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声大多是靠传说造就的。无论是在人类还是在动物的历史上,传说故事都留下了它的足迹。特别是昆虫,它们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引起了我们的注意,也是许多民间故事的主角,而这些故事最不关心的就是事实。
比如,谁不知道蝉,至少是听到过它的名字吧?在昆虫世界里,还能有谁比它更出名?它是热情似火的歌手,对未来却缺乏远见,这样的名声早在我们童年时代就已是记忆训练的主题。大人们用几句浅显易学的诗句告诉我们,当凛冽的寒风吹起时,蝉一无所有,跑到它的邻居蚂蚁那里喊饿。可是这个借粮人不受欢迎,得到的是一句一针见血的回答,这也是那虫子出名的主要原因。这短短的两句诗带着粗俗的嘲弄:
你原来在唱歌!这真令我高兴。
那么,你现在就去跳舞吧。
与蝉精湛的演奏技巧相比,这两句诗给它带来了更大的名声。它们像楔子一样,深深地钻进孩子们的心灵,再也不离开。
大多数人都没听到过蝉唱歌,因为蝉生长在橄榄树茂盛的地区,但是无论大人还是孩子,都知道蝉在蚂蚁面前的那副狼狈样子。它的名声就是这样来的!一个违背道德和自然历史、价值遭到非议的故事,一个除了简短以外一无是处、只适合奶妈讲述的故事,居然造就了蝉的名声,而这名声竟和“小拇指”的长靴、小红帽的煎饼一样,一起根深蒂固地支配着岁月留下的破碎记忆。
孩子是杰出的保存者。习俗、传统一旦印入他们的记忆,就变得坚不可摧。蝉的出名,应该归功于孩子们,他们刚开始尝试背诵的时候,就已经在结结巴巴地述说蝉的不幸遭遇了。通过孩子,一些粗鲁无聊的奇谈被保存了下来,成了寓言的素材:蝉在寒冷天气到来时,总是要经受饥饿之苦,尽管事实上冬天并没有蝉;蝉总是要请求别人施舍几颗麦粒,尽管事实上这种食物并不适合它们精致的吸食管;蝉总是一边乞讨,一边搜寻苍蝇和小蚯蚓,尽管事实上它们从来不吃这些食物。
这么多荒唐的错误究竟该由谁来负责呢?拉封丹的大多数寓言都以细致入微的观察使我们着迷,但在蝉的问题上他却考虑欠周。他对寓言中的前几个主角,如狐狸、狼、猫、山羊、乌鸦、老鼠、鼬等动物都十分了解,描写它们的情况和动作时准确生动、细致入微。这些动物都是拉封丹的同乡、邻居、常客,它们的集体生活和私生活都发生在他的眼皮底下。但是,在兔子雅诺蹦跶的地方没有蝉,拉封丹从来不曾听过它歌唱,也没有见过这种动物。对于他来说,著名的歌唱家毫无疑问是蚱蜢。
画家格兰维尔机智狡黠的画笔堪称和拉封丹配有插图的寓言相得益彰,但他也犯了同样的错误。在他的画中,蚂蚁被打扮成勤劳的主妇。她在自己的家门口,在大袋的麦子旁边,鄙夷地转过身去,背对着借粮人伸向她的爪子,哦,对不起,是伸向她的手。寓言的另一位主角戴着宽边帽子,胳膊下夹着吉他,裙子被寒风吹得紧贴在腿肚上,完全是一副蚱蜢的形象。格兰维尔和拉封丹一样,也没有想过真正的蝉是什么样的,他出色地反映了这个普遍的错误。
此外,拉封丹在这个浅薄的小故事中,只是拾了另一位寓言作家的牙慧而已。描写蝉受到蚂蚁冷遇的传说和自私自利,也就是说和这个世界一样历史悠久。在雅典,幼儿们背着塞满无花果和橄榄的草编包,走在上学的路上,他们已经能把这个故事当作要背诵的课文,喃喃叙说了:“冬天,蚂蚁们把储备的受潮食物放在太阳下晒。一只饥饿的蝉突然来乞讨。它恳求得到几粒谷子。那些吝啬的储藏者回答:‘你曾在夏天唱歌,那就在冬天跳舞吧。’”这个故事或许枯燥了一点,但却正是拉封丹那篇有违常理的寓言的主题。
然而,这个寓言来自希腊——盛产橄榄树和蝉的国家。伊索真的像传说的那样,是这个寓言的作者吗?我有点怀疑。但这并不重要,反正讲这故事的人是个希腊人,是蝉的同乡,对蝉应该有足够的认知。在我的村庄中,知识再狭隘的农民也知道冬天是绝对没有蝉的;同样,任何一个翻土的人都认识蝉最初的形态,因为当寒冬临近、必须为橄榄树培土时,他们的铁锹经常会挖出一些蝉的幼虫。他们无数次在路边看到这种幼虫,慢慢也就知道了它们是如何通过自己挖掘的井钻出地洞,如何爬上某一根树枝,壳是如何从背上裂开,它们又是如何蜕去比生了茧的羊皮还要坚硬的旧壳,最后变成一只蝉,并迅速从嫩草绿色变成棕色的。
阿提卡半岛上的农民也不是傻子,他们同样注意到了这个连最没有观察力的人都能发现的事实;他们也知道我的农民邻居们所了解的情况。写出这则寓言的文人,不管他是谁,都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可以了解这些情况。那么,他故事里的这些谬误是怎么产生的呢?
这位希腊寓言家比拉封丹更不可原谅,他在讲述书本上的蝉,而不是去了解在他身边敲锣打鼓的真正的蝉;他对现实毫不关心,只是因循传统。其实他也只是在抄袭另一位更古老的寓言家,他重复的是某一个来自可敬的文明之母——印度的传说。印度人用芦苇写下这个故事,是为了告诫人们:生活缺乏远见,必将后患无穷。如果不知道这一主题,就会误以为蝉和蚂蚁之间发生的小故事,比这两只虫子的密谈更加接近现实。印度人是昆虫的伟大朋友,不可能犯下这样的错误。看来只有一种可能:故事最初的主角并不是我们的蝉,而是其他某种动物,或者说某种昆虫,它的生活习性同故事情节所描述的相似。
这个古老的故事来自希腊。在漫长的几个世纪中,它曾使印度河畔的智者深思,使那里的孩子愉悦。它也许和某一位一家之主第一次提出勤俭节约的年代一样久远,它被从一代人的记忆传到另一代人的记忆,或多或少地保留着原来的风貌,就像所有的传说一样,它有很多细节都被改动,因为岁月的长河要求这些细节适应各个时期、各个地点的特殊情况。
希腊乡间没有印度人讲述的那种昆虫,于是希腊人就把蝉引入了故事,就如同在号称现代雅典的巴黎,蝉又被蚱蜢取代一样。大错已经铸成,而且被孩子们记住,从此不可磨灭,甚至胜过了显而易见的事实。
让我们设法为这位遭到寓言诬蔑的歌手平反吧。我首先承认,蝉是一个讨厌的邻居。每年夏天,它们被我门前两棵粗大的梧桐的绿荫所吸引,成百地前来安家。在那里,从日出到日落,它们不断用嘶哑的交响乐侵扰我。在这震耳欲聋的乐声中,我根本不可能思考,我的思想回旋飞舞,晕头转向,无法集中。如果我没有抓紧利用早晨的时间,这一天就算完了。
啊!这中邪的虫子,你是我家的祸害!我原本希望这个家能安安静静。听说,雅典人特意把你们养在笼子里,以便享受你们的歌唱。在饭后昏睡的时候,有一只蝉叫还可以接受,可当一个人在聚精会神地思考问题时,上百只蝉同时叫响,震得耳膜发胀,那真是一种折磨!可你们这些蝉儿却振振有词,说这是你们作为先到者的权利。在我来之前,这两棵梧桐树是完全属于你们的,反倒是我擅自闯入了它们的绿荫。好吧,为了我写好你们的故事,就请在铙钹上安一个弱音器,降低一点儿音量吧。
事实否定了寓言家的无稽之谈。尽管蝉和蚂蚁之间有时有一些关系,但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我们却并不肯定,我们只知道,这关系与寓言家告诉我们的恰恰相反。蝉从来不需要依靠别人的帮助生活,这种关系的发起者不是它,而是蚂蚁,那个贪婪的剥削者,它把一切可以食用的东西都囤积在谷仓里。在任何时候,蝉都不会到蚂蚁窝前乞讨粮食,并信誓旦旦地保证还本付息;相反,倒是蚂蚁有时会饿得饥肠辘辘,去向歌手哀求。我说的是哀求!因为有借有还不是蚂蚁强盗的习惯。它剥削蝉,厚颜无耻地将它洗劫一空。就让我来解释一下这洗劫的过程吧,它是一个奇特的历史问题,到目前为止,还很少有人知道。
7月的午后热得令人窒息,蚂蚁这昆虫中的贱民渴得筋疲力尽,它四处游荡,徒劳地想从干枯的花朵中取水解渴;而这时,蝉却对这水荒一笑了之。它用小钻头一样的喙,刺进取之不尽的酒窖。它停在小灌木的枝丫上,一边不停地唱歌,一边在坚硬光滑的树皮上钻孔,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的树汁使这些树皮鼓了起来。蝉把吸管插入洞孔,尽情畅饮。它纹丝不动,若有所思,完全沉浸在琼浆和歌曲的魅力之中。
我们继续观察一会儿,也许就能看到一些不幸的意外事件。事实上,有许多口干舌燥的昆虫在附近游荡,从井栏上渗出的树汁,使它们发现了那口井。它们迅速赶来,起初还是小心翼翼,仅仅舔一舔溢出的液体。我看到,在甘琼吸管的周围,聚集着匆忙赶来的胡蜂、苍蝇、蠼螋、天蛾、蛛蜂、金匠花金龟子,特别是蚂蚁。
体型较小的昆虫,为了靠近泉源,钻到了蝉的肚子底下,温厚老实的蝉用腿脚撑起身子,让这些讨厌鬼通过;体型较大的昆虫则不耐烦地跺着脚,飞快地喝一口,然后撤退,到邻近的枝丫上逛一圈,再更加胆大妄为地回来。贪欲在膨胀,刚才还谨慎克制的虫子们转眼变成了好动的侵略者,一心想把开源引水的凿井人从泉水边赶走。
在这伙强盗中,最不肯罢休的就是蚂蚁。我看见它们咬蝉的腿脚,拉蝉的翅端,爬上它的背,挠它的触须。还有一个胆大妄为的家伙,竟然在我的眼皮底下,抓住蝉的吸管,想把它拔出来。
就这样,庞然大物蝉被这些侏儒搅得失去了耐心,终于放弃了这口井。它向这些拦路抢劫者撒了泡尿,逃走了。然而对蚂蚁来说,这种极端的蔑视根本不算什么!它的目的已经达到,现在它成了泉水的主人,尽管这泉水失去了转动的水泵,过早地干涸了。泉水尽管很少,却很甘美。等以后新的机会出现,蚂蚁们又会故技重演,再去喝上一大口。
我们看到:事实和寓言里虚构的角色恰恰相反。在抢夺时肆无忌惮、毫不退缩的求食者是蚂蚁,甘愿与受难者分享泉水的能工巧匠则是蝉。下面一个细节更能说明这角色的颠倒。五六个星期过去了,在度过了这一大段快乐的时光之后,歌手耗尽了生命,从树梢上落了下来。它的尸体被阳光晒干,被路人践踏,最后被总在四处掠夺的强盗蚂蚁碰上了。它们将这丰盛的食物撕开、肢解、剪断、弄碎,以充实它们的食物储备。经常能看到垂死的蝉,翅膀还在尘土中抖动,可它们同样遭到这群分尸者的拉扯、肢解。这时的蝉真是悲惨无比。蚂蚁这个食肉者的习性,体现了两种昆虫之间真正的关系。
古代的经典文化对蝉极其尊重。被誉为“希腊的贝朗杰”的抒情诗人阿那克里翁为它写了一首颂歌,极尽赞美之能事。他说:“你几乎就像神。”诗人将蝉尊奉为神,但理由却不尽完善,它们可以归纳为三大优势:生于泥土,不知痛苦,有肉无血。我们不要责怪诗人犯下的这些错误,这种想法在当时非常普遍,而且在人们开始用探索的眼光进行观察之前,还延续了很长时间。再说,对于那些以格律和音韵见长的小诗,我们也没有必要斤斤计较。
即便是在今天,像阿那克里翁一样对蝉十分熟悉的普罗旺斯诗人,在赞美被他们视为标志的蝉时,也不太在意事实。不过我有一个朋友却不在批评之列,他热爱观察,又是一个细心的现实主义者。在他的允许下,我从他的作品中选取了以下这首普罗旺斯诗歌,它科学而严谨地刻画了蝉和蚂蚁的关系。我把这首诗歌的美学形象和道德观点交给这位诗人去负责,这些精致而美丽的花朵和我博物学家的领域无关。不过我可以断言诗歌内容的真实性,它与我每年夏天在自家花园的丁香上所看到的情况是相符的。我在他的作品后面附上了翻译,但由于普罗旺斯语的词汇在法语中不一定有对应词,所以许多地方只是意思相近。
蝉和蚂蚁
一
上帝啊,天真热!这正是蝉的好时光,
它乐得发狂,尽情享受着
似火的骄阳;这也是收割的时节,
在黄金的麦浪里,收割者
弯腰迎风,辛苦劳作,不再歌唱:
干渴把歌声压抑在胸膛。
这是你的好时光。所以,勇敢些,可爱的蝉,
敲响你的小锣,
扭起你的肚子,再把你的镜子擦亮。
这时候收割者挥舞着镰刀,
刀刃不停地摇晃,
刀光在金黄的麦穗中闪亮。
装满了浇石水的水罐,罐口塞着草,
挂在收割者的腰间。
磨刀石躲在木盒里纳凉,
还能不停地饮水,
可收割者在烈日下喘气,
有时连骨髓都快被煮沸。
蝉儿啊,你自有解渴的妙计:
你用尖嘴戳进
细嫩多汁的树皮,钻一口井。
蜜汁从细管中涌出。
你将嘴巴凑近汩汩流淌的甘泉,
美美地把玉液琼浆吮吸。
可太平日子好景不长,噢,不!这些强盗!
邻居和浪子在附近游荡,
看到你在凿井,便匆匆赶来,干渴难当,
只为与你分一滴蜜浆。
当心,我的美人,这些家伙囊中空空,
原先卑谦,然后就会变得疯狂。
开始只求饮一口,继而就要残羹剩饭;
他们不再满足,把头抬起,
想霸占全部。它们将会得逞。
似耙的利爪搔弄着你的翅尖,
在你宽大的脊背上,它们上上下下,
它们抓住你的嘴、你的须、你的脚。
它们将你四处乱拽,让你心烦意乱。
嘘!嘘!撒一泡尿,
喷向这群强盗,然后离开树枝。
离这群抢夺水井的败类越远越好,
它们正笑着作乐,
舔着沾满蜜浆的嘴唇。
在这些不知疲倦拼命喝水的流浪汉中,
最过分的就是蚂蚁。
苍蝇、大胡蜂、胡蜂、金龟子,
还有各种骗子和懒鬼,
被烈日引到你的井边,
它们不像蚂蚁,一心要把你赶走。
踩你的脚趾,挠你的脸,
夹你的鼻子,钻到你的肚子下,
干这些事,蚂蚁无人能比。
这无赖把你的爪子当作阶梯,
胆大包天,爬上你的翅膀,
还在上面蛮横散步,下下上上。
二
现在我发现
老人们的故事都不可靠,
他们说:冬日的一天,你饥肠辘辘,低着头,
悄悄来到
蚂蚁储粮的巨大地窖。
麦粒还未藏进地窖,
却已沾上夜晚的露霜,
富裕的蚂蚁正在太阳下翻晒,
等到晒干装进粮袋。
这时你突然出现,眼泪汪汪。
你对它说:“寒冷的冬天北风直响,
我被吹到东吹到西,
饥饿难当。让我在你小山似的粮堆中
拿一袋麦子吧,
当然,我会归还,在甜瓜成熟的时光。”
“借我一点麦粒?”你还是走吧,
要是你以为蚂蚁会听你讲,
那就错了。粮袋再大,你也得不到一颗麦粒。
“滚远些,去刮桶底;
你夏天只管歌唱,冬天活该以饿死收场!”
这就是古老的寓言,
它教会我们学吝啬鬼
幸灾乐祸地收紧钱袋……
要让这些笨蛋
也尝尝饿痛肚子的苦难!
这位寓言家让我愤愤不满,
说什么你在大冬天去寻找
苍蝇、小虫和麦粒,可这些东西你从来不吃。
麦粒!说真的,你要它何用!
有了自己的甘泉,你已不再别有他求。
冬天对你又有何妨?你的孩子
躲在地下睡得正香,
你也长眠不再醒来,
尸体掉下,化为碎片。
一天,它被四处猎食的蚂蚁撞见。
对你干瘦的皮囊,
恶棍们拼命争抢;
又掏你的胸膛,又把你切成碎片,
然后当作腌肉储藏,
这是冬季雪天它们最好的食粮。
三
这就是故事的真相,
与寓言说的完全两样。
该死的蚂蚁,你们听了作何感想?
噢,专捡便宜的家伙,
手指如钩,大腹便便,
还想用保险箱来统治世界。
你们这些恶棍还放出流言,
说什么艺术家从来不把活儿干,
还说它是傻瓜,活该遭殃。
闭上嘴巴:当蝉儿钻透
葡萄树的树皮,
你就来抢夺它的琼浆,而它死后,你还要把它啃得精光。
就这样,我的朋友用极富表现力的普罗旺斯方言,为受到寓言家诋毁的蝉恢复了名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