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许多日不曾听见关都镇的消息,练凉州每天能看见的是不断而来的抬在担架上的伤兵,听伤兵说,近日胡人的后援到达,且不知为何士气异常高涨,来势汹汹。战情愈紧,战况不容乐观。在这样的背景下,每个人的脸上都布满了忧愁,军营气氛紧张。

今日,练凉州拿出治疗时的一盆血水走出帐篷准备倒掉时,就看到了坐在马上回归的关都镇,他在人前,面容沧桑,眼角深邃,半月不曾处理的胡渣密密麻麻长了一圈。

跟在他身后的军队并没有多少,却队伍整齐、步伐统一。

听闻这次虽胜了一仗,却前所未有的损失惨重。大家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都紧绷绷的,像铜铁人。

随着军队的脚步有力地踩踏过,扬起了一些细小的沙子,有几颗打到了练凉州的棉袄上,倒是没有感觉,只是视线中,那些小沙子扬起,又掉落下去,一颗一颗,待他们走远之后,便归于平静,只是微融化的地上,留下了不完整的、不均匀的脚印。

也就是在这日,蓝天快要被夜晚吞没时,练凉州在一处无人的荒地看到了关都镇,鬼使神差的,她的脚步慢慢地一步一步的不受控制地往他的那个方向移动。

关都镇的脚边放了一坛酒,是塞上粗糙的酒坛,薄而易碎,酒坛旁边放了一个盛满酒的黑色陶碗,他手里则拿了一碗,却没喝,而是倾倒在地,液体随着碗的弧度,在地上画出了一条不是很直的线。

练凉州行了一个礼,在得到关都镇的允许后坐到了他的旁边。

塞北的风很烈,又没有高丘可以挡风,即使穿着厚厚的棉袄,练凉州还是感受到了从脚底升起来的凉意。

黑渐渐被天空吐了出来,但还能依稀看到对方脸的轮廓

练凉州见关都镇又倒了一碗酒,忍不住开口道:“战场上生死本由天,将军不必太过伤心。”

声音不大,在这样的天中却显得有些清凉。

“这些人中,有的是孤儿与穷苦的人,无依无靠,想着参军还有饭可吃,有衣可穿,便来了;有的是寇匪,后来被士兵们打得心服口服,也来了;有的是怀着为家保国、建功立业的心,也来了,关家军就是这样组建起来的,”关都镇倒了满满的一大碗酒,仰头一口便喝掉了大半,同时也有不少酒从嘴角流了下来,“创建十载,人人都说关家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每次凯旋,全城欢欣,金银赏赐必不可少,可行军多年,过眼云烟的金银又值几钱,何不在将士们生还时多备几坛桃红酒。”

练凉州轻叹了一口气,白白的雾气随即飘散开来。

“近期,我会准备人马,护送你回京中,你准备一下行装,”关都镇看着练凉州努力地将脖子缩进护脖里继续道,“这次,不要再穿胡服,有他们在,不用再穿;如果,他们不在了……”

“我也不会再穿了,”练凉州看进关都镇深邃的眼,那里面的星辰大海让她的心尖微颤,“在我走之前,能告诉我,白练娟是谁吗?”

关都镇的眸盯着练凉州,手抬了起来,长满厚茧的手附上了她的眼眉,而后是结了痂的疤,所过之处,酥酥麻麻,像春风度过了玉门关。

“她与你长相一般,神似之处,直到现在我还很难将你俩分辨。”

练凉州:“那她现在……”

“我出征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后来偶然一次才听到了消息,”关都镇继续说道,“嫁了人,只是入门的第二天,夫家便死了,此后便没了音讯。”

练凉州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低垂着眸,不敢看关都镇的眼,怕看到悲伤,当时能亲切感受到的是额头上的疤隐隐作痛。

练凉州再抬眼,眼角染得通红。

她问:“将军可有家室?”

关都镇回答:“未有。”

她又问:“将军认为我如何?”

关都镇又答:“尚好。”

她再问:“既如此,将军娶我可好?”

此刻,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但关都镇却好像能将练凉州似装满了漫天星星的眼看得透彻。

关都镇答:“不好。”

练凉州离开的时候只是在几天后,在看到那么多生死后,关都镇不敢再将她留在这个狼烟之地,将她越早送走,心里的石头才越早落地。

车将行,关都镇才到。

练凉州隔着车帘问:“凉州自幼生活在大漠,现今已家破人亡,今京中无亲,已是孤身一人,将军想如何安顿?”

关都镇的声音隔着车帘传了进来,掷地有声:“将军府。”

尔后,车轮滚动了起来,在地上压出深深的车辙。轱辘轱辘的声音响起,一行队伍的身影在关都镇的眼里渐渐变远、变小,直到消失。

练凉州没有掀开车窗的帘布往后看,至始至终也没有让外面的气息闯入一点儿进来,因为从马车走动起来的那一刻,她眼里的泪水就再也忍不住。

关都镇再次凯旋时,已是夏初,厚厚的铠甲与棉袄早已换成了薄衫。不过,在全城庆祝之时,他却没有再见到那熟悉的面庞。下手说,那个姑娘自来之后便整日郁郁寡欢,身子终日消瘦了下去,大夫说是得了心病,她走时,是好久之前的事了。下手们以为这个姑娘只是将军途中救下来的一面之人,便没有发丧,也没有飞书万里塞北。

一问起,大家都以为是个不重要的人,便没有特意去记这个姑娘的死日,所以,全府上上下下竟没有一个能确切地说出练凉州是哪一日走了的。

看到练凉州的墓时,关都镇还有些恍惚,他不记得那晚的夜色是漆黑,还是朦胧,只是清楚地记得那一晚练凉州眼里像盛满了星辰般的璀璨,声音轻细地问“将军娶我可好?”

眼前,黄土一抔,矮矮隆起的丘经历了一个春天竟已长了稀稀疏疏的草。

关都镇没有在墓旁呆多久,回府后,只是吩咐立个墓碑,题上“练凉州之墓”,这世界上的恶人那么多,总不能做了无名无姓的魂儿,让人欺负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