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索福克勒斯与雅典启蒙(“经典与解释”第19期)
- 刘小枫 陈少明
- 2353字
- 2020-06-26 03:43:17
二
菲罗克忒忒斯用饥饿和疼痛喂养他那“无法餍足的疾病”(312-13),孤零零地度过濒死的九年。他的石穴和非凡的弓是他仅有的伙伴。现今涅俄普托勒摩斯来了,召唤他回到人群中过活。涅俄普托勒摩斯提出让他脱离流放,医治伤口和战斗的荣耀,尤其是用他的弓成为攻陷特洛亚的那个人的荣耀。没想到,菲罗克忒忒斯拒绝解救。这首先似乎令人困惑,但让我们想想。
菲罗克忒忒斯因冒犯神,因靠近克律塞的圣坛被流放被隔绝。一条看守蛇咬伤他的大腿,留下一个恶臭、疼痛不已的伤口。传说这条蛇是一类源初神,一处被认可之地的保护神,这地方将会是座未来之城。这条“王宫保护蛇”据传是所有城邦看护者的原型。雅典娜经常被描绘成手持有蛇之盾,并且派送一条毒蛇在她前头以攻击敌人。[11]即便在古典时代,蛇仍然被视为神迹的预兆或象征。希罗多德告诉我们说,人们确信一条蛇蹲伏于雅典埃列克铁乌斯(Erichthonios)塑像之盾,每个月给它祭奠的蜜饼。波斯人攻打这座护城要塞时,这条蛇没尝蜜饼一口。女祭司得知此事后,“雅典人更迅速急切地逃离他们的城邦,因为这意味着女神已经放弃要塞”(《原史》VIII.41)。因而,我们可以说菲罗克忒忒斯是被城邦难以接近的看守者抗御。
实际上,除了遭流放外,菲罗克忒忒斯还有样不同的东西。他是名弓箭手。奥德修斯提及他时说“弓未到人先死”(105;参O'Grady,页13)。菲罗克忒忒斯纹丝不动,制敌于千里之外。他被分离开来,他的本领只有远远地才能施展出来。作战中的间距,跟笔者对菲罗克忒忒斯大胆的断言不无关联,即他同共同体保持的距离。现今,无疑武装战争有别于城邦生活。不过,都是大量人的聚集,不同程度地,他们必得共同作战团结一致完成共同的目标。
菲罗克忒忒斯天生游离于共同体之外,而一旦靠近它时,他明显地就抵触它。由于被圣坛的看守者攻击,他的伤情使周围的人厌恶。流放在荒岛,我们能料想他因孤寂而宽心起来,终于一个人得享清静。虽然这可能是真的,但菲罗克忒忒斯又觉得流放让人恐惧。尽管他生性孤僻,菲罗克忒忒斯称自己“孤单又无助”,这话只有当一个人渴望与人为伴时会说(O'Grady,页11)。我们将看到他尝试解决自己的两难。
他首次给涅俄普托勒摩斯讲述如何被扔在荒岛时,我们对疏离的心理特点有深深令人烦恼的模糊认识。
孩子,想想当我醒来时,发现人都走了;想想无用的泪水,诅咒自己啊,我眼睁睁看着那些战船——我曾发号指挥的舰船——走了,全走了,没有人留下来,没人帮我,我受疾病侵袭时没人助我一臂之力,没人啊!我眼前一样东西都没有,就这疼痛。(276-83)
菲罗克忒忒斯独自隐忍疼痛。这是对人自身的精确描写——就自个儿,没有城邦,没有其他人。受伤和孤单,我们自然迫切渴望共同体。这是无疑的,即便极端超然离群者。
令人费解的是,虽然天天悲叹自己的命运和深切的伤感,菲罗克忒忒斯仍不愿意离开荒岛。他回绝涅俄普托勒摩斯走近共同体的召唤。菲罗克忒忒斯怨恨人的行为和遭难无法预知的世间。人个个面相不良、暗含杀机,这可能加剧了菲罗克忒忒斯本然离群的癖性。那些业已确证他对人类背叛和邪恶本性深重疑虑的家伙们,领导着这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共同体,征召他来了。即便他承认疼痛和放逐的生活这样不幸,他也宁可安于此,而不是共同体。这一目了然,他拒绝涅俄普托勒摩斯一并前往[12]特洛亚之邀,抵及特洛亚无异于卷入群狼之师。
他唾斥奥德修斯的新秩序。他更愿意做一位迟暮英雄,在疼痛中独自过活;就算能治愈伤情,举世传扬,他也不当新秩序的傀儡。阿喀琉斯和埃阿斯已魂归冥土,他将同他们一道。然而,他是个活死人,至少能惦念过往岁月之余晖。
此外,更乐于放逐,不只可以从他蔑视新秩序见得,还因为他能苦中取乐。涅俄普托勒摩斯叱责他的顽固脾性,不愿同行:“一个人沾沾自喜于自己的痛楚,/如你所为,没有人能谅解或怜悯。/你已经野蛮不化了。”(1317-20)涅俄普托勒摩斯觉得菲罗克忒忒斯欣然接受自己的痛楚。这样,他就不再是男人,变成了一个野人。
此前(935-38),我们看到,菲罗克忒忒斯对着已是他的家——兀立的险崖说:
山洞、海角啊,兽群们的窝啊,
你兀立的险崖啊,对着你们我失声痛哭——
不再有其他人可倾诉——
我呼唤你们,你们总在这儿聆听。
这险峻之地,恶劣残酷,仍是忠实可靠的同伴,不像那居心叵测的人群。当菲罗克忒忒斯开始相信他将同涅俄普托勒摩斯离开这个岛,驶往故土,他变得对自己现在的家英雄般柔情不已。
我们走,孩子。但让我们第一次吻吻这土地吧,
恭敬些,到洞中我那不是家的家里。(533-34)
从这地方他懂得“一点点去承受并坚忍”(538)。他无疑已对九年来庇护养育他的这位严厉的教师怀有喜爱之心。
菲罗克忒忒斯愿意离开他“不是家的家”,因为他相信他遇上了旧秩序(the old order)的人,阿喀琉斯的儿子,涅俄普托勒摩斯将送他回到父亲的土地,回到与世隔绝的王国里,一个合乎常情有荣誉感的共同体。新道德秩序的背后,与世隔绝的王国是荣誉和友谊的孤岛,受难是英雄正常的处境。新秩序寻求迫害、毁灭旧世界的英雄。因而,自古英雄多磨难。共有的愤恨和磨难,使菲罗克忒忒斯一步一步走近涅俄普托勒摩斯。着手察看涅俄普托勒摩斯为他展示的骗人上当的想象,他急切问道,“你是否像我有毁弃和发怒的要求?”(323-24)菲罗克忒忒斯是个“受难者”,而仅有同是受难者才会是朋友,惺惺相惜。但当他知晓自己被骗后,除流放外,他惟一可选的只剩阿开亚人刀枪林立的军营,相比之下,他更喜欢独居。除开险恶的政治现实和寂寥的洞穴,信任涅俄普托勒摩斯,回归故里,菲罗克忒忒斯力图找到共同体生活。然而,涅俄普托勒摩斯背叛他,毁掉了这次抉择。因此,菲罗克忒忒斯将不会离开。他充满可怖之物、荒废的家园,还有惨痛的教训和难忍的疼痛,都强于阿开亚共同体。[13]菲罗克忒忒斯对涅俄普托勒摩斯断言:“瞧瞧那些人怎么活着,总是在善恶之间摇摆不定”(501-3)。政治生活不可预测的特性,使得它比过平稳惨痛的孤苦生活还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