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讲 初探及困难

一天,我发现某些神经症患者的症候是有意义的。由此,我创立了精神分析法。在治疗过程中,我发现患者也将梦视为症候之一。因此,我假定梦也是有意义的。

然而,我们的演讲并不准备按照历史顺序来进行,而是反着来。我们希望首先发现梦的意义,将其作为神经症症候研究的准备。反过来也是合理的,因为对梦的研究不仅是神经症研究的最佳准备,梦本身也是一种神经症的症候。实际上,所有正常人都会做梦,梦的研究也为我们带来了不可估量的便利。如果全体人类都健康且会做梦,我们便能从他们的梦中得到神经症研究所能给我们带来的诸多洞见。

因此,梦成了精神分析的研究对象。梦和过失相同,看上去很普通,很少被考虑到,显然被认为没有实际价值,但实际上梦是正常人所共有的。过失只被科学忽视,科学对过失毫不在意,但我们加以研究,至少不会有什么害处。人们会说,实际上还有许多更加重要的事情,研究这些事情可能会得出一些结论。但是,研究梦不仅不切实际、徒劳无益,还很丢人;这既不科学,又有倾向于神秘主义的嫌疑。神经症理学和精神病学领域存在着许多更加严重的问题,比如苹果大小的肿瘤就可以使机体瘫痪,还有出血、慢性炎症等,在显微镜下,我们便可以观察到人体组织的改变!医生还可以忙着去研究梦吗?不,梦实在太琐碎了,不值得进行科学研究。

此外,梦还有一种因素使其不宜用作精确研究——连梦的研究对象都是不确定的。譬如妄想,它的轮廓还比较清晰确定。“我是中国皇帝。”一位病人大声地说。但是梦呢?梦大多无法被叙述。一个人叙述梦境,能保证他说得完全正确,在叙述中未做更改,也没有因为记忆模糊而增补吗?大多数梦都不能被记起,除了细微的碎片之外都被遗忘了。一种科学的心理学或治疗方法难道应该基于这样的材料吗?

过分批判可能会让我们疑心重重。反对将梦列为研究对象,这样的观点显然太过极端了。我们已经探讨过过失不重要的问题,并用“以小见大”的方法做出了回答。至于梦的模糊性,这毕竟也是它的一大特点,我们无法规定研究对象的特点。此外,也存在清晰的梦境。一些其他的精神病学研究对象也拥有相同的模糊性,比如许多强迫观念,但却有许多备受尊重的精神病学家投身其中。我还记得我所治疗的一个患者的实例,患者如此自述:“我有一种感觉,好似我曾经伤害过或者曾经希望伤害过一些生灵。比如小孩?不,更可能是一只狗。也许是把它推下桥,或者别的什么。”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可以克服回忆梦的不确定性,我们只需要把做梦的人回忆的梦境当作梦的内容便可以了,不考虑他可能遗忘或改变了梦的内容。我们不能一概而论,说梦是不重要的东西。我们从自己的经验中可以知道醒来之后的情绪可能会持续一整天。根据医生的观察,精神症可能始于梦,妄想也源自梦。据记载,历史人物也曾从梦中获得了做大事的灵感。因此,我们或许会问,科学界对梦的鄙视究竟源自何处呢?

我认为,现代科学家对梦的鄙视是古代对梦过于尊崇的反作用。重构过去的难度众人皆知,但我们可以断定一点(请允许我说句玩笑话),三千多年前我们的先人和我们做梦的方式差不多。据我所知,古人都极为重视梦,认为梦有实用价值。他们从梦中获得对未来的启示,在梦中求得预言。在古代,希腊和所有东方民族征战不带释梦者,就像现在打仗不事先进行空中侦察一样,几乎是不可能的。亚历山大大帝征战时,携带了最著名的释梦者。推罗(Tyrus)当时仍在岛上,该城进行了殊死抵抗,让亚历山大有了放弃攻城的想法。一天,亚历山大梦见半人半羊的森林之神萨提尔好似在跳胜利之舞。他向释梦者说了这个梦,释梦者认为这是攻城胜利的预兆。于是,他下令进攻,拿下了推罗。伊特鲁里亚人和罗马人虽然也会用其他方法来预测未来,但在整个希腊—罗马时期,释梦都被认为有实际用途而备受推崇。关于释梦的文学作品,至少主要著作被保存至今,即达尔狄斯的阿特米多鲁斯所著的《解梦》。据说,阿特米多鲁斯经历了整个哈德里安帝的统治时期。后来释梦艺术如何失落,梦如何丧失名誉,我无从知晓。启蒙运动不会起到太大作用,因为在中世纪的黑暗时期,比古老的释梦更荒诞的事情都得以保存了下来。事实是,对梦的兴趣逐渐退化为迷信,释梦变得仅能使无知者信服。到了今天,对释梦的误用体现为试图从梦中求得彩票中奖的数字。从另一方面看,今天的精确科学仍不断讨论梦,却总是怀着将生理学理论运用到释梦上的目的。当然,医生认为梦不是精神活动,而是身体刺激在精神上的反应。宾兹(Binz,1876年)宣称,梦是“一种完全无用的生理过程,实际上大多是病态的,与人类灵魂和不朽观念风马牛不相及”。莫里(Maury)把梦比喻为圣维托舞蹈不规则的抽搐,与人类正常的协调运动形成鲜明对比。古人对梦也有一种比喻,认为梦的内容就像“不懂音乐的人的十个手指在琴键上乱弹”一样。

解释意味着找到隐藏的意义,但古人对梦的解释并不考虑其隐藏意义。请看冯特、乔伊尔等近代哲学家对梦的描述。你们会发现他们热衷于列举梦的哪些方面是醒时思维的延伸,以此来贬低梦的意义。他们指出梦具有联想断裂、批评能力暂缓、全部知识消退、其他技能减弱等特征。精确科学对扩充关于梦的知识唯一有价值的贡献便是发现了睡眠时身体受到的刺激会影响梦的内容。最近去世的挪威作者J.伏耳德(J. Mourly Vold)写了厚厚的两大卷著作(分别在1910年和1912年被译成德文),详述了他的实验,但几乎都是关于四肢位置变换产生的结果。现在,你们可以想象,精确科学如果发现我们想研究梦的意义,会作何评价。批评我们已经领教过了,但我们不会被吓退。如果过失有意义,那么梦也有意义。许多例子中的过失便未被精确科学地纳入研究范围。请承认,对于梦,我们有和古人与普通人一样的看法,让我们追随古人释梦的脚步吧。

首先,我们需要确定任务的方向,俯瞰整个领域。梦是什么?几句话很难概括。但梦是大家所熟悉的,我们不必追求其定义。不过,我们应该挑选出梦的本质元素。我们该如何找到这一点呢?梦的范围很大,梦与梦之间的差异有很多。所有梦的共同点很可能就是它的本质。

那么,所有梦的第一个共有特点便是它们发生时我们都在睡觉。显然,梦是睡眠期间的精神生活,与醒着时的精神生活既有一些相似之处,又有很大不同。亚里士多德对梦的定义也指出了这一点。也许梦和睡眠之间还有其他连接。人可以因做梦而醒来,人自动醒来或被叫醒时也经常做梦。梦似乎是界于睡眠和醒来之间的一种过渡状态。我们因此关注睡眠问题。那么,什么是睡眠呢?

这是一个生理学或生物学问题,目前仍存在很大争议。我们无法给出确定的结论,但我认为我们可以从心理学角度描述睡眠的特点。我们在睡眠时从外部世界撤出,外部刺激延缓。我疲惫时,也会去睡觉,远离外部世界。因此,通过睡眠,我对外部世界说:“让我安静会儿吧,我想要睡觉了。”相反,孩子会说:“我不想上床睡觉。我还不累,想再玩会儿。”睡眠的生物学意义可能在于恢复;心理学意义在于延迟对外部世界的兴趣。我们如此不情愿与世界发生关系,不被打断的话,我们便无法忍受。出于这一原因,我们时不时地退回到出生前的状态,也就是在子宫里的状态。我们至少为自己创造了一个类似于子宫的环境——温暖、黑暗、缺乏刺激。一些人甚至蜷缩起来,紧紧包裹住自己的身体,保持与子宫内十分相似的姿势。所以,成人似乎只有2/3的生命长度属于生活,1/3的时间处在未诞生的状态。我们每天早晨醒来就好像获得了新生。我们还会这样描述睡醒的状态:我感觉自己好像获得了新生。我们对新生儿的感觉可能是完全错误的。我们把新生儿出生叫作“初见天日”,但或许他们感觉非常不舒服。如果睡眠是这样,那么梦则完全不是,梦似乎是一种非常不受欢迎的状态。我们认为,没有梦的睡眠才是最好的、唯一正常的状态。睡觉时不应该有精神活动。如果精神被扰动了,那么从一定程度上说我们便没有达到宁静的状态。我们在睡觉时无法避免地会出现一些精神活动的残余,这些残余便是梦。那么,梦似乎不需要有什么意义。过失则不同,它是清醒时的活动。但是我们睡着之后,除了一些残余物,所有精神活动都被延迟和压抑了,所以梦不一定有意义。实际上,由于精神状态处于睡眠中,我们也无法利用这些意义。梦只是痉挛反应的产物,类似刺激产生的直接精神活动。梦是清醒时精神活动在睡眠状态下的残余物,不适用于精神分析,我们可能要下决心抛弃它了。

然而,即便梦是无用的,它也毫无疑问地存在着,我们仍需要尝试着去描述它。为什么心理活动不休息呢?可能是一些意念使心理活动无法停止。刺激会对精神产生作用,精神不得不对刺激做出反应。所以,梦便是人们在睡眠时对刺激的反应。我们在这里指出了一种解释梦的途径。我们可以在不同的梦中调查和发现究竟是哪种刺激在试图打扰睡眠,形成梦的反应。因此,我们可以说找到了梦的第一个共同元素。

还有什么其他的共同元素吗?是的,还有一种不可否认的特征,但是理解和描述起来更加困难。例如,睡眠中的精神过程与清醒时的精神过程的特点十分不同。人们可能对梦中体验到的许多经历深信不疑,而人们提到的经历也许只是一种干扰刺激。梦中的经历主要以图像的形式体现,也可能间或夹杂情感、思维和一些其他感受,但说到底主要还是图像。讲述梦的部分难点来自于如何将图像转化为语言。“我可以把梦画出来,”做梦的人常常这么说,“但我不知道该如何讲述。”梦的生活与清醒的生活之间的不同并不在于精神活动的减弱,也不同于天才之于弱智。它们之间的确有一些质的区别,但很难说出不同点在哪儿。费希纳曾经大胆猜测,认为梦中的场景只不过是以不同的方式上演醒时的生活。说实话,我们不明白他的话意义何在,也不明白他说的意思,但却可以表示出大多数梦给我们带来的奇怪印象。把梦的活动与未经训练的人弹钢琴的效果相对比,也无法说明问题。因为一旦演奏者意外地按下了琴键,钢琴至少会以相同的曲调做出回应,即便不成曲调,即便我们无法理解,也请把关于梦的第二个共同元素小心记着。

梦还有其他的共同点吗?无论从哪个方面都找不到了,但我却能发现梦在长度、活动的明确性、感情的参与度和记忆的持久性上都存在着不同。这一切并不是我们期望中的那种对刺激强制驱动、不可抵抗、痉挛性的防御。至于长度,有的梦很短,只包含一幅图画或很少的思维,也许只有一个字;而另一些梦的内容则非常丰富,将整个故事从头演到尾,持续的时间还很长。也有一些梦的体验本身非常直白,以至于在醒来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都不能将其视为梦。还有一些梦异常模糊、阴暗,难以描述。同一个梦的其中一部分非常明显,容易理解;而另一部分则模糊不清,难以理解。一些梦十分有意义,或者至少是连贯的,甚至非常巧妙,美得让人难以置信;另一些梦则让人困惑,觉得很愚蠢、荒诞,甚至很疯狂。有些梦能让我们冷静,有些梦则会触发深刻的感情——使人痛苦、潸然泪下,或者足以把人吓醒,或惊或喜,等等。醒了之后,我们一般会很快把梦忘掉但有些梦的记忆会延续一天,然后逐渐被淡忘。例如,童年的梦的记忆可以保存得非常完好,甚至三十年后还历历在目,就像最近经历的事情一样。梦和人相同,有时只能见一次面,便不复相见。梦也可能在同一个人身上重复出现,或者仅有微小的改变。简单地说,这种夜间的心理活动可以利用众多材料,将白天经历的事情一一呈现出来,但两者之间是不同的。

人们为了描述梦的诸多侧面,可能会假定梦与清醒着之间有一个过渡阶段,发生在睡眠的不同程度,即与不完整睡眠的不同阶段相对应。没错,但是如果这样的话,精神越接近清醒状态,人们便更应该相信梦的价值、内容和明晰程度,清晰和合理的梦之后不会出现一个模糊而不合理的片段,然后又重新清晰起来。精神当然不会这么快改变睡眠的深浅程度,所以这个解释没有任何作用。无论如何,我们不应该未经核实就接受这种解释。

现在,让我们暂且不谈梦的意义,而试图借助梦的共同元素来开辟一个更好的途径去理解梦。我们曾由梦与睡眠的关系,推断出梦是睡眠受到干扰刺激的反应。这是精密的实验心理学能够给我们提供的唯一帮助,它已经证明了睡眠时受到的刺激会出现在梦中。人们在这些方面曾有过许多调查,包括前面提到过的伏耳德的实验。实际上,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会偶尔在某个时间通过个人观察验证他的论断。我将会对你们说一些较早的实验。莫里曾经对自己做了这个实验,他使自己睡觉时能闻到古龙香水的味道,之后他梦见自己在开罗的约翰·玛丽娜·法瑞拉(Johann Marina Farina)商店,随即开始了一场极其夸张的冒险。有一个人在他睡觉的时候轻轻地掐他的脖子,他便梦见一位儿时的医生往他脖子上涂芥子膏。还有一个人往他的前额上滴水,他便立即梦见自己来到了意大利,喝着奥维托酒,不停地流汗。

也许在另外一系列因受刺激而做梦的实验中,我们能更加清楚地了解梦的特点。一位睿智的观察者希尔布兰特(Hildebrand)记录了三个梦境,这三个梦境都是对闹钟声音的反应:

“在一个春日的早晨,我在邻村绿色的田野间悠闲地散步。我看见一些当地的村民身着盛装,手持赞美诗,成群结队地前往教堂。那是礼拜天,显然晨祷很快就要开始了。我决定参加,但是天太热了,所以我就到教堂周围的墓地凉快一下。我正在读碑文,就看见敲钟人走上了阁楼,然后听见小村的教堂钟声响起,发出了开始仪式的信号。钟有一会儿没动,然后开始震动,继而发出了明亮而尖锐的钟声,很有穿透力,使我从睡梦中惊醒,发现原来是闹钟的声音。”

“第二个例子如下,那是一个清爽的冬天,路上的积雪很深。我决定去参加雪橇派对,但是我等了很久,才有人通知我雪橇就在门口。于是我准备加入,我穿上了毛皮大衣和暖和的靴子,最后坐到了座位上。但马却迟迟没有出发,直到控制缰绳的人发出信号。随后那人一把拉开缰绳,铃铛开始剧烈摇晃,传出了熟悉的土耳其卫队乐。我从梦中惊醒,发现这只不过是闹钟发出的尖锐声音。”

“还有第三个例子。我看见厨房的女佣走过走廊,前往餐室,她手里捧着一摞老高的碟子。我看着那摞碟子就快要失去平衡了。‘当心!’我警告她,‘整摞碟子要掉到地上了。’她的答复自然是‘我们已经习惯这样了’。但我仍焦虑地盯着她。我确信——在过门槛时,她绊了一下——碟子掉了下来,摔在地上变成碎片。但是,我很快注意到,那不断的声音并不是由于碟子碎了,而是闹钟的闹铃声。随后我被叫醒,原来是闹钟响了。”

这些梦很美妙,也很有意义,前后连贯,和寻常的梦不同。这点我们没有反对意见。这些梦的共同点是情境都是在吵闹声中结束的,随着闹铃响起,做梦的人被吵醒。我们在这里知道了梦是如何产生的,然而我们还发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我们在梦里识别不出闹钟的声音,实际上梦里没有出现闹铃声,却另有一些其他的干扰信号代替闹钟的声音打断了梦。这是为什么呢?我们说不出,答案似乎是模糊的。然而要理解梦,我们必须能够说出为什么梦中选择了另一种与闹铃声十分类似的声音作为干扰刺激,他的实验无法解释这一点。我们十分清楚梦中的刺激是什么,但我们无法说出为什么刺激会以这种形式呈现出来。梦里的刺激形式似乎和打扰睡眠的刺激有着本质上的不同。此外,在莫里的实验中,许多其他梦境也是那个刺激直接引起的结果。例如古老香水只能够在梦中引起夸张的冒险,还有一些无法叙说的梦境。

你们或许认为只要那些梦能唤醒睡眠者,便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外部刺激的影响。但在大部分其他例子中这样做都非常困难,并非所有的梦都会把人唤醒。即便我们记得昨晚的梦,我们能找到当时的干扰刺激是什么吗?我们曾在某次做梦后成功推测出一个声音刺激,当然只能是在特殊环境下。一天早晨,在蒂罗尔山上,我确信自己梦见教皇去世。我无法解释这个梦,但妻子问我:“你听到早晨教堂和礼拜堂发出的吵闹钟声了吗?”我什么都没听见,我睡得很好,但是多亏了她告诉我,我才理解了我做的梦。但是,睡觉的人因某种刺激做梦,醒来后却不知道刺激是什么的情况常见吗?也许常见,也许不常见。如果刺激无迹可寻,人们便无法确定它的存在。即便没有这点,我们也要放弃研究干扰睡眠的刺激了,因为我们知道它只能解释梦的一小部分,无法解释整个梦。

但我们不需要因为这一点放弃整个理论,实际上理论是可以延伸的。究竟是什么刺激打扰了睡眠、引起了梦,显然是无关紧要的。假设刺激并不总因外部因素侵入感官而起,那么刺激也可能来自内部,即所谓的躯体刺激。这个假设与解释梦的起因的流行观点十分吻合,人们常常听到“梦起源于胃”这个说法。但很不幸,经常发生的情况是,夜间发挥作用的躯体刺激在醒来之后便无迹可寻,因此无法验证。一般而言,内部器官的状态的确可以影响梦。梦的内容显然与膀胱的充盈和生殖器的兴奋有关,这一点毋庸置疑。除了上述显而易见的例子,从梦的内容上看,我们显然可以假设躯体刺激会起作用,因为在梦的内容中,我们可以看出刺激的加工、代表或解读。施墨(Schirmer)曾研究过梦(1861年),他坚持认为梦起源于躯体刺激,并举出了好几个例子。例如,他梦见“两排金发男孩,皮肤细腻,相互对峙,准备打架,这一排扑向那一排,抓住对方,又相互松开,然后又相持如前,如此往复”。他将梦中的两排男孩子解读为两排牙齿,听起来似乎言之有理。做梦的人醒来之后从牙床上拔下一颗大牙,更证实了这种解释可信。又如将“狭长的曲折走廊”解读为肠道刺激,似乎验证了施墨的假设,类似物体可以代替引起刺激的器官。

因此,我们必须承认内部刺激和外部刺激在梦中的地位是相同的。遗憾的是,正如之前一样,这种评估也不易被认同。在大量例子中,将刺激解读为躯体性的依然没有证明的可能。只有少数梦才令我们怀疑梦的起源与体内刺激有关,不是所有的梦都是这样。内部刺激和外部刺激相同,都只能说明梦是对刺激的直接反应。所以,其余的梦的起源一直是模糊不清的。

不过,在刺激效果的研究中,我们还注意到了梦的生活的另一个特点。梦不仅使刺激重现,还详细阐述、演绎了刺激,将刺激置于一系列关系之中,并以他物代替。这是“梦的工作”的一个侧面,不得不说令我们很感兴趣,因为我们可能会因此更接近梦的本质。如果一个人在刺激下做了一些事情,那么行为不必完全涵盖刺激。英王第一次戴上了象征三国统一的王冠,莎士比亚以此为契机创作了《麦克白》。但是,这个历史事件能够涵盖整个戏剧吗?能够解释戏剧的伟大和奥秘吗?同样,外部刺激和内部刺激都会在睡觉的人身上发挥作用,成为引起梦的原因,但是并不能向我们解释梦的本质。

梦的第二个共同因素,即其心理活动的特点,一方面很难理解,另一方面不足以作为进一步研究的线索。我们在梦中的大部分认识属于视觉意象,能够用刺激加以解释吗?它实际上是我们体验到的刺激吗?假设它确实是我们体验到的刺激,那为什么视觉刺激只在极少的情况下引起梦,而梦的经验又多是以视觉意象出现的呢?又如梦中演讲,难道真的有会话或类似会话的声音被收入我们的耳朵中吗?我敢毫不迟疑地否定。

假设从梦的共同元素出发不能促进我们对梦的研究,那么就让我从差异入手吧。梦常常是没有意义的、模糊的、荒谬的,但有些梦也十分合理,易于理解。让我们一起研究后一类,即合理的梦,看一看能否给我们提供一些信息。我要告诉你们我最近听到的一个年轻人做的一个合理的梦:“我在克恩滕大街散步,遇见了X先生,他陪我走了一段,然后我走进一家饭店。两位女士和一位男士坐在我的桌旁,我开始十分厌烦,也不想去看他们,后来打量了他们一眼,发现他们长得很好看。”做梦的人补充道,他前天晚上的确去过克恩滕大街,那是他常去的地方,他也确实遇到了X先生。至于梦的其他部分,他不能直接回忆起来,只知道与之前的经验类似。又如一位女士的梦也具有意义。在梦中,她的丈夫问,“钢琴不需要调音吗?”她回答:“怕不太值得吧,琴槌要配新皮咧。”这个梦未经修改地重复了她和丈夫一天前的对话。我们从这两个不费解的梦中获得了什么呢?你会发现梦只是重复日常生活或与之关联的想法。即便不是所有的梦都是这样,至少部分梦也是这样的。然而,毫无疑问,有这种特点的梦只是少数而已。大部分的梦和前一天的生活没有任何关系,所以我们不能由此了解荒唐、无意义的梦。也就是说,我们遇到了一个新的问题。我们不仅希望知道梦说了什么,这在我们之前的例子中已经很明白了,还希望知道梦重复最近的经历有什么原因和目的。

如果继续追问这样的问题,我相信你们会和我一样感到疲惫。毕竟,如果我们不知道找到答案的路径,即便能引起最广泛的兴趣,也毫无帮助。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找对路。关于刺激对引起梦究竟有什么意义,实验心理学无法提供太多有价值的信息。哲学除了骄傲地指出我们的研究对象无关宏旨之外,并没有什么帮助。我们不必求助于神秘科学。历史和一般的传统观点认为梦是有意义的,也是重要的,认为梦可以预测未来。不过我们难以接受这一点,也无法证明。所以我们初步的努力毫无建树。

出人意料,我们在梦尚未被研究的部分发现了一丝线索。那便是一般人使用的俗语,俗语并不是偶然的产物,而是古代知识的残余物,我们必须小心利用。在俗语中,有一种奇怪的说法,叫作“白日梦”。白日梦是幻想的产物,是十分常见的现象,在正常情况下可以被观察到。它虽然被叫作“白日梦”,但与梦没有共同元素。白日梦与睡眠状态没有关系。至于第二个共同元素,白日梦缺乏经验和幻觉,只是一些想象。做白日梦的人也知道它只是一种想象,不在眼中,而在脑中。这些白日梦出现在青春期前,有的在童年末期,有的延续到成熟的时候便不再出现,有的一直延续到老。幻想的内容明显受动机主导,其场景和事件用来满足做白日梦的人的野心和欲望。一般来说,每个人都会有一些关于野心的幻想。在女性身上多是性幻想,因为她们喜欢取得恋爱的胜利;但男人的白日梦中也常常体现性欲,他们的一切伟大壮举和事迹说到底都不过是为了赢得女性的爱慕与赞美。此外,白日梦也具有许多方面,体现了各自命运的变化。在一段时间后,这些白日梦被一种新的幻想取而代之,有些白日梦得到了保留,演变成了长篇故事,适应了日常环境的变化。它们与时俱进,我们可以从这些白日梦中获得一个“时间标记”,证实新环境的影响。他们是诗人创作的原材料,诗人将自己的白日梦加以改造、伪装或省略写成小说、传奇或戏剧的场景。但白日梦的主角总是本人,或直接或通过某种方式互相认同。

白日梦之所以被称为梦,也许是因为它与现实的关系与梦相似,是为了表明它的内容也与梦一样不现实。然而白日梦被叫作梦,也许是因为它与梦具有相同的特征,我们目前还不了解这个特征,或许它是我们正在寻找的。从另一方面看,我们认为名字相同则意思一定相同,这个观念也可能是错误的。不过这也只能等我们稍后再做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