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黑,我沉浸在悲伤里,没有注意房间外的动静,我非常害怕,这件事并没有结束,我惶恐地想着我的明天,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霎时间我心惊肉跳抱紧我的大象布偶坐直上半身,只听方姨在门外说:小天,你还好吗?我能进来吗?
方姨和桃姨本来关系很好,她们逐渐走远也是因为我,桃姨认为我是好孩子,方姨认为我很坏。方姨说我爱撒谎、心思多、特狡猾、牙尖嘴利、奇奇怪怪又阴气森森,桃姨说方姨这样看一个可怜的孩子实在太不善良,她们因为我时常吵嘴,后来干脆不再说话谁也不理谁。但桃姨被带走那天求方姨照料我,方姨答应了,尽管她没有履行诺言。
我对方姨说没事,请进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夏先生,夏先生走近我,轻言细语地问:你没什么事吗?
他的语气甚至有点关切,是因为方姨在场他需要演戏,反正我不相信他会真心实意地关心我。他看了看我左手,缠着乱七八糟的绷带。他说:你来一下书房。
他说完就走了,他走向我时像位绅士,离开时的背影相当冷酷。去书房?这不见得是好事,我知道也不会是坏事,书房是个和平之地,那里不会有惨剧继续。方姨催促我快去。
我尽量掩饰内心的忐忑,也不要我的样子瑟缩。我想象自己是一个无畏的小斗士昂首挺胸,这只是我的想象,在这套冰冷的宅子里,我其实像一只四处躲藏的老鼠,听到风吹草动就唯恐避之不及。
夏先生给我指了指沙发,示意我坐下,沙发比我的床柔软一百倍,很舒服。夏先生端给我一块香喷喷的黑森林蛋糕,我不敢接纸盘,抿着嘴摇了摇头,肚子发出的饥饿悲鸣和自然流露的渴望眼神早已出卖了我的真实想法。我感到非常难为情。
我记得,还没有搬迁到这座幽居的白色大宅,我那时六岁,太太时不时会举办宴会。那日有一场欢宴,太太下命令叫我呆在房间里一整天不准出去。我很愿意。谁乐意去凑热闹看那些矫情的面孔,虚假的笑容。我很愿意呆在佣人房里。只是那一天我被所有人遗忘,方姨没给我送午餐,我倔强地撑到傍晚,直到宴会结束,方姨给我拿来一小块黑森林蛋糕,我赌气说我不饿。
方姨说你准备饿死谁会管你?你本来就不适合参加宴会,你只会把宴会弄得很糟糕,因为这事就生气太没来由。
我气鼓鼓地说:我才没有因为这事生气呢。方姨说你还有很大的缺点,总要口是心非。太太喜欢诚实的孩子,诚实就是要心口合一。
我懒得跟她说,转过脸不理。方姨嘟哝着骂了我一句端起蛋糕去了厨房。隔了会儿,我偷溜进厨房,因为我听到太太把好多人都叫去收拾二楼,说那些客人素质太差把楼上的房间弄得很脏。
厨房里搁着那块我没有吃到的黑森林,蛋糕已被勺子剁了一块,太好了,若是黑森林完整无缺,我并不敢下手,我抓起蛋糕大大咬了一口,滋味实在美妙,我打算把它整块吞进肚子。背后突然一声大喝,吓得我眼前一黑,盘子落地黑森林摔成泥浆。
方姨嘲讽地看着我,指着我说:你这个谎话精,你老是这么奇怪,怪不得所有人都讨厌你,我特地端给你你不要,却要来偷吃,真的惹人厌,给你你就拿着,说不要的话,就不要再来偷鸡摸狗,你真的很需要管教。
那件事没有给我带来教训,尽管当时我觉得羞耻,方姨把这事到处说,佣人们都笑话我,说我奇怪说我恶心,太太也说我恶心。太太很见不惯这种说一套做一套的行为,她从小娇生惯养,行事说话直来直往,见到那些闷葫芦半天不吭声自行其是或者那些心口不一的人就极为反感,夏先生因此已被太太说了很多次。尽管夏太太在妇女慈善会时也是同样虚情假意,但夏太太习惯了只看别人的缺点而忽略自身。
我很想吃黑森林蛋糕却拒绝接受,夏先生将盘子放在茶几上。我不去瞧它只是暗暗地吞唾沫,右手按住饿扁的胃,一再克制自己不要抿舔嘴唇,尽量装作毫不在意。
夏先生瞅我的眼神使我如坐针毡,一闪而过的嫌恶眼神,忽皱忽平的眉头都在无声地向我传达信息,让我变得更沮丧更消极。我实在不愿意以这幅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形象坐在夏先生面前。
夏先生问我:你知道中国四大名著是哪些吗?
我点了点头,说:红楼梦,西游记,三国演义和水浒传。
夏先生又问我:你今年七岁了?
我立即纠正他:八岁了。夏先生突然看着我,我也看着他,只那么一秒,还没有猜测出他眼睛里的内容,其实什么都没有,我慌忙地撇开眼睛重新看向地面。
夏先生说:你认字吗?
我答道:认得不少,桃姨教我的。她时常把字拆开要我重新组合,我特别喜欢这个游戏,每次当我把拆开的字很快地组合好了时,我就特别开心。
我想我说的太多了,夏先生不会对我的心情感兴趣。
夏先生说:四大名著你必须要读一读,等你会认字的时候。读青少年版的,里面有插图,很有趣,应该都能读懂的。
他把四本大部头的书籍放在茶几上,说:你听说过这四部名著讲的是什么故事吗?
我肚子很饿,只想回房间吃床底下的过期廉价零食,并不想在这里听夏先生讲四大名著。夏先生若真善解人意就应该站在我的角度体会我艰难的处境,说一些安慰我的话,最大的安慰莫过于讲一句“我相信你”。什么都不说即便强行将茶几上的黑森林塞进我嘴里逼迫我吞下去也好呀!而并不是问我四大名著如何?但他问我,我只好回答。大人问话,小孩子必须认真回答,我认为这条教理对小孩子并不公平。
夏先生说:你来说说?
三国的故事好像说的是一位姓曹的先生被姓朱的先生打得落荒而逃,我想这个作者很偏心(其实我还想说就像你们一样偏心),总是要把胜利给姓朱的,我觉得……曹先生很可怜。
刚说完第一段话,我的内心咚咚直跳,像这样和夏先生面对面坐着说话还是头一次,我早已做好被他嘲笑的准备,我生下来就被世人厌恶讥讽,本该习以为常,为何内心还是起伏不定?我自己也很难解释。
夏先生鼓励我说下去,我说:水浒传讲的是一群善良的人被人冤枉陷害,跑到一处叫做梁山的地方当了强盗。(我多想有一处梁山能接纳我呀!)我最喜欢西游记了,那些妖怪在我看来(都比冬阳有可取之处),除了白骨精之外都比较真诚。
夏先生:嗯?
我说:妖怪要吃唐僧肉,唐僧师徒也知道,妖怪一点都不虚伪,虽然有时候要用点诡计使点手段,但站在妖怪的立场,这些诡计也并没有错。我最讨厌唐僧了,孙悟空在救他,他却总是误会猴子的意思,还要念紧箍咒,唐僧真的很坏。
那个,红楼梦,我不大熟悉,好像是很多妇女喜欢一个公子,有五个妇女嫁给了那位公子,他姓什么,我不记得了,只记得这位公子和其中一位姓潘的妇女——潘金莲,我记得她的名字,因为方姨就叫方金莲,桃姨说这个名字很难听。这位公子和潘金莲杀了潘金莲的丈夫,后来又娶了她……大概就这样吧。
我偷偷瞅望了一眼夏先生,夏先生抬了抬眼镜。问我从何处知道这些内容?我说从广播里,桃姨留给我一台收音机,能收听广播,有个频道每晚都会播四大名著故事,我每晚都听。
这是我的乐趣之一。我只被允许周六周末看半小时动画片,我今年八岁,他们没有考虑过我上学的事,他们打算让我终生愚昧,可我已通过广播开始了解这个世界了。
也正是广播告诉我一死了之远比生不如死来得幸福,我不想冬阳幸福,才选择救他。
夏先生说你记混了某些内容,对四大名著也不了解,还是看书吧,你想看哪本?
我想读《三国演义》,我想从中学习很多阴谋诡计把冬阳和夏太太逼得四处窜逃,让他们比曹先生还要狼狈。这话当然是不能说出口的,我还在盘算怎么说比较合适,夏先生已递给我一本《红楼梦》。
他说:这里面的故事不是你刚才所说的,你说的是另一本书另一个故事,你会喜欢红楼梦的故事,那些姐姐妹妹们安守本分,每日吟诗作画,你可以学学她们怎样做一个安静娴雅的姑娘。
我问:结局是悲剧还是喜剧呢?
夏先生说:悲剧,林妹妹生病死了,宝哥哥当和尚去了。
夏先生用心可谓险恶,他难道不知道我需要学习的是出奇制胜运筹帷幄的本事吗?他难道真的看不出我四处受敌,进退维谷?给我红楼梦难道是告诉我若是我不安分守己安安静静最后就要生病死去或是要剃度出家?
八岁的这一刻,我真的恨上了拐弯抹角。我很厌烦夏先生以读书这样高雅的幌子来威胁我。肚子绞痛难受,我的每个细胞都在叫嚣,我实在想回房吃仙贝饼干,香喷喷的黑森林蛋糕只让我感到厌恶,蛋糕上黑得发红的樱桃活像冬阳充血的眼睛,我不禁想到若是我没有递给冬阳药瓶,他现在应在地狱受审。
肚子发出难为情的叫声,夏先生端起黑森林,对我说:吃吧,吃完了回房好好反思,明日去跟哥哥道歉。
饥饿使得我难以自控,听到这话,情绪一来,我差点跳起来,我激动地说:我没有做错,为什么要道歉,我没有想要害死他,我救了他!
门突然被推开,夏太太气急败坏,参汤溢出碗沿洒在她的手腕上。
夏太太看我的眼神如同看着不共戴天的仇敌,我瞪视她的眼神也让她产生困惑,我从来不敢直视她,我敢说夏太太和夏先生并不知道我长什么样,除了知道我很丑之外。
虚荣的人总是受不了别人用仇视的眼光盯着自己,若是和对方势均力敌,别人的眼光会让自己的行为有所收敛,若是对方微不足道,那么虚荣的人就会采取更霸道的方式让他人永远无法对自己正视。
夏太太将滚烫的参汤浇到我头上,我尖叫着跳起来,头皮像被撕裂一样难受,紧接着被盖上了黑森林蛋糕,我完全不知所措,双脚乱跳,双手胡乱地涂抹蛋糕,蛋糕的温度稍微把参汤的热度降下一些,但头皮包括额头在内的大半张脸还是火辣辣地疼,又疼又痒,我用双手挠脸,脸上黑乎乎一片,样子既难堪又滑稽,还好眼睛没事。
夏太太说:你再说一遍你没有!说一遍试试!做错了事还不承认!真是畜生不如!
夏先生也跟着夏太太对我口吐恶语,说我不心肠歹毒,不知悔改,伤了他们的心,他们这么做是为了教育我,杜绝我长大后走上犯罪道路,他们用心良苦,我应该及时悔改并对父母感恩,而不是拒绝承认罪行,做错事还理直气壮,这是畜生的行为。
夏太太插着腰横着眼再次问我:你说你错了没有?
我抓挠着脸蛋,无声地哭泣,无以伦比地悲愤和恐惧,身处黯黑的世界,周围全是牛鬼蛇神。
我求助无门,但我是否真的没有力量反抗?任凭邪恶的坏人恣意糟蹋吗?
夏太太还在严厉地责问我,要我承认我没有做过的错事,一旦承认,我将背负杀人的恶名,从此无颜面对自己。我这样弱小,这样不堪一击,对任何人都构不成威胁,我也没有阻挡任何人的道路,我只要活下去,只有这一个愿望,这样微不足道的愿望,这些人都不成全我。仅仅是因为我存在,我存在就是障碍,他们就容不下我。既然他人是地狱,既然生而为人我很抱歉,既然一死了之远比生不如死幸福,我不如去死!
这个念头闪进我的脑海,使我全身沸腾,我下定决心打破命运的枷锁,三步一跳冲出书房,跑去走廊尽头,打开落地窗,这里有很大的露台,栽种馨香馥郁的名花,还有罗汉松以及叫不出名的绿色植物,如同皇家园林一样灿烂。
我跳上花盆,踩坏了夏太太的蝴蝶兰,兰是花中君子,长在如此浑浊的环境,必定也生不如死,说不定会感激我的踩踏之恩。我爬上护栏,直立起来,平时恐高的我,一点都不再惧怕,除了视野所见的华丽乐园透出灯光,四围漆黑一片,我俯瞰冰冷地面,环视昏暗苍生,一颗伤痕累累的心不再战栗,一腔孤勇将会消散我的生命,我却感到无比轻松。
我唯有对桃姨歉疚,我们天各一方,她听不到我说对不起,我忍耐坚持等待着我的光明路,但终究等不到,其实,我只不过想要活下去,安全地活下去,既然他们不要我活,我不如就遂了他们的愿,这样,他们和我都得解脱。
我想起广播里的两句诗,听了一遍就已镂刻在心,我还是将它写在了笔记本上,两句悲愤诗,想来,也是绝笔诗,如此惨痛,在当时这两句诗像刀锋一样划在我的心上,我对这两句诗感触那样深刻,原来是一种预兆。
浑身碎骨浑不怕!
我转过半边身子,对夏氏夫妇发出临终前的吼叫:要留清白在人间!
嘶声裂肺地吼出两句诗,于我是生死的分界,但我清楚地知道,在夏氏夫妇眼中,八岁的幼稚孩童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念出这样两句诗,如同儿戏,只显得可笑。
我转回身去悲壮地奔赴永久安宁的天堂,两条腿却被夏先生抱住,这的确是一出滑稽喜剧。他毫不费力就把我拽下栏杆,将我夹在腋下,我还处在昏头昏脑中,恍惚中看到太太那张仇怨的脸,她说:想吓唬人,要死的话也静悄悄地死,当着人面死,还不是做戏给我看,真是坏透顶了,死倔的臭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