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刚才好像来人了。”
烈日骄阳,把院子晒得滚烫。
“彭辛!”
被喊的人却直冲进房门:“你去找她干什么!”
战争一触即发:“你这个败家玩意儿还敢回来!?我们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肖自强进退两难,屋内争吵爆发,紧接着是冲出门来的老人,手提棍棒,枪林弹雨般的教育,彭辛一动不动。
那是彭辛浑浑噩噩人生中的最后一个午后。斩断他犹豫、懦弱、舒适。粗暴的把他推向与命运剧烈抗争的彼端。
“添戈,再帮我一次。”
肖自强直抽自己嘴巴:“都怪我,不该乱出主意!”
如果他没有私自决定定做什么表白蛋糕,怂恿他爱要大声说出来,就不会被张乐乐撞见,不会让她看见蛋糕上“添戈,我喜欢你”,不会被李莉知道,不会让彭妈歇斯底里,不会让添戈无辜受屈。
添戈平静的坐在椅子上,依然平淡如水:“跟你们没关系,男儿有泪不轻谈,先把眼泪擦干净。”
两个大男孩儿低头认错,没有太多对不起,只是简单粗暴的耳光,和愤恨的自怨。
添戈慢慢喝完半杯水,一字不追问下午闹剧可能的原因,而是极温和的问:“你想我怎么帮你?”
彭辛鼓足了所有勇气,把自认为恬不知耻的要求从口中放出:“帮我联系学校,我要艺考,再高考。”
“心情还会不好吗?”
好久,彭辛摇头,低声说:“绝不会。”
我……没有资格。
那个夏天,很忙。
忙着和母亲周旋,忙着和父亲商谈,忙着应付老师,忙着半夜三更喝苦丁醒神练画……忙着自我催眠,说:回来了,拿好成绩说我喜欢你。
“学校联系好了。”
“老师找到了。”
“东西我来准备吧。”
日升日落,日子数着数着,到了要分别的时候。
彭辛背着画夹,在星夜里踌躇。
添戈送他到门口,肖自强已经跑到路口。
从彭辛重新回来这画画,肖自强就每晚陪他结束。
清晨知道这事儿时说:“这个男孩子挺细腻的。”
初始添戈不懂,直到有一天入夜,陪闺女来买东西的妇人鄙夷的说:“居然还开着呢。”
添戈如芒刺背,但从不会以恶报恶,于是准备转身走开。
结果肖自强笑嘻嘻的说:“红十字会也不开免费补习班啊,我天天晚也在,学习成绩越来越好,当然不能关,而且还得常开,一直开!”
添戈温温吞吞,好一会儿,笑了。
彭辛画画越来越认真,有时候喊他好几声,人动也不动。肖自强就担心:“不会魔怔吧?”
“不会。”
“我做题也没这么入神啊。”
添戈默默说:“因为你在做题。”
彭辛画画,却是因为他真的想画。
肖自强最初好奇,问:“怎么突然一下像被打通任督二脉了一样?”
“成语用得不错。”彭辛失笑。
肖自强就郁闷了:“你怎么文邹邹的,能不能敞亮点?”
“没怎么,就是突然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眼下正好有个机会,抓一把。”
肖自强挠挠头:“离开了这,你准备去哪?”
“不知道,看能去哪。”
“这么现实的吗兄弟?展望都没有?”
彭辛低头抠弄指头的颜料,说:“脚踏实地吧。”
“你这么一个劲头奔出来,我觉得以后可能很难见到你了。”
“常联系啊。”彭辛笑了:“老家还在这呢,我能走哪儿去?走哪儿都要回来。”
“不对。”肖自强煞有介事的说:“人总说落叶归根,其实是因为回不去。”
彭辛顿住了。
肖自强仰头,教室里闹哄哄的,他觉得自己像个看破红尘的大爷:“添戈说你大概什么时候去培训吗?”
“还没,快了吧。”
“哦。”
于是就像有什么应验了一样,没过两天,两人正在吧台上吃外卖,用鲜少的空闲时间八卦班上的小情侣,添戈接了个电话,突然就说:“回去准备准备,明天早上送你去学校。”
彭辛满面春风,瞬间冰冻。
肖自强同样呆若木鸡。
回头看看,确实刚过几秒,怎么突然连时空都变掉了一样。
“你说——我?”彭辛讷讷。
“对啊。”添戈瞧着两位少年,反而笑了:“很惊讶吗?不是一直都在说准备,随时可能出发?”
“额——准备是准备了……”彭辛声音越来越小,后来干脆闭嘴,连饭也不吃了。
肖自强替他把话说完:“确实有点突然啊。”神情无限落寞,像天边最后一抹带光色的云彩。
添戈温柔宽慰:“几个月而已,还会再见的。”
简单的话,却像给了彭辛重要的勇气。
他看着添戈,喉头动了又动,终究还是在她温和的笑颜下打消了念头。
“学校那边的手续都办过了吧?”
“嗯。”
“那就好,去了好好学,有什么想问的想表达的都不要拘束。”
“嗯。”
“今天晚上就别来了,回去好好休息,明天还有好多手续要办,睡饱点。”
“……嗯。”
可彭辛怎么都睡不着觉。
半夜三更,他踩着月光一步步往添戈店门走,然后像那晚一样,靠在墙边,头顶的小窗微微亮。
他从口袋里摸出香烟。
九五买不起,又抽回了红双喜。可烟味在口腔鼻腔绕来绕去,愁苦的滋味却一点没变。
天快拂晓,他回到出租屋,千丝万绪,却发现并没有什么可以收拾。最后,他背着单肩包站在门前环顾整个屋子,干净整洁,像没有人来过。
他渴望找到自己生活过的痕迹。是桌边的行李箱吗?等中午肖自强来拎走,就什么都没有了。
现在他就站在离开的关口,却发现怎么都迈不动脚步。
房东老太照例开始催促磨叽的孙女。
彭辛在晨起村落的嘈杂里回神,一步一步走出走廊,从幽暗的大门内走进铺满晨光的世界。
“钥匙在我同学那,他拿完东西给你。”
“好……听说你要出门?”
风岛的出门,意味着离开这片土地。
“嗯。”
“哦——好好干。”
“好。”
没想到刚出门,撞见李莉。
从那天后,李莉再没跟他说过话,远远见到都要躲开。他心知她在等自己,顿住脚,等她开口。
李莉别扭且僵硬,看起来还有一点胆怯。原先大姐大般趾高气昂的样子不见了,她垂手敛目,还是不敢走近。
“……听说你要走了,去培训?”
“嗯。”
“哦……我来,来给你个东西。”
然后着急忙慌的从包里拿出个什么,脸已经红到要滴血,她飞快的跑过来,把东西塞进他怀里,然后头更低了,甚至脚步都开始错乱:“我走了……祝你一路顺风。”
彭辛怔怔的看着怀里的布娃娃,尖尖波浪的刘海,脸上顶两朵红圆圈。
李莉转身就跑,快拐角时又回头,眼角已经有眼泪流出来。
四只年轻的眼睛对望着。
女孩儿的眼泪小溪一般流淌下来,眼中悔恨入海,自责潮湿且软。
然而她再没说一句话。
那是彭辛见到李莉的最后一面——人生中的最后一面。
可惜,没有如果,否则他一定不会这样骄傲和冷漠。
因为是工作日,肖自强在学校上课,没能送他。两人笑谈过的盛大欢送宴,最后只有添戈,还有莫名其妙出现的邵宗光。
“你送我?”他问。
邵宗光点头:“嗯,我顺路。”
“流程他都熟,会省很多事。”
“……当初你去,是不是他送的。”
“嗯。”添戈笑。
“吃过早饭了吗?”邵宗光问。
“吃过了。”
“行,那走吧。”
彭辛实在有点接受不了这样普通的离开。他难以置信的出声:“就这样走了?”
没有关照,没有惋惜,什么都没有,说走就走?
邵宗光甚至已经打开后座的车门:“你有东西没拿吗?”
“拿了。”他讷讷。
“那就走吧,其他东西已经放在车上了。”
“……”
好一会儿,彭辛终于咬牙,回头望着添戈。
“我要走了。”他莫名感到哀伤,甚至想出尔反尔。
添戈跟他挥手:“一路顺风啊。”
“……我回来的时候,你还做咖啡给我喝。”
“好。”
“……我回来的时候,有好多话要跟你说。”
“好。”添戈终于笑了:“快去吧,老师在等你们。”
“我走了。”
“嗯,拜拜。”
添戈没说再见。
这项一种征兆,从那之后,他再没见过她。
后来彭辛遇见对自己人生好奇的女孩儿,她问他:“艺考那么费钱啊,你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他自然而然想起添戈,那个只相处了半个夏天的女人——萍水相逢,却送了他人生中最珍贵的礼物。
囊中羞涩的少年羞耻开口:“我没钱。”声音细小,带着自卑。
“我借你,打欠条签合同,以后赚钱了,按照银行利息还给我。”
“你为什么帮我?”
“遇见了,就帮一把。”
添戈笑了。
说这话时她想起昌云,那个影响了她半生的女人坐在窗边听记者问:为什么是吉遥?
她笑一笑,平静的说:“遇见了,就是了。”
没想到有一天,她渴望的状态竟真的发生了。像蓝天下闻到遥远的青草味道,如此甘甜。
三个月的封闭式训练,彭辛眼里除了画笔、稿纸,什么都没有。
艺考像一场荒芜的热闹,当他走出最后一家报考的学校,站在汹涌人群中呼吸着潮湿香甜的空气,听着耳边五湖四海的方言,感觉一切都像梦。
老师问他:“感觉怎么样?”
“还行。”
肖自强问他:“稳吧老哥!”
“还行。”
甚至连他妈妈都打来电话:“结束了?”
“嗯。”
无数张嘴在他身边转悠,却没有一个字从她口中发出。
愁绪在回乡的汽车上逐渐削减,马上要重遇的欣喜和雀跃吞噬了他。
肖自强老早等在车站,彭辛瘦了,甚至久坐使脊背佝偻,可他仍然一眼认出,夸张的跳过去给了个拥抱。
“终于回来了!”
“成绩怎么样?”
“稳!”
“带带我。”
“妥!”
彭辛笑:“添戈还好吗?”
简单的一句话,却瞬间叫人面色凝固。
肖自强搔着脑袋,支支吾吾。
彭辛的笑一丝丝泯灭:“我去看看。”
“……别了吧,人不在了。”
彭辛住嘴,好一会儿,还是说:“我去看看。”
肖自强摇头,叹息。
河东路169号,那家没有招牌的,甚至没能找到一个类似“杂货铺”的名词概括性质的店铺不见了。连同被年轻孩子感叹“唯一有城市气质的玻璃橱窗”也被砸掉。改头换面后,这一方空间变成健步鞋专卖店。彭辛靠在墙上,只觉风云千墙。
他想起闲暇之余看过的书:“当时风云千墙,还以为是生命中寻常的一天。”
“她走的挺急的,后来店里的事情是清晨来处理的。听说是她工作的地方有急事,好像还要出国,具体的清晨也不清楚。”
“打过电话,没人接。”
彭辛不一样了。
少言、温和、学习认真,甚至和超级学霸温春寒成了朋友。
他们三人总是在放学后还讨论题目,有时候空一点,会聊聊最近看过的书。
初始他和温春寒聊得热火朝天,肖自强说不上话,急得抓耳挠腮:
“彭子你什么时候看的这些书?”
“有些是添戈店里看的,有些是去了培训学校空了看的。”
“不行不行,我也要去看点书,不然连小伙伴都做不成了!”
他们像站在了某种无形的力量面前,懵懵懂懂被推着往前,等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学着迈步,四面看看已经离初来的世界好远好远。
艺考成绩下来,彭辛排在省前两百。
成绩轰动一时,甚至老师专门找他谈话,询问是否需要补课。学校开始寄希望于让他冲刺名校,但彭辛显然有自己的想法。
“我只想考美院。”
那个她读书的地方,走她曾跳跃过的石板路。
“虽然你艺考成绩不错,但是要考国美,文化课要求暂时还达不上。”
“是啊,所以请你帮我。”
温春寒摇头:“我成绩好,但我不会教,不过我可以把学习笔记借给你。”
彭辛猛点头。
温春寒地学习笔记,一向被同学视为高考圣经。
甚至肖自强都被吸引而来,每天陪彭辛对着它们顶礼膜拜废寝忘食。
突然有一天,班主任拿着一封信走进教室。彭辛刚刚上厕所回来,正要侧身从仅留的门缝挤进去,老师一瞥眼看见他:“哎——你的信。”
彭辛置若罔闻,老师一巴掌拍上他的背:“彭辛,你的信。”
他陡然愣住,潜意识剧烈摇晃。
老师把信递在他面前,喃喃自语:“芬兰在哪……”
肖自强好奇的凑过来,午后已橙黄的光在山林间摇晃。
“谁寄来的?这年头还有人写信?”
信封里没有信,而是一张明信片,辽阔蔚蓝的天,悠闲优雅的麋鹿,雪山晶莹。
“高考加油——添戈。”
肖自强瞬间慕了:“卧槽我光哥怎么不鼓励鼓励我!!?”
高考在一场又一场瓢泼大雨中如约而至。
温春寒特地在考完最后一场考试时等在考点前跟他们告别:“我要回去了。”
“苏州?”
“嗯,以后你们来玩可以联系我——如果我还在那的话。”
彭辛平静告别,心口缺失无法避免,可他已经学会接受。
肖自强愁眉苦脸,无意识感叹:“怎么我还没长大,身边的人一个个就都走了?”
填完志愿彭辛也走了,肖自强忙着体检和准备面试,两兄弟迎来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阔别。
录取通知书是在工地收到的。
不是国美。
彭辛坐在凌乱的砖块上,浑身脏污。红彤彤的录取通知书静静的躺在他眼底。爸爸问:“考上了?”
“嗯。”
“学校在哪儿?”
“四川。”
父子两短暂的沉默。
好一会儿,父亲说:“咱欠人家多少钱?”
“七八万吧。”
“……咱得好好谢谢人家。”
“……嗯。”
彭辛看着天,想起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回来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我想说,添戈,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