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云端》
01.
柔和的霞光斜射到木桌上,为枯白的纸页平添几分光泽。
千宜垂头,这篇日记完结在第二行,她习惯性署名,留下自己的名字。再抬头,千宜从小镜子里看到那人已经双手插兜,冷酷地站在她身后。
千宜表情淡漠合上笔记本,动作有点急促,生怕他偷看到什么。
笔记本封面是蓝色,像极窗外三两朵红花头顶的穹天。
少女的几缕头发从发圈里逃出来,松散地耷拉在肩上。她无任何不安地同镜子里的他对视。
“怎么了吗。”一如既往的陈述语气,千宜有一点困倦疲累。
男人腰背挺直,一身黑色站在碎阳下格格不入,皮肤白的发光,发丝贴在额头,黑白对比鲜明。
见他不回应,千宜揉揉眼睛,把笔记本锁进抽屉,起身来到客厅给他倒一杯水。
透明的玻璃杯被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锢着,他只是小小地饮下一口,然后把玻璃杯放在茶几上。
“最近不太顺利?”男人的声音清越凛冽,刺骨地像三月初春冰下的泉水。
“你比我清楚。”千宜给自己灌下一大杯冰水,即使近来空气中已经携带夏天的气味,她还是被冻得颤抖一下。
“你不快乐是为什么?”男人负手而立,眼神深邃如潭,黑色的瞳孔如同荔枝仁,勾人心弦。
千宜时常同他对视,不惧他周身紧张的气氛,一点一点把他的记忆瓦解:“你为什么总要问我呢?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吗?”
男人有些许心虚,避过她锐利的目光。
有人敲门。
欢快的节奏感打乱千宜的专注,踩着拖鞋去开门。
门口人换鞋的空档,环视屋内四周,确保没有别人。
千宜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她也不想知道。
霞光被黑云取代,天一下被厚重的幕布笼罩。
千宜准备进屋,却被身后的爸爸突然叫住。她爸爸习惯大声说话,让千宜心惊肉跳。
“这水给谁倒的?”比起质问,更像呵斥。
空气安静下来,千宜衣袖下的手指紧紧攥住布料,脸颊发热:“给你倒的。”
她一撒谎就会脸热,还好背对着爸爸。得到许可,千宜大步走进卧室,关上门的那一刻,她身子一软,沿着门框滑在地上。
今夜不太平,凌晨四五点的时候,千宜发现自己的身体一直是处于发热状态,强烈的不适感堵在心口。
她蜷成一个小蜗牛,被子里面的温度也逐渐升高。
千宜鼻塞,清楚地知道自己发烧了。
但她没动。
一直保持这一个姿态,想着:发烧会死吗,要难受多久才会死?
她时常把一场病当做命运想留下她的博弈。
她的脚趾冰凉,紧贴着滚烫的小腿,怎么也捂不热。
呼吸越来越热,烧的迷迷糊糊时,千宜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头顶白炽灯灯光刺眼,入眼的一大片白色格外与她心情契合。
给邻床扎针的护士看见她醒来,伸手探探她的额头,然后抬眼留意吊水的量。
邻床是个老人,安静地睡着,若不是那平稳的混沌呼吸声,千宜会以为自己睡在太平间。
他又站在床前,这次比上次嚣张许多,直接拿了邻床老人柜子上的苹果,翘着二郎腿,姿势不羁地坐在木椅上。
千宜虚弱无力,只能做出口型,意思是让他别吃别人的东西。
他不听,一瞬,一个小苹果就只剩下核,再有一个漂亮的弧线,苹果核无声掉进垃圾桶。
他眼神里的桀骜不驯让千宜错乱,她记得他年龄比她大许多,不像是青春少年的样子。
“活的挺好。”
千宜抑制不住内心,一股想揍他的感觉油然而生。
“你好烦。”能憋出这几个字实在是辛苦身体不舒服的千宜了。
千宜累得睁不开眼睛,只留下一条缝接受病房内的光。
扎针的手背忽然有些疼痛,千宜努力睁开干涩的眼,看到输液管中药品告罄,再低头看见透明的针管里一条细细的红色。
她的血液倒流了。
他仍是坐视不理,再吃完一根香蕉后扬长而去。
千宜咿咿呀呀几声,总算引来门外路过的护士的注意,护士赶紧给她取针。
原来给她扎针的护士因为一个家人的电话而耽误,被催着来再次给她扎针。
千宜的手背乌青胀痛,这点感觉完全是小case了。
病房里恢复安静时,千宜的眼泪却顺着眼角黏在头发里,更甚掉到被子上。
她的眼睛也热,不知道是眼泪还是什么,涨得她脑袋疼。
02.
“致林:
展信安。
我是个疯子,我祝你展信安。”
-
住院两天,千宜初愈。
此时桂城正受一场铺天盖地的疫情侵扰,学校通知停学,千宜就天天待在小屋子里听网课。
下雨的日子,她把手机开静音,叛逆的丝毫不怕老师点名;再说天晴的日子,她就把网课的声音开到最大,让物理老师的催眠音和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叫声融为一体。
她就闭着眼,静享这种独处的时刻。
他很久没来过,也许是被疫情拦住道路。
千宜眉梢顺如流水,睫毛长长,影子扑在侧脸上,静静写着日记。
日记里大都是毫无逻辑的废话,不过千宜喜欢。她喜欢把乱糟糟的东西一吐为快,尽管这些东西最后还是哽咽在她心里。
心口如同被锥子重创,千宜抬眼看向窗外的绿树,想着,要在树下种一根葡萄藤。
待来年,葡萄藤缠绕而上,说不定还能结出亮晶晶的果子。
窗帘突然被一双大手拉上,她一下与世界断联。
眼神一瞥边上,果真高大的身影又出现了。
他总是出现地猝不及防,每次千宜都想骂他。
“又写日记,你这破日记是能卖钱还是怎么?”他说话依旧露骨,千宜听得多了不以为意,淡定的收好笔记本。
“你俗。”千宜毫不客气回击。
“俗的是我们。”
他留下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一整天,这几个字和千宜的思绪绕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上厕所的时候,晚间在阳台读书的时候。
他说:“俗的是我们。”
千宜放弃挣扎,他说的一点都没错,她确实俗的不行。
最后,在进入睡梦时,她又见了他一次。
这一次,他给她带了礼物。
是一束带着晨露的花枝,花枝娇俏动人,水滴如同镶在上面的宝石。
“俗的是我们。”
千宜猛得惊醒,满身冷汗地坐起身来。枕边花枝早已掉在地上,逐渐变得模糊。
他站在暗处,偶有楼对面商场顶层的扫射灯光飘过,他安然无恙。
他黑色的衬衫上别着一根小小的花枝,露水闪闪发光,好像眨眼的零星。
同地上的花枝一模一样的零星。
“你在黑夜里,胸针为什么会发光?”千宜不解。
那人冷笑,唇齿间流露出几个短颤的音节。
“因为你俗。”
“呸。”
噩梦是千宜每夜的必修课,一夜四五个噩梦后,第二日往往疲惫不堪。
她落下一周的网课,这一周她眼睛里呆滞无神,没有在听课软件里打卡,没交作业。
任课老师在班级群里四处通缉这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她看到艾特自己的消息四五十条,有学生有老师。
她默默点下删除。
他衣服上的胸针再没发过光。
“有时候我觉得你很奇怪,你为什么非要缠着我不放呢?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呢?”千宜问出这句话时,笑得温和如水。
“你是来历劫的仙女,信吗?”他也偶尔会说让她开心的表面话。
“仙女历劫都是为民除害,我这不算。”尽管千宜的笑容再大,眼里终究是暗淡的,如同混浊的死水潭。
03.
半月过去,疫情的得寸进尺令全城陷入恐慌。
千宜一家被通知到楼下社区医院做核酸检测,那天电梯坏了,住十六楼的他们只能走下去。
在第七楼的拐角,有一位老人坐在地上,拐杖摔下好几阶石梯。
好在老人并未神志不清,千宜不语片言,默默把老人搀扶起来。
千宜的父母今日网上办公还有任务未完成,就催着千宜快点走。
但是你知道,叛逆的小孩是不会听话的。
她执意扶着老人一步一步下楼梯,尽管老人将全身的力气倚在她身上,她有一点吃不消。
千宜的父母背影渐远,但她看不见,她的眼睛里只有直径三十厘米内老人的脚步,看它是否完美的落在台阶上。
他适时出现,搀住老人另一张肩,她轻松许多。
“你真是个好人。”千宜难得地夸赞他。
他耸耸肩,似乎有些不情愿。
楼梯拐角的每一个高窗都撒进来阴天苍白无力的光,打在他的半边身子上,像霜。
“你不扶她,这个点已经排到队了。”他总是直白。
“哦。”千宜置若罔闻,头垂得低低的。
“我不扶他,指望你扶?”千宜话里藏着淡淡的火药气。
四月下旬,中央公园的樱花盛开满园,春意迢迢,花香好像飘出很远很远,因为千宜闻到了。
不过让她失望的是,这花香,是他带来的。
他坐在她床脚,满屋都是香气。
“你香得好像在樱花瓣里泡过澡。”千宜说。
他的笑总算有温度,双手懒散衬在身子两边,长腿大喇喇摆放着。
“什么时候开学?”
“五月三日。”
“作业写完了吗?”
“寒假作业写完了。”千宜每次被问到作业都会心虚,声音由强变弱。
“网课作业一天都没写?”他毫不留情地嘲笑她,这里的温度与她而言却是直达暖烘烘的夏至。
“没写。”
“开学打算怎么办?”
“卖惨。”
五月三日来的快,一眨眼就到报道的时间。
迎春花还未凋谢完,倔强的神情同一场雨僵持。
千宜并没有卖惨的机会,因为老师根本没收她的作业。
她默然,她什么不懂呢?
不过很奇怪,玩弄时间的一个寒假过去,开学考她居然奇迹般窜到班上第三名。
千宜淡淡地瞥着高到于她而言离谱的分数,以为自己不小心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最离谱的是,那个她旷了一整个寒假,从未交过一次作业,天天被老师在群里通缉作业的科目,满分80,她考了79,斩获单科年纪第一。
老师不咸不淡地在课上“夸”她:“不错啊,玩了一个寒假还能考这么高。
千宜以微笑回复。
这是一种回光返照,她知道。
这天晚上,临入梦前,她又看到他。
他问一个很矛盾的问题,把千宜难住了。
“你为什么从来不叫我的名字?”他给她床头的闹钟调后十分钟,从六点三十到六点四十。
千宜哽住,半梦半醒中糊弄他:“因为你说你姓林,和我一个姓。我如果叫你林,那就不能骂你了。”
04.
“现在是凌晨2点25分。
春天过去了。”
-
今年的夏天来的迟一些,五月十日温度才到达25℃,又到了大街小巷随处可见裙子短袖的时候。
千宜记得这一天自己穿的是灰色的薄卫衣,卫衣帽子有一根抽绳,可以使帽子紧紧贴在头上,让她十分有安全感。
为什么会记住呢,因为这一天教育部发布公告:高考顺延一个月。
千宜并无特别喜悦的感情,于她而言,只不过是多浑浑噩噩地度过一个月。
同桌问她想考什么学校,千宜随口说出一个二本学校。
同桌宽心笑笑:“你的成绩绝对可以考上重点的,别这么谦虚了。”
千宜也笑,笑里掩饰着无奈。
她想,世上的开心分为两种,一种是真正的开心,一种是反向极端的尽头。
于是千宜不在乎地摇头:“二本都悬。”
他们都不信千宜这句话的。
他信。
有一天晚上下自习,千宜踱步到校门口。
校门口摆满鲜花,好看的包装里装饰着彩灯,一闪一闪着迷人的光芒。
千宜对跟在身后的他说:“你有钱吗?买一束。”
“为什么?”
“送给我。”
他没有钱,不过大概是因为年轻帅气,卖花的阿姨见他心生欢喜,心甘情愿送他一束包装好的木棉花。
木棉是生意里卖的最不好的,因为颜色素净,不招人喜欢。
千宜欣然接受。
回家的路不长,她带着一只耳机,呼啦的风声和钢琴曲一同前往明天。
五月二十日,稚气未脱的学生们模仿大人,给自己喜欢的人送小卡片。
千宜把枯黄的木棉枝夹在书里,纸页间都弥漫着独特的香味。
下午,她请假提早离校。
预约的医生五点钟下班,她四点钟准时到达医生办公室外。
医生的白大褂总是让她大脑一片茫然,屋内静得只有医生鞋子的声音。
“最近有幻听幻觉吗?”医生问她。
千宜点头:“有。”
……
从医院出来,天阴,乌云黑沉沉的压下来,整座城市密不透风。
他给她撑起一把黑伞,伞不大,边缘的雨滴还是滑进她的脖颈。
他说:“你父母不陪你来?”
“关你屁事。”她说。
雨大,她冷得瑟瑟发抖,有一位中年女人朝她跑过来,往她手中塞了一把伞。
“这么大的雨,怎么不打伞?”阿姨的声音急切。
后知后觉地,千宜抬头,头顶只有天。
原来,已经没人给她打伞。
是夜。
蛐蛐的嘈杂杀死夜莺动人的歌声,枯老树干上缠绕的寄生藤粗大得像盘虬。
这是千宜见过他的最后一面。
他依旧我行我素,和黑色融为一体。
身后的时钟没有感情地发出催促声,夜推他前进,来到她面前。
千宜手里攥着一把水果刀,刀刃发出寒光,映在她眼里。
少女没有落泪,冷静得很。
“你很烦,不过明天我就看不到你了。”千宜云淡风轻地说。
他默然。
腕上忽的冰凉刺痛之感,再深一点便不能动弹。
千宜看见散在地上的日记,干花从里面七零八落地散出来,如她的生命稀碎。
她闭眼前,看到他一步一步走向那本日记,拾起它。
“2019年12月6日,我看见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人突然出现在我身边,他不说话。”
“2020年1月25日,新年伊始,他祝我新年快乐。”
“2020年3月18日,他带我看初春的暖阳。”
“2020年4月20日,他送我一花枝。”
“2020年5月20日,我让他请我一束木棉花。”
日记中间夹着一些文字,他浏览完,然后消失。
回忆涌入她的脑海。
那些过往不堪的,令人痛苦的一切都在今晚过去。
她没有不甘。
只是她忽然想起,他好像从未被别人看到。
给他倒的水明明看到他喝过,但玻璃杯却干净如新;那日和他交谈,被她搀扶的老太和别人说她自言自语;那束木棉,从未枯萎。
黑夜里,千宜咧开嘴角。
-
2021年9月,千宜大学开学。
报到这天天气很好,不热,但暖阳打在身上很舒服。
她复读一年,考上了一所不错的重点大学。
报道的时候,写下自己的名字。
林千宜。
她姓林这回事,是她慢慢想起来的。
复读这一年,每次大大小小的考试她都只写“千宜”二字,还好高考她写完整了。
她姓林,他也姓林。
他剥夺了她的姓,然后在去年夏天死去。
这晚,千宜翻来自己的日记,干花香味依旧。
“致林,
今日开学,一切顺利。
不知你是否安好,许久未见你了,看到日记本里的花枝老是想起你。对了,我知道这花枝是我自己摘回来的,对不起,当时还嫌弃你摘的不好看。
复读这一年我在姑姑家生活,所以还算轻松,只是每次做梦都容易梦见你。梦见你沉默而残忍的背影,梦见你的笑。
我都知道了,我会对自己好的。
我希望你安好,林。尽管我们从未真正意义上认识过。”
合上蓝色笔记本,天边启明星透亮。
千宜情感干涸的眼眶湿润,几滴泪从中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