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有余回到家的时候已是后晌了,刘福梅还没睡,正坐在煤油灯下缝着针线活儿,最小的儿子依偎在刘福梅身旁睡得正酣。看到男人醉醺醺地进屋,刘福梅连忙放下手里的针线活,给他倒了一碗白开水。
“晚饭回家吃就是了,老在人家吃怎么能行呢?”刘福梅埋怨道。
“他留我,我还能硬走?再说他有事要跟我商量。”
“三更半夜就被叫去了,有多少事一天都商量不完?你不会是贪恋大哥家的酒好吧?”刘福梅笑笑。
杨有余欲言又止,走到东里间屋看了看,确信三个半大小子都睡熟了,才把昨晚上土匪来铺子里的事情跟刘福梅讲了。
“铺子被抢了?怎么没听到枪声?”刘福梅问。
“铺子倒没被抢,但还不如抢了好!”杨有余说着,端起大白碗“咕咚咕咚”地把一大碗水喝了个精光。
“你看你那话说的。铺子没被抢不是好事吗?可话又说回来,不抢东西,他们三更半夜地去铺子里干什么?”刘福梅不解地问杨有余。
“他们让铺子给造快枪,可铺子哪造过那玩意儿?”
“你们以前不是造过土炮吗?”
“土炮能跟快枪一样?快枪装一次药能听很多声响,要不怎么叫快枪呢!”杨有余用鄙视的眼神瞅了自己家女人一眼。
“土匪要的东西敢不给造吗?就怕造出来不给钱!”刘福梅收拾完针线筐子,脱光衣服挨着男人躺了下来。躺下后,杨有余又反复叮嘱刘福梅一定不要把土匪订枪的事情说出去,尤其不能让东屋里那三个小子知道,要是让他们知道了,保不准一早就说出去了,那可是掉脑袋挨枪子的事情。杨有余跟刘福梅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后,指望第四个生个闺女,谁承想生下来又是个小子,愁得刘福梅不知哭了多少回。虽说男人比一般铁匠挣得多,但架不住四个儿子一个比一个能吃,况且老大已经十五六岁了,眼瞅着就得盖房娶媳妇了。铁匠是个苦差事,说不定哪天就累倒爬不起来了,镇上有多少铁匠不到五十岁就走了,要是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别说是给儿子们盖房娶媳妇了,能不能吃饱饭都是问题。
刘福梅担心的问题杨有余何尝没有考虑过,可他自感空有满身武艺却没有施展的机会,只能在兴隆铁器铺终老一生。前些年,杨有余曾产生过出去单干的想法,但刘福梅的父亲坚决反对,他怕女婿重蹈自己父亲的覆辙。
看看身边的女人睡过去了,杨有余翻身下了炕,走到东里间屋看了看横七竖八睡着的三个儿子,替他们盖了盖被单子,虽说是四月底了,但晚上的风还是凉飕飕的。杨有余坐在院子里的石榴树底下一边吸着纸烟,一边盘算着:一支快枪换四十斤谷子,要是四五个人一个月打造七八支快枪,自己一个月少说也能挣百八十斤谷子,兑换成红薯玉米,即使屋里那四个兔崽子再能吃,也吃不完。
杨有余重新点燃一支烟,边吸边想:“眼下虽还不清楚快枪的构造,但凭自己多年的打铁经验,那东西应该没什么神秘的,一旦掌握了技巧,用不了三五天就能造出一支来。那批货要是换作别人订制的,那可是一桩十分划算的好买卖!”杨有余坐在石榴树底下抽了半宿也想了半宿。
刘福梅拿着一件夹袄走了过来:“深更半夜不睡觉,跑到院子里抽什么烟?你看你这衣服,全打湿了!”
“睡不着呀!”
“就为那事?”
“你以为那是件小事?”
“有大哥在,还用得着你这么焦心了?”
“我估计今晚上他也睡不安稳。”
“大哥人心大,人家可没你那么小心眼!”
“这事搁谁身上都轻快不了。那可是掉脑袋的事情!”杨有余说着随媳妇进了屋。
杨有余猜得没错,那晚上刘福成翻来覆去折腾到后半夜也没有睡着,只好穿衣走进后院,打开橱柜把快枪又取了出来,反复端详了多时也没有弄明白弹簧为什么轻轻一撞,子弹就能从枪筒里飞出去,打哪哪就是个窟窿。刘福成拿着尺子把枪筒、枪托、枪栓等部件反复丈量了数遍,一一记录在小本子上,犹豫再三,还是没敢贸然把枪拆卸开来。
天一亮,杨有余就来到铺子里,望着刘福成黑黑的眼圈,知道他也没睡好。杨有余说昨晚他坐在自家院子里抽了半宿的烟,虽没想出造枪的办法,但想起一个造枪的人来,兴许那个人有办法帮铺子把枪造出来。杨有余说刘家峪村他有个远房亲戚,早年曾在汉阳兵工厂当过差,虽离开兵工厂多年了,但应该对枪不陌生。刘福成皱着眉头想了想,还是吩咐杨有余带上东西前去请人。
杨有余到达刘家峪的时候已近中午了,他的远房亲戚正坐在堂屋里编织着筐子,家里的婆娘正在院子里洗着刚从地里采摘来的地瓜秧子。看杨有余推门进来,两个人十分诧异。杨有余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自己是谁、跟他们家是什么关系介绍清楚。虽然两家子多年没有走动,但杨有余对这门远房亲戚家的情况还是知道一些的,除了小时候在姑奶奶家见过一面、母亲在世时曾多次提起过他以外,最重要的是他跟姑爷爷是舅家表兄弟,论辈分杨有余得管他叫舅爷爷。自从姑奶奶和姑爷爷多年前相继去世、他们唯一的儿子带着一家老小闯了关东以后,杨有余就再没有来过姑奶奶生前住过的这个村子,要不是为了快枪的事,他可能这辈子也不会再来刘家峪,也不可能知道自己的这位舅爷爷叫万得田,前些年在外面闯荡时伤了腿脚,行动有些不便,日子过得挺紧巴。
万得田从腰间取出旱烟包递给杨有余,杨有余笑笑,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大前门”,抽出一支递给万得田。万得田把香烟放到鼻子上嗅了老半天,喃喃道:“有年岁没抽这烟了!早年我在汉阳兵工厂当差的时候什么洋烟没抽过?大前门、老刀、三炮台,市面上有的烟没有我没抽过的。”
万得田老婆一边刷着锅,一边用眼斜睨着自家男人,那意思是说别显摆了,饭都吃不上了,还显摆什么。看万得田老婆愁眉苦脸的样子,杨有余猜测她一定正为如何接待自己这个不速之客而犯愁。杨有余十分理解地朝万得田老婆笑笑,说他进村子时看到村头有家酒馆,中午他请他俩去酒馆里吃饭。闻听此言,万得田两口子悬着的心立刻放了下来,嘴上虽说“不用,不用,孬好在家吃点就行了”,但心里还是希望杨有余千万别当真。
杨有余惬意地笑笑,说你们千万别怕他花钱,孬好他也算是兴隆铁器铺掌柜的。
“怎么算是呢?本来就是兴隆铁器铺大掌柜的嘛!”万得田一本正经地纠正道。
“二掌柜的!二掌柜的!上面还有一个大掌柜的!”杨有余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随手将来时带的桃酥点心从包里拿出来,放到万得田面前,“给二老带了些桃酥,这可是六十里铺最好的桃酥!”
“来家里还用得着捎东西了?你还别说,你们那地方出产的桃酥还真是好吃!有年岁没吃到这东西了!”万得田说着,忍不住地打开一包,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啧啧称赞道:“好吃!好吃!”
万得田随杨有余一瘸一拐地去了小酒馆,但他老婆死活不去。在那个客人到家女人都不能上桌吃饭的年代,女人怎敢去只有男人才可以去的酒馆呢?一壶酒下肚,万得田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当年要不是因为这条破腿,你舅爷爷说什么也不可能混成现在这个样子!唉!”
“我娘没死那会儿,老提起您来,那时您在十里八屯可有名气了!”杨有余奉承道。
一听这话,万得田更高兴了,脸笑得像朵喇叭花,眉飞色舞道:“一进厂,我就跟着师傅学造枪,枪托、枪栓全造过,要不是因为受了伤,就凭我这小脑袋瓜子,怎么也得弄个一官半职干干。人不能不信命呀!”万得田把身子往杨有余身边靠了靠,神秘兮兮地问杨有余来刘家峪找他到底有什么事。杨有余把刘福成给的钱抽出一半给了万得田,让万得田随他去趟六十里铺,说他们家大掌柜的知道他是个人物,一直想见见他。万得田说他跟刘福成素不相识,不知为何要见他。杨有余就把兴隆铁器铺准备造枪的事情跟万得田讲了,请万得田过去给当当老师、做做指导。万得田神情紧张地问杨有余,说铁匠铺不打铁却造枪,官府知道了会杀头的!看万得田那紧张万分的样子,杨有余直想笑。杨有余说兴隆铁器铺在当地是数一数二的大店铺,虽说铺子里打更看门的人不少,但手里没有几样真家伙,遇上盗匪就抓瞎了,造枪是为看家护院用的。看万得田还是有些不放心,杨有余就从口袋里又抽出几张钱塞给了他,说他过去就是给大掌柜的讲讲枪是怎么一回事,少则一天,多则三五天。他们家大掌柜的是个爽快人,一定不会亏待他的。万得田想了想,说要出远门了,怎么也得回家跟婆娘说一声,顺便去他哥哥家借头驴,就他那腿脚,没有驴驮着,两天两夜也走不到六十里铺。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万得田骑着一头大黑叫驴来了,看他那威风八面的样子,还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
到达六十里铺的时候天已上黑影了,刘福成正坐在厅堂里发愣,听说二掌柜的回来了,连忙迎出门来。
刘福成走上前,朝万得田拱拱手,客气道:“先生一路劳顿,辛苦了!”
万得田连忙还礼道:“不辛苦,不辛苦!一路上有牲口驮着,牲口辛苦!”刘福成吩咐伙计把牲口牵到马棚里,上最好的草料。
一壶茶没喝透,香喷喷的饭菜就上来了。刘福成把烫好的上等好酒一一斟满,客套了几句,三个人就喝了起来。
“先生是第一次来六十里铺吧?”刘福成问。
“好多年以前来过一次。那时候镇子上还没有这么多铺子,也没有现在这样好。听说咱家是镇上第一大商号,刘掌柜的是镇上第一大掌柜的。了不得!了不得呀!”万得田十分虔诚地望着刘福成,满眼都是羡慕敬佩。
“先生过奖了。我就是个打铁的,就是个打铁匠!”刘福成客气道。
“咱铺子里有多少宅子?少说也有三十间吧?”万得田问。
“三十间?都超过这个数了!”杨有余说着,伸出他那只满是老茧、黑里透红的手。
“乖乖!五十多间?”万得田惊呼道。
“堂屋三排三十二间,加上这排东屋。接近五十间吧!”刘福成淡淡地笑笑。
“这还不包括老铺子那片宅子。要是加上那片宅子,岂止五十间?七十间都有了!”杨有余不无炫耀地说。
“乖乖!都赶上刘家峪半个庄子大了!”万得田喝了一口酒,接着问道,“咱铺子里有多少套打铁炉?”
“十六套,七八十号伙计。”杨有余抢先应道。
“十六套打铁炉一般不会同时生火的,尤其是三伏天,要是同时生起火来,人在里面哪能待得住?来,喝一盅。”刘福成端起酒盅,朝万得田谦让了谦让。
“乖乖!早年汉阳兵工厂也不过铺子这么大个规模,还说不是大商号!”万得田说着,跟着刘福成把酒盅里的酒喝了。
“镇子上还有两家商铺规模跟兴隆差不多,一家叫火麒麟,一家叫瑞祥。”刘福成一边往万得田酒盅里倒着酒,一边解释说。
“那两家铺子成立的时间都比兴隆晚,在六十里铺,要论成立的早晚,那还得数咱兴隆铁器铺!”杨有余自豪地说。
刚开始,万得田还装出一副矜持的样子,可面对一桌子好酒好菜,他哪能把持得住?没多大会儿,嘴就有些不利索了:“刘掌柜的,造枪其实没你们想象的那样难,跟门锁差不多,都是开锁、闭锁,打开、闭合。一会儿喝完了酒,我给你俩好好地说道说道。”
“哪能那么简单?要是像先生说得那样简单的话,嘿嘿……”刘福成一边笑着,一边又端起了酒盅。
“要是有把枪就好了,我拆开一演示,你俩就……”没等万得田把话讲完,刘福成就将那把快枪从柜子里取了出来。
万得田接过枪端详了好大一会儿,才十分小心地拆卸着:“有年岁没摆弄这玩意儿了,也不知道拆卸开还能不能装起来。”当他费了好大的气力才把枪拆卸开又组装起来时,说话的底气明显足了许多,“早年拆卸再组装也就几句话的工夫。有年月不摆弄了,生疏了!”
万得田酒喝多了,回到客房倒头便呼呼大睡。杨有余说走了四十里山路也感觉累了,喝完酒也回家休息去了。刘福成把锁在柜子里的枪又取出来仔细端详着。从万得田的嘴里刘福成知道快枪由撞针、枪管滑套、扳机、击锤等六部分构成,当人扣动扳机,击针快速撞击由雷汞做成的底火,引燃子弹壳内的发射药,把子弹推出弹膛。刘福成把枪的零部件一一拆卸下来,每拆卸一个零部件,他都认真做好记号,并在脑子里反复记忆几遍。拆卸、组装、测量、计算,一连串动作反复试过之后,刘福成对枪的构造和原理有了大概的了解,对如何造枪心中多了几分底气,但唯有一个问题他没有琢磨明白,就是被撞针撞击的子弹壳为什么会有那样大的推力,让子弹在空中快速飞起来。
喝完酒回到家的杨有余辗转反侧到下半夜才睡着。要在平时,别说是走了四十多里山路了,仅头天晚上没怎么睡好就足以让他触枕即鼾。自打刘福成把土匪订枪的事情告诉他之后,杨有余就一直感觉心里麻麻痒痒的,既纠结担心,又欢喜兴奋。杨有余明白,眼下的时局十分复杂,各种势力犬牙交错,仅小小的六十里铺周边就有国军、共产党的队伍、地方武装和土匪,他们都想扩大地盘。扩充实力,没有枪肯定不成。杨有余翻了下身子继续想:自己风里来雨里去、烈火烤热铁烫、每天衣服湿八个透,一个月下来也不过挣六七十斤谷子,抵不上两支枪的价码,天底下还有比造枪更划算的买卖吗?眼看着四个兔崽子一天大起一天,再过两年,大的就该保媒提亲了,不盖上三间新瓦房,谁家的闺女愿意嫁过来?自己仅在兴隆铁器铺就干了二十多年,虽然刘福成没把自己当外人看,但谁知道到了抡不动锤的时候他还像现在这样待见自己吗?店铺是人家的,自己名义上是二掌柜的,实际上就是一个长工、伙计,花一分钱都得大掌柜的点头同意……想着想着,杨有余开始怨恨起刘福成来了。前些年,刘福成都把去海东、保定购货的差事交给他去办,每回去保定,商家都是好酒好菜地伺候着,还出钱让他去当地最有名的“艳春楼”找个乐子。可自打去年开始,刘福成把去外地采购的差事交给了一个叫“刘老憨”的人,这让杨有余懊丧不已。刘福成之所以把去外地办货的差事交给刘老憨,除了看他忠诚老实、办事牢靠以外,更重要的是刘福成感觉杨有余采购来的货物无论是成色,还是斤两都有问题,他怀疑其中有猫腻。至于杨有余每次去保定都去“艳春楼”找个叫蓉儿的姑娘,他倒不认为是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男人嘛,谁还没有个贪荤好腥的毛病?那个叫蓉儿的姑娘确实会伺候人,着实招人稀罕,每次去保定,自己不也经常去她那里过夜吗?
杨有余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学会造枪,有了那本事,自己不愁当不了大掌柜的。到那时,别说是给四个儿子盖房娶媳妇了,就是去保定城把蓉儿从窑子里赎出来天天搂在怀里都说不定。想着想着,杨有余“嘿嘿嘿”地笑出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