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芣苢》:劳作者的朗朗风姿

我从小在城市里长大,对农村生活很不熟悉。陌生归陌生,却怀揣着热腾腾的好奇心,因而在读《诗经》的时候,对那些关于乡村劳作的诗歌便格外留心。比如这首《芣苢》: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之。

 

诗的意思很简单,不过是女子们在田野间采集芣苢时所唱的短歌。芣苢是一种草药,多生长于道路两旁和牛车行迹之间,故而又名“车前子”。关于它的功效古来众说纷纭:有的说它“宜怀妊”,可以疗治不孕症;有的说它的籽可以“治妇人难产”;还有人认定它是治麻风病的良药。我不懂医药,便去向一位学中医的朋友请教,他只说车前草利水通淋、清热解毒,问及治疗“不孕症”和“麻风病”等说法,却只摇头微笑。想想也是,关于中药的种种功效,有科学依据的虽不少,可有些却只是人们主观的臆想,甚至荒谬不经。以前读《本草纲目》时,看到“水部第五卷”云“立春雨水,夫妻各饮一杯,还房,当获时有子,神效”,不禁大笑,这也太有想象力了嘛!

《芣苢》是首短歌,我虽不会唱,却很爱念它。“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声声婉转流利,字字音韵俱足。念着念着,眼前便自然浮现清人方玉润笔下的那一幅清丽画面:“恍听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绣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远若近,忽断忽续,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旷。”(方玉润《诗经原始》)

[元] 王振鹏《豳风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芣苢》之美源于劳作过程中对自然律动的把握,这种质朴的风味绝不是一个人关在书房里能够雕琢出来的。袁枚在《随园诗话》中就记录了一个文人模仿《芣苢》体时闹出的笑话。此人作了一首关于蜡烛的诗:“点点蜡烛,薄言点之。剪剪蜡烛,薄言剪之。”结果呢,“闻者绝倒”。西窗剪烛,是文人墨客的风雅情怀,用“采采芣苢”的劳动歌谣来演绎,就像用黄河上的船夫号子来唱黛玉的《葬花词》一般,滑稽可笑。

自然中充满了种种奇妙的节奏,普通的劳动者并不会去深究其中的道理,只需凭着直觉和天性去探寻其间张弛的变化。鲁迅先生曾对民歌的产生做过有趣的揣度:“我们的祖先的原始人,原是连话也不会说的,为了共同劳作,必需发表意见,才渐渐的练出复杂的声音来,假如那时大家抬木头,都觉得吃力了,却想不到发表,其中有一个叫道‘杭育杭育’,那么,这就是创作。”(鲁迅《门外文谈》)“采采芣苢”自然要比“杭育杭育”高明了许多,但两者的本质都是对生命直接而深刻的体悟,对情感率性而天真的表达,这些才是民歌的根源所在。

采芣苢的女子们采之(采摘)、有之(收取)、掇之(从地上捡起)、捋之(从枝头捋下)、袺之(提起衣襟将芣苢兜起)、之(掖起衣襟把芣苢兜回家),一件小事做得井然有序,在忙碌中透着一种安定专注的情绪,让人着迷。她们行歌拾草,陶然忘机,这是劳动者才有的朴素与坦荡,是清平世界才有的朗朗风姿。我不懂得什么政治,但我知道在一个好的统治下,劳动者就该有这样的安定与欢喜、潇洒与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