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我们的人生
经过这两件事,我开始思考死亡和人生。或许,在我孕育着一个新生命的时候,思考这个问题不是个好的选择,但是我发现自己无法放弃这个念头。生死本来是一体的,何必有那么多忌讳呢,我宽慰着自己。但是,我也发现自己很害怕死亡。
我觉得它很像一条狗,一条凶恶的藏獒。藏獒异常凶猛,但对自己的主人十分忠诚,更重要的是,每一条藏獒终其一生只认一个主人,也就是说,它是绝对的忠诚!它的主人很熟悉它,而它仰赖于自己的主人,他们既是主仆也是朋友。主人在面对他的藏獒时并不会害怕,但是对于其他人来说,哪怕只是看一眼这长相凶恶的狗,也会吓得心脏“怦怦”乱跳。
当我独自一人的时候,会控制不住地想这些问题。若是死亡真的像凶恶的藏獒一样呢?如果做了它的主人,就不必害怕了吗?没有人知道。可是,我希望这个问题有一个确定的答案。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尝试着去驯服这只藏獒,就可能不必再拖着这身躯生活在冲突与痛苦之中了。
然而,以往生活的惯性实在是太大了,这样的想法只是持续了一小会儿,当到了工作时间,我又开始像一个钟摆一样过起朝九晚五的生活。生活当中的一些小痛苦,譬如梦想难以实现、竞争当中的钩心斗角、很难处理的一些人际关系,它们总是会按时到来,就像是设定好的闹钟。
为了腹中的小生命,我尽量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一些。即便是在思考死亡的时候,我也会把它想象成一个与我没有直接关系的东西。或者我直接给它取个名字——“藏獒”,因为家里有这样一条狗,它对我很亲切,借此假想着死亡也会亲切地对待我。
就像很多人一样,生活中的小痛苦我都已经习惯了,完全可以貌似平静地对待它们。甚至在我无意识之中,这些痛苦已经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我开始视其为理所当然,认为这就是生活。我携带着这些痛苦四处活动,去完成生活中“应该”完成的一切事务。
当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样其实也很危险,如果痛苦成为生活的组成元素,那么人们会把痛苦继续放大并散播出去,就会导致越来越多的痛苦!人是非常具有创造性的生物,在这个星球上真是无出其右了。而一个携带痛苦的人所创造出来的东西,也一定带着痛苦的色彩。
就在这种无意识当中,我的痛苦在慢慢地累积着,并且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状态散播出去。我们一起享受美食、一起“八卦”,拿着他人的事情说得欢天喜地,好像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但是,在我内心深处,那个一直存在着的、细细小小、模模糊糊的东西,开始变得越来越明显,明显到我随时可以觉察到它。说句不太合适的话,它就像我正在孕育的小生命,一天一天,越来越明显了。
在那个细小、模糊的东西越来越明显的日子里,我和李悦、倪妮她们继续保持着往来。她们很照顾我这个孕妇,谢谢你们!只是我再也不会有意识地去与苏珊他们争论了。
我处于一种混沌状态,浑浑噩噩地混着日子,按部就班地完成人生的各种“大事”,譬如工作、吃饭和睡觉。当然,最大的事情,就是肚子里的小家伙越来越淘气了,她会蹬踢或者用小手敲我的肚皮。哈,只有在这个时候,我的烦恼才会消失不见,就像无云的天空一般。我摸着肚皮对那个在腹内不停地移动的家伙说:“快出来吧,妈妈想你了。”有时候,我会给她唱歌:“小兔子乖乖,快点出来,妈妈想你,快点出来……”
或许是因为孕期反应较大,譬如呕吐什么的,我的孕期显得特别漫长。虽然在此期间,小家伙不时地调皮一下,为我清扫一下阴霾,但是生活里总还有其他的事情,使我无法长久地保持快乐明净的心情。后来,回想起这段日子时,我觉得对孩子有些抱歉,因为我此时才懂得,母亲孕期的心情会对孩子产生很大的影响。若是能早一些知道的话,我一定会在整个孕期都努力保持心情的愉悦。
就像月亮会定时阴晴圆缺一样,我内心的焦虑也总是如期而至。总感觉自己在某种旋涡里越陷越深了,那个细细小小、模模糊糊的东西,似乎随时都可能跳出来。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它的名字叫作恐惧。
我每天都有很多的担心,担心自己会因为某件事没有做好而失业,担心身边的人和自己的健康,担心会失去一些美好的东西,譬如亲情、爱情、友情以及一些我喜欢的物品。我最担心的是,你会拿起一把大剪刀,把我赖以生存的树枝剪下去,那会使我非常害怕。为了照顾宝宝,我将这种恐惧也称为“藏獒”,希望它能像家养的藏獒一样善待我。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甚至想,只要能摆脱这种恐惧,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不要让它像影子一样跟着我了!它窥视我很久,我受够了!可是,我无法向任何人求助。因为,当我把这个问题说出来的时候,无论是谁,他们看着我的表情就像看着一个怪物一样。我不怪罪他们,因为我知道人们已经习惯了逃避,尤其当大家在一起的时候,会集体性地逃避一些来自内心的让人不安的东西。
我只能独自面对!或者,腹内这个小生命也在同我一起面对。而我的另一半,他很忙,我不想打扰他。
直到有一天,在一次聚会中,我忍不住问了倪妮一个问题:“你觉得,我们这样活着比死去能好多少呢?”我清楚地记得,倪妮的眼睛一下子比平时大了一倍,而李悦正在咀嚼食物的嘴张得老大。也许是被我奇怪的问题吓坏了,她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趁她们还没醒过神来安抚我之前,我赶紧起身逃之夭夭。
我一个人躲起来,或者说是两个人,加上我肚子里的小家伙,只有她才能真正给予我一些安慰。我摸着肚皮对小家伙说:“你一定要好好的,你一定要好好的……”
这个问题经常萦绕着我,但我像大多数人一样,对它既不熟悉,又很害怕!有很多次,我梦见自己走向一条并不熟悉的藏獒,而身边的很多人,无论是谁,无论多么贫穷,或多么显赫,都有这么一条凶恶的狗守候在他回家的路上。
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它的主人!所有人都无路可绕,也无处可逃!无论你有多么害怕它,无论你在什么地方,它都会守候在那里,伺机而动!它比我们所能想象到的任何事物都要准确、忠诚!可是,它不会通知我们会在什么时候、在哪里出现。梦中的我似乎无法自主,虽然很害怕,但是却不由自主地一步步朝它走近。其他人的情形也差不多。看到它张开血盆大口时,我就会恐惧地醒来。
每次做完这种梦的第二天,我就会观察身边一起工作的人。我很好奇他们知不知道自己出现在我的梦里?其实我只是想知道,他们是不是也梦见了同样的藏獒?从他们的表现上我发现了一点蛛丝马迹,譬如说图瑞今天好像有些疲倦,而他昨天晚上在我的梦里企图逃离那条凶恶的狗;而波里呢,他虽然显得神采奕奕,但是难掩眼睛上两个深深的黑眼圈。还有很多人,我都能从他们的表现上确定,他们一定与我做了类似的梦。
尽管这样,在生活当中,人们看上去依然笑容可掬,不管是肥头大耳、憨厚老实还是瘦小圆滑,看上去都是笑眯眯的。没有人愿意把这些说出来,大家已经习惯对一些真正存在的东西加以无视或忽略。大家都很忙,有很多事情要做,哪里有时间去理会梦里的事情呢?偶尔有一两个生了病的人会想起这种梦,担心黑暗中的那只狗是不是已经近在咫尺,不知道这只凶恶的狗什么时候会在自己脆弱的脖子上咬上一口。
而我呢,内心也同样潜伏着模模糊糊的恐惧!我走路的时候、吃饭的时候、工作或者参与各种活动的时候,甚至在我哈哈笑的时候,恐惧都一直潜伏在我内心深处。或者说,它就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无论我在哪里、在做什么,它都和我在一起。如果你是内心足够敏锐的人,或许能从我的脸上看见它。
但是,这里的每个人都很迟钝,他们看不见这些东西,就连我自己也看不见。除非,有一天它们不耐烦了,自己跑了出来,然后我就会吓一大跳!身边的人也会吓一大跳,然后会真实地感受一下恐惧。或许我表现得更像是愤怒,它们是一体的,愤怒是恐惧的派生物。但是,人们看见了或感受到了并不代表他们就理解了,那只是一瞬间并不彻底的清醒,甚至不能说是清醒,只能算是在睡梦中睁了一下眼睛,仅此而已。一瞬间之后,人们又恢复了以前的“生活秩序”,继续关注金钱、权势、性,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
但是,我被卡住了!
以往的时候,恐惧只要一会儿工夫就会消失。我会和其他人一样恢复以往的“生活秩序”,继续吃饭、睡觉、打豆豆。但这次不一样,我被卡住了!恐惧不再像以往那样深藏在连我自己也无法察觉的内心深处,开始像我的影子一样时隐时现,如果有光,我就会看到它,而且会经常看到它。
在我笑的时候,那个声音不再是笑的声音,其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没有了,它少了一种韵味,一种来自灵魂的东西。每次我听见这样的笑,心里都会冷冰冰的。然而,我发现身边有很多这样没有热度的笑,它们来自一张张空洞的脸,这些脸上写满了挫败、失望、疲倦、愤怒、傲慢、厌倦……人们携带着这些东西,笑容满面,给人一种非常虚假、荒诞的无力感。以前,我与其他人会争论“自我所见即是真理”这样的命题,而现在,非常显然地,这个命题已经摇摇欲坠,无法支撑下去了。
没有任何外在的原因,仅仅因为这些梦,我就为自己制造了很多心理上乃至生理上的紧张。心理上的紧张还好,有时候可以通过一些方式缓解一下。而生理上的紧张却让我的身体难以舒展,甚至连放松都做不到。我会不自觉地紧绷全身的肌肉,使自己处于一种无意识的警觉状态:就好像一只迷失在丛林深处,随时可能会被狮子吃掉的麋鹿。
当这种紧绷感将要到达一个顶点的时候,我会感觉到这种状态,然后开始有意识地放松自己。但是,用不了多久,我又会陷入这种紧绷状态。就这样,大概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我几乎无法正常地工作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