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八岁那年的可怕雨夜

八岁那年,我过得极其矛盾,那一年,我时时感到恐慌,每日不得解脱,就像被一个名叫“恐惧”的魔鬼缠住,身边一切不经意的响动都会让我毛骨悚然。那时,我尚且不知,这些莫名的心里感受预示着一条坎坷的人生荆棘之路已经向我开启。

我指的矛盾是说:那一年,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憎恨恐惧,尤其憎恨带给我恐惧的人和事,当时,我并不知道,对于我们这类从小被惊吓着长大的孩子,恐惧会相伴一生。也就是那年,我变得非常奇怪,我骇怕给我制造恐惧的人,却渴望这人制造更大的恐惧,渴望他不仅给我而是给周围所有人都带来恐慌,我每天都祈求平静安宁,内心却盼望暴风雨来得更加猛烈。

八岁那年,八月某天,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每当这样的鬼天气出现,就是我受难的日子。恶魔冬阳在这样的天气中不用上学,这是父母许他的特权。

冬阳留在家里总以折磨我为乐,他流着恶魔的血液,天性中含有未开化的习性,因此,他会做出让人意想不到的残忍之事,却把这种有罪的行为看成与众不同甚至举世无双,实在可笑至极。

冬阳钟爱风咆雨哮,天昏地暗,喜欢摧毁一切的轰鸣声。暴风骤雨的日子,电闪会使他异常兴奋,雷吼会为他蓄满能量,这时的冬阳就会变成一头嗜血的怪兽,暴露出最原始的野蛮习性,而我则是手无缚鸡之力,惨被怪兽蚕食的弱小猎物。

我永远都无法忘记,电闪雷鸣那日,冬阳手拿扭成条状的衣架朝我的脖子挥鞭,电闪一下,快马一鞭,如果我没有倒下,他的双眼会立即充血,舌头舔食上唇,全身闪烁愤怒,集中所有的力量于施暴的右手,与电闪雷鸣交相辉映。

这时,冬阳会招呼到我的脸上,而我会用手臂挡住脸,冬阳就会趁我不备一脚踢在我的肚子上,我后坐倒地,全身颤抖,脑子瞬时空白,连发怒都没有力气。此时的冬阳会望向窗外,神情严肃,稍微颔首,仿佛向屋外的同类恶魔指挥官传达执行任务的讯号,接着,冬阳会扫我一眼,像头狮子一样居高临下,同时因为猎物的弱小和丑陋彰显蔑视之色。

从记事起,每个风雨天我都要遭难。八岁八月的某天,同样的天气里我以同样忐忑的心态等待着这场无法逃脱的命运。大雨从昨夜开始一直未停,上午十点左右,闪电划破长空,雷吼震怒天穹,暴雨轰然而至,二十分钟过后,迟迟不见动静,冬阳没来我的房间,没有像老鹰一样叼着鸡仔的后颈将我拖出去。

若是我没有挨这场打,就会有更悲惨的事,冬阳早已教会我永远不要心存侥幸,不要为逃过眼前的灾难欢呼雀跃,逃过眼前你就会迎来炼狱般的苦难,所以,不如甘心情愿领受眼前的苦,不仅要甘心情愿,还要主动领受。

我全副武装,所谓的全副武装只不过在大得出奇的长袖单衣里套一件毛线背心,冬阳每次揍我,都会朝我的肚子和后背狠踢一脚。

我去到偏厅的第二会客室,这里的布置异常温馨,沙发和茶几全是暖色调,没有人会想到温暖色调包围的是惨案和悲剧,冬阳做事喜欢别出心裁,他选择此处作为我的受难地符合他非同一般的心性。

我看到恶魔冬阳趴在地上,充满力量的右手紧紧抓着胸口,整张脸抽搐变形,左手使劲延伸,五指在空中盲目追寻,双腿挣扎蹬弹,无论如何无法朝前一步。我蹲在沙发背后,捡起滚落的白色塑料药瓶,闷雷重响,如同砸在我的心口。

我捏紧药瓶,神情严肃,含悲带愤望向窗外窗内,我向冬阳的同类—无处不在的恶魔传达幸灾乐祸之情,我本以为这世间没有公道,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被趴着的这人毒打致死,未曾想到,这人此时此刻就能暴毙在我眼前。

死在最蔑视的人眼前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是否是世间最没有尊严的死法?

我拿着药瓶递给冬阳,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等他的手指即将碰触之时猛然抽开,然后我看着他笑,冬阳不准我笑,不准我哭,他说:你不配。你不配拥有感情,你是非人类,你甚至连畜类都不是,你凭什么能快乐又能悲伤?

冬阳说:你可以怕,你可以恐惧,你要害怕我,见到我有变化就要瑟瑟发抖。

我偏要笑,对着他慢慢死去的惨状大笑。

冬阳为我精心制造和培养的恐惧早已酝酿成深刻的仇恨,为了保护自己,我需要把仇恨隐藏,代之以骇怕和颤抖,骇怕和颤抖亦不需要隐藏,这已成了我的生活,我的生活已被恐惧填满。我早已想到,消除恐惧的唯一方式就是消除带来恐惧的那个人,复仇的唯一方法同样如此。

疯狂的雷吼声砸向我的三尺灵台,我把药瓶递给冬阳,他像饿虎一样抓过药瓶顺便将我的手背划出血痕,这个魔鬼,即使在临死的时候还想要沾染血腥。

可以肯定,我的头脑十分清醒,为何我还要救他?

我时刻想要复仇,每天每时每刻都想着亲手撕碎这个恶魔,但我却选择救他。我不善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的孩子,心是硬的是冷的,永远不知道善良为何物。不曾料到,因为我的痴傻愚钝,这竟成为我一生中犯过的最愚蠢的错误,我这一举动——救活一个恶魔——这将会给我的人生酿造一出难以弥补的灾祸。当时的我只想到复仇。

我救活冬阳,这是复仇!

我想要冬阳活着忍受病痛忍受折磨,我想要死神时不时来折磨他惊吓他,让他活着的日子每一天都不得安生,我想要他留着这条被父母无比珍视的残命静等我的报复。

凭什么我活在水深火热中时时惊怕,处处受挫,每天承受凌辱;他却顺风顺水坐享人世一切宠爱还不用等来衰老只需心脏一疼就可痛快地死亡?冬阳还没有受伤受挫,还未经受惨烈的惩罚,在他还未经受这一切之前就轻易死去,我绝不服气。

所以,我并非头脑发热,也并非出于恐惧出于谄媚才伸出救援之手。到底八岁的我智力有限,未曾料到,我这一假装善意的举止不仅不会带给我一段时间的平安,反而引发祸端。

我应该承认,我还有一个邪恶的构想,我渴望冬阳不只给我也给父亲母亲以及周围所有人制造恐惧带来灾祸,让那些人撕开他的假面具让冬阳被千夫所指;让所有赞赏他喜欢他的人都羞愧地去死;让我们的四周陷入混乱,让每个人提到冬阳都咬牙切齿。

我救冬阳是为了让他留着命受灾殃,让他把恶发扬光大,让他身边的人除了我之外全都承受痛苦。

事后冷静下来,我发现了自己内心的险恶,长期受虐的我很可能正逐渐变成一个施虐的人,举止不一定如冬阳般粗暴,但的确没有一颗厚道向善的心,我会通过自己的方式来做坏事,我把桃姨的教导抛之脑后。

八岁的我,何尝没有满怀盼望之心,甚至幻想冬阳被我所救从而心存感恩,血缘之情唤醒他的良知,从此不再对我施以拳脚。或许我们能够和谐相处,我的报复宏愿也会烟消云散。

我才八岁,桃姨来之前,没受过任何教育,桃姨教会我因果,所以我想着一条命被我救活,我会得到报偿。暴风骤雨的这一天,我没有停止过期待,想着会有好事发生,我的心一直噗通跳跃着,和平时迥然不同。

雨在上午十点依然停止,到了晚上七点,夏太太从冬阳的房间里走出来,脸色依旧煞白,冬阳的病是夏太太四十岁生命中遇到的最大挫折。夏太太出生优渥富足之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貌美绰约气质高雅,尤其一双美目,明眸流盼如同星辰闪闪发亮,这双眼睛对待所有人除了我之外都会含着仁慈温和之情,夏太太是富人,从出生起就沾染了富人的虚荣。

夏太太向我射出了仇怨之光,我不敢看她,也不被允许看她,我长得很丑,无法形容。冬阳说谁看了我的脸就会反胃恶心、丧失食欲、败坏心情。所以不要主动用我丑陋的双眼去看夏先生夏太太盛冬阳,因为我看了他们,他们难免不来看我,这样,他们会很不舒服,对我的厌恶感会与日俱增。

冬阳说:你要学会感知。你懂什么叫感知?我不懂,我摇头。冬阳说:我教训你太少了,教训你多一点,你就能感知了,感知我的权威,感知我的可怕。

我心想原来这就叫感知,我早就有了,还在夏太太肚子里我仿佛就已有所感知。夏太太说过她怀着我的时候去大跳去长跑还去游泳,从很高的跳台上纵身一跃,还服用了大量的镇定剂。医生说她做手术会给身体造成伤害,她只好通过自己的方式让肚里的讨厌鬼去死。

但那讨厌鬼实在命硬,不管多遭忌恨,仍要挣扎着来到这残酷的世界。夏太太对那讨厌鬼说:不是我对你不好,你在我肚子里的时候就已在对付我了,别怪我对你爱不起来,我想过办法让你不出生,你自己要来,真不能怪别人。

那讨厌鬼在夏太太的肚子里就已感知了母亲对她的憎恨,当时那讨厌鬼也把她折磨地够呛,那讨厌鬼在用她的方式进行反抗。或许真如夏太太所言,那讨厌鬼拼了命要出生就是为了报复。

夏太太的愁怨之光太过凛冽,我不禁哆嗦了一下。夏太太对我吼道:滚进来!

我不敢怠慢,缩着身子低着头走进冬阳的房间。

夏太太大喝:跪下!

这一幕并不罕见,我犯了错首先必须跪下,挨了打之后还要跪着磕头,头不一定要碰触地面发出清脆之声,但需要点头致意,表示感激。

这和我的设想完全相反,我的心口压着巨石,害怕到无法呼吸,我本是来领受报酬,没有来由,为何却是一场惩罚?

我还在思索,拳头已落在我的头盖骨上,激起一阵晕眩,力道不如冬阳,我尚有时间回神,紧接着半边脑袋遭了一下霹雳,响声如擂鼓,震彻耳膜,耳朵轰隆隆响如同火车疾驰而过,我看到夏太太嘴唇大张,不健康的牙齿因愤怒而发抖,夏太太实在非常虚荣,别人看得到的地方维持着妙龄少女的光鲜,不大能注意的地方诸如三颗磨牙早已发黑腐蚀。

我听不到她说什么,她打我的脑袋牵扯了我的披肩长发,头发五天未洗早已油腻,未曾料到,头发会让我免受一时之苦。夏太太厌恶地揉着手心仿佛这样可以搓掉我的肮脏,她扯出纸巾不住地擦拭双手。这个空档,我的听觉渐次恢复。

冬阳坐在床上冷静观望,嘴角微微抽搐,眼睛如同黑曜石发出冷冽的光芒,他的病除了父母之外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冬阳要做这个世界的强者,这是他从小制定的目标,天赋惊人,学习能力令父母老师惊叹,还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乖巧懂事如同冬日的阳光一样让父母温暖舒心,再加上天使般的长相、超越年龄的身高以及沉稳冷静的气质让他从出生起就被赋予了诸如“冬阳能够拯救世界”这类厚颜的赞美。

夏太太曾经恬不知耻地让冬阳相信他发明了火药,夏先生随声附和,还说冬阳能当国家领导人还会得诺贝尔奖,冬阳竟然信以为真,还跑出去对一群蠢材小朋友说是他发明了火药,谁要不服从他,他就去制造火药消灭谁。我当时差点笑晕,当然,我表面还是怯怯懦懦的,但并不妨碍我内心嗤之以鼻。我那时五岁,尚且知道冬阳不可能发明火药,他已十岁,到处吹嘘这个谎言,可见,冬阳并不像大家认为的那样聪明。

夏氏夫妇即使知道或是感知到冬阳并不善良且带有恶魔的潜质,他们也不会承认。若是冬阳真的发明了火药,他们不会料到冬阳首先就要把他们炸了。父母的爱太过沉重,冬阳每时每刻都背负着成为国家领导人的负担,还要对着父母温言浅笑,冬阳被压得喘不过气,拿我出气成了最好的解压方式。

桃姨把一切都尽收眼底,桃姨是个明白人,她说夏太太对冬阳爱得越厉害,冬阳就越厌烦,就会对小天下手越重。

下手的人叫盛冬阳,我叫夏天,我们是同父同母的兄妹。冬阳跟随母姓,起初这让他觉得丢脸,当他知道夏先生的一切包括夏家目前体面的生活全部来自夏太太娘家的支持之后,这位盛家唯一的庞大家产的继承人当即就为他的姓氏感到无比的骄傲和自豪。

冬阳十三岁,身高近1米7,体重超过100斤,我八岁,身高1米,体重不知,羸弱不堪,我是蚍蜉,冬阳是大树,我没有任何力量任何办法可以撼动这棵大树,在我没有能力之前也从未想过去撼动这颗大树。桃姨教我:要学会忍耐学会等待。当你什么事都不能做的时候,等待和忍耐就是唯一能做的事。

命运给了我一点恩惠,它没有让我把欺凌和毒打认为天经地义,认为这是我必须承受的事,从而心甘情愿,更有甚者,对欺凌产生依赖,主动要求欺凌者对自己施以酷刑,或是把遭受虐待的自己变成了主动施虐的恶魔,将悲剧延续。

桃姨走之前要我对她许诺,她说:答应我,小天一定不能做坏事,一定不能作恶。答应我答应我!

我在她的强烈要求下点头,桃姨说:不够,不止要点头,你说出来。我说:我不会做坏事,不会作恶。

我救冬阳虽然不怀好意,但终究救了一条命,甚至可以说我做了好事。动机不纯,但我的确没有作恶,绝不会有违我对桃姨许下的诺言。

我反抗不了大树,是因为我的年龄和外表都处于弱势,周遭也尽是敌人,桃姨走后没有一个可以求助的人。我付出全部心力保护自己一条小命,我活着不是要苟延残喘,我期待有一天能摆脱掉这非人的生活,能把这些恶魔般的人类永远驱逐出我的领地,我拼了命地活着,拼了命地承受毒打和折磨,咬紧牙关含泪坚持。原谅我不懂痛苦的意义,我从未将痛苦当做财富。我比那些遭受痛苦的人要好一点的就是,我没有咒骂过命运,那些人被苦痛打压得颓丧绝望进而反社会反人类,我没有心思也没有力量反社会反人类,我不懂这些。我只悟出了一个道理,我和同我一样遭遇的人,我们越是痛苦,就越要不断地叫自己勇敢,要忍耐,要等待。我深信桃姨所言:只要往前走,就会有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