立时融化成一摊水。有人说这对社会是件好事,无须社会主义帮忙,就能实现财富的重新分配。但对布朗克斯河制冰公司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小鲍尔斯债台高筑,便开始逼迫布克拜因德支付更多的红利和更高的股息。他一直盼着能给公司找到一个买主,把自己持有的股份变成大宗现款。

但还有一个大秘密,迄今为止,只有布克拜因德夫妇了解。

老鲍尔斯临终前一个月,曾把雅各布·布克拜因德叫到他的病床前。他住在一所美丽的天主教医院里,俯瞰范特克兰公园。垂危的病人和赫比的父亲推心置腹地聊了一次。听到老人夸他勤勤恳恳、诚实正派,雅各布·布克拜因德的眼眶湿润了。

“该由你来掌管公司,雅各。”老人最后说道。他苍白的脸深陷在白色的枕头里,脸上露出一丝微弱的笑意,“即使你不能,为了保护我的儿子,不让他坐吃山空,我能为他做的最大好事,就是保证你能控制企业——雅各,我希望你的孩子能比我的儿子争气。”老人从床上的一个文件夹里抽出一张淡蓝色的纸,用铅笔在上面写写画画,然后递给赫比的父亲。这个困惑的制冰厂老板读了纸上的几行字句,便向窗口走去。他望着窗外满园的秋色,抽泣起来。纸上写着:

出于等价回报,特将我在布朗克斯河制冰公司所持的有投票权的股份中抽出百分之二,以一美元价格出售给雅各布·布克拜因德。目的在于将该公司的控制权交还布克拜因德先生和他的合伙人。为恐无凭,立此为证。

下面,老人用颤抖的手签上自己的名字:罗伯特·鲍尔斯。

“来吧,雅各。”病人从床上虚弱地喊了一声。“付钱吧,”他从床单下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伸向布克拜因德,“你欠我一美元。”

雅各布·布克拜因德就这样得到了这纸备忘录。有一两次,赫比和菲丽霞曾听见父母语气谨慎地提到过这个“蓝皮书”。赫比的父亲现在从铁盒子里取出的就是这份备忘录,他默默地把这张纸片放在作者——那个已故的病人——的儿子手中。

小罗伯特·鲍尔斯匆匆扫了一眼纸片,大声惊呼:“天啊!你是什么时候、从哪里弄到这个东西的?”

“对不起,能瞧瞧吗?你看完以后,当然,看看?”克里格坐在椅子边,双手伸直。鲍尔斯把纸片递给他。布克拜因德简要叙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路易·格拉斯看到过这——这东西吗?”鲍尔斯问。

“到现在为止,还没别人看过,”布克拜因德说,“除了你的父亲和我——愿他安息。”

纸片在克里格颤抖的手中窸窸窣窣。“十足的绅士。可爱的老人。公道、公平。太正确了。法庭承认?可能不合常理。了不起的家庭。有其父必有其子。正派人,我说一千次,该这么办。老鲍尔斯做得对。怕什么?没什么——”

“我想问一问,”鲍尔斯挥了挥手,打断克里格,“为什么我们俩之前都没听过有这回事?我怀疑你是否诚实,布克拜因德先生。”

“不胜感激,”布克拜因德说,“你还在上小学时,我就认识你父亲了,但直到他老人家去世前,我才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溢美之词。”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很乐意回答。另一方面,也许我们现在可以表决,你也能赶上火车。”

“先生们,我说这么办,心平气和的,都是好朋友。”克里格说,但鲍尔斯朝门边走去,打断了他的话。

“总而言之,”他说,“我觉得最好推迟表决。我建议下周的今天再见面,请路易·格拉斯也参加。”

另外两人表示同意。鲍尔斯一言不发,走到门外,砰的一声关上大门。

克里格跳到合伙人身边,笨拙地和他拥抱一下。“雅各,一百万美元也不干。不卖。为什么早不给我看?这么办好些,也许。鲍尔斯开始强硬,不服软。什么都不行。我说这么办,十万美元值个屁。好哇!谁需要——”

布克拜因德挣脱克里格的拥抱,小心翼翼地把攥在他拳头里的蓝纸抽了出来,锁进小铁盒,准备锁上保险柜。

“先别叫好。等格拉斯看过再说。我不知道这东西是否有法律效力。我不想使用它。一开始,麻烦就不少。我倒希望让它躺在柜子里。”他正打算关上厚重的保险柜门,克里格再次打断了他。

“雅各,我说这么办。你怎么干都行。我支持,百分之一百。”他压低嗓门,说话的腔调让赫比想起来家里做客的高斯先生,“有点儿缺现钱。两百。保险,汽车贷款。贝茜病了,没法子。要些零钱,扣工资。由你定。下不为例——”

“克里格,你的账上已经欠一千美元了。现在又要两百,”布克拜因德很不乐意,但他见克里格深吸了一口气,又开口道,“我说这么办——好吧,好吧。”从保险柜里拿出另一只铁盒子。

两个孩子睁大双眼,紧盯着赫比的父亲,看他从盒子里拿出钞票,数够了两百美元这笔巨款,交到克里格手中。然后布克拜因德锁上保险柜,两个大人开始用行话聊起机器设备维修,听得两个孩子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赫比招呼克利夫,兄弟俩踮起脚尖,走回窗口,爬出公司,来到阳光下。

河边一片金黄碧绿。工厂像一处阴暗的坟墓,外面的空气却香甜而温暖。“走,去垃圾场找东西。”赫比说,于是两个孩子跑到公司附近的垃圾堆里去挖掘宝藏。“你懂了吗,克利夫?”

“嗯,懂啥?”克利夫问,他习惯用这种说法表示没懂。

“只要咱们愿意,随时都可以爬到‘公司’里去,从保险柜里拿钱。想拿多少,就拿多少。咱们知道开保险柜的密码。”

“你不会这么做,是吧?”克利夫说。他停下脚步,用怀疑的目光瞪着表弟。

“当然不会,笨蛋,来吧,”赫比说,“我只是想说,使用数字密码太不保险了,除非家里的孩子都很诚实。”

“咱们能拿到多少钱呢?”克利夫问,“一千美元?”

“一千美元?”赫比轻蔑地说,“五万美元!说不定十万美元。咱们能像基督山伯爵一样富有——如果咱们动歪脑筋的话。”

两个孩子一言不发,继续赶路,各自在脑子里勾勒自己当上基督山伯爵的样子。克利夫想象这位传说中的伯爵是个身份高贵的翩翩少年,拥有无数新自行车、冰鞋、冰球棍、足球……相反,在赫比的想象中,伯爵是位结实健壮的要人,生活阔绰,每天都吃巧克力圣代和法兰克福肉肠,还有一个百依百顺的女奴隶,长相酷似露西·格拉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