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鬼曲

在个风微云重的冬天,

疏散的雪花轻落。

三五只寒雀躲在窗前,

吞着头彼此时时偷看;

会意的偶尔啾啾两声,

今日的饥寒也许是

“自然”的慈善:雪掩的麦田

预言着端午的金粒。

冷气慢慢培肥了雪花,

也密起来,前仆后继。

没有管弦的轻舞似狐步无声,

树枝与小风也不再低语。

三伏三九是午睡的故乡,

无聊伴送我入了梦境:

寒花似的抱着些悲酸,

乱世人,哎!哪有香甜的梦。

在条空路上我独自前行,

微光仅足拦回过度的恐怖。

切盼面前有些灯光,

或是犬吠,给行人点安慰,

宇宙似还没有诞生,

连海菱样的蝙蝠也不见一个。

不敢折回,知道来时

并未遇见什么人,物。

听着自己的足音,

看着自己的襟袖,

连头也懒得抬一抬,

希望中的星天是无边的黑暗。

也许左近有插天的乱峰,

千年积雪断尽了春的消息;

什么也胜于独自心跳,

可是什么也看不到;

失望若是惊恐的泉源,

只好勉强勇敢将自己欺骗。

像赤道上的昼忽成夜,

庞丑的黑影猛然吞尽余光!

即使路旁尽是江南的新柳,

极留神地我守住路中央;

有路可循是唯一的安慰,

最近的黑暗仿佛是最温柔!

记得儿时在慈母的膝上,

襟袋里满载着一个铜钱

的落花生——甜美的追忆!

炉火烘暖我的通身;

连母亲的腮上,那么苍白,

也透出了顷刻的微红,

字字甜蜜,她诓我入睡:

说什么大年三十的夜间,

诸神下界,就是个小儿在

黑处独行,也没有老妖

敢伸出绿毛的巨手……

时时我渴望着岁残,

可以任情的通宵玩耍;

虽然在除夕的忙乱中,

辫上结着新红的绒线,

还是早早地睡去。啊,半世违离,

因一时的恐怖想起慈亲的言语;

但愿今天便是那样的时光,

纵无爆竹与群星,也无危险!

祈求是危害的先兆,

不久我便越发不安:

我的眼虽看惯了黑暗,

可是辨不清何处来的水声。

我的耳专听着自己的心跳,

外面的微音加重了颤惊;

况且似雨后的野流四窜,

带着砂石各自把阻碍冲开,

或是浑河在秋前突涨,

平堤的群溜击撞成旋。

听官只会半疑的暗示,

真像,黑暗封着眼,我无从看清。

莫非是在危崖之上,

举步便落入毒恶的蛟潭?

还是路已成了海角,

孤独地指着腥海荒流?

也许是距离得还很远,

夜静的波涛分外惊心?

即使是想像试探着勇气,

自卫的本能阻住了足音;

像多脚的绿虫在秋阴下,

一声落叶使它缩敛成一团。

经验教给我莫要慌张,

立定了细听水声的所在。

以足轻试,像谨慎的盲人,

果然,地上有些泥湿。

河,也许是海,必是在我面前。

与来时的道路形成丁字。

急流不断,在暗里奔驰,

似从史前流来的恐怖;

只有我的两眼渴望光明,

万有似都在混沌中摸索惯。

看不见的水声,想象的母亲:

桃花流水与黑洋的野浪,

在暗中是一样的变化万端,

水与夜的交谈操着鬼语!

我欲狂叫那创造之神,

一个巨闪照裂了天地。

冷风阵阵从野浪上吹来,

腥苦的雾花挂湿了眉发。

我想轻身去暂避风寒;

刚想到,暗中显了异象:

一星铜绿的火光从远处闪来,

似梦前的眼花明隐不定。

头上无限的黑云,

面前万顷的夜色,

飘着这一点鬼绿的流光,

还有,还有点笛声断续!

从黑暗里向黑暗里探身,

好奇心有时胜过惊惧,

它忽上忽下地升沉,

若是船,必是轻而不稳:

像港口夜间迎客的小舟,

在大船的浪旁一升一落。

渐渐的,风弱时也还有笛声,

细直尖酸似雏鹰的哀叫。

最后,我看见伴着绿光

前进,是一些破碎的水影。

看清了!灯下的风中

惊疑地摆着一片惨碧,

是一面小小的白旗,

被灯光照得微绿。

一个长齿的头骨,那灯!

一双深孔吐出青火。

白骨的桅杆扯着白旗,

倚桅而坐一架骷髅吹着细笛。

一俯一昂,船嘴瘦长,

啄着黑浪,在我眼前浮过!

心挂在眼上,眼随着灯,

宇宙间只有那点绿光闪动;

生命只剩了一点惊疑,

呆立,我忘了呼吸。

船侧,追逐着那点微光,

是几小条不很明的蛇浪。

落在船后的笛音已经不多;

那光,远一点,远一点,

似一缕豆须伸入夜间;

再远,还远,飘入永久的黑暗,

忽隐忽现;一个流萤

不自主地随风而逝。

似看着最亲近的埋入墓中,

我痴立茫然,只想悲叹。

似斜风里的银背杨叶,

我全身颤抖,惊惶

在回想中凝结了血管。

顾不得危险与湿寒,

不自主的我瘫在岸上;

也许正对着巨口的鳄鱼,

滴着馋涎向我轻掉铁尾。

但是,我把这一点肉身

交给了任何样的命运,

水声渐远,流入死样的渺茫。

关于这点诗的说明:我能作诗吗?我不知道。老想试试,可是。今年春天,忽然想到“鬼曲”;谁知是怎么想起来的呢。它是个梦中的梦。在梦里,我见着很多鬼头鬼脑的人与事。我要描写他们,并且判断他们。假如有点思想的话,就在这“判断”里。我不能叫这些鬼头鬼脑的人与事就那么“人”似的,“事”似的;我判定,并且惩罚。有点像《神曲》中的“地狱”。但只有“地狱”而无“天堂”等。主意拿定,我就动了笔。到四月间写成了梦中之梦的头一个梦,就是这里的这几行,也就是个小引子。写成,便放在一边,打算把后面全写好再发表。可是从四月到现在,没有拿笔的机会,而诗又是慢工儿活,即使将来能继续作,何年何月作成,简直不敢说。先发表这点吧。自然,这是个小引子,什么意思也没有。要发表它的原因是:以后如能继续往下写,在文字上就照着这几行的样儿:没韵,行与节的长短都没一定,字面儿浅而要句句落实,不甚求修辞的帮助,由全体看来能像首诗——叙述的。谁知道诗应否这样作呢!?即使这是一条路子,我能做到好处与否呢!?因此,发表出这点来;一面是个将来继续作的督促,一面是希望朋友们先指教指教。

原载1934年9月《现代》第五卷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