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娥轻轻挑拨着烛芯,看着火焰跳动,初进宫时的情景似在昨天。她记得那时她不过十岁,是父亲的掌心明珠,当父亲告诉她要离开她生活的尔朱川,去洛阳皇宫的时候,她哭闹着求父亲。
然而父亲只是告诉她要好好听太后的话,她不解,为何父亲让她听从一个陌生女人,只是因为她是太后吗。从母亲北乡公主元忻的叹息中,她大概知道了,那是父亲这一辈子求而不得的女人,也是父亲一直全心守护的,而他娶母亲不过因为母亲的家世。
北乡公主是北魏景穆皇帝拓拔晃(追尊)的孙女、南安惠王拓拔桢之女,北魏文成帝拓拔濬侄女,中山王元英的亲妹。当年元英见尔朱荣少年有为,便想与之联姻。他们从来没问过元忻愿不愿意,因为她没权利选择自己的婚姻,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她只需要按部就班的去做便好。她比尔朱荣大二三岁,虽未居于洛阳城,但那深宫之中的传闻却是宫外百姓的谈资。当年胡太后刚刚产子,稚儿便要移居宣光殿,胡太后难舍,便一路追至御花园,因体虚摔倒,时任柔然使臣的尔朱荣见到将其抱回蒹葭宫,一时宫内各种传言沸沸扬扬。元忻也自有耳闻,只是当时觉得于己并不相关,怎料兄长临终之前求当时皇上元恪为自己赐婚,尔朱荣初始竟以自己未建功业何以为家为由推脱,后闻竟是胡太后一纸书信亲与说媒,才成就这桩姻缘。婚后,夫妻虽说相敬如宾,元忻深深感觉到丈夫的爱不在自己身上,她刚刚生下尔朱英娥,尔朱荣就在平城娶回一个流民女子,眉眼有几分像胡太后,尔朱荣亲为其取名真真。元忻毕竟是皇室出身,全大体,识大局,不争不闹,将此女子视为妹妹,后此女生下尔朱荣次女取名尔朱青苧。没过几年这个女子患病而死,元忻便将青苧认作自己的孩子,抚养在身边。
那日从尔朱川进洛阳的路上,尔朱荣派自己最得力的干将,自己的表亲,前燕太原王慕容恪之后的慕容绍宗送亲。二十出头的慕容绍宗秀眉伟目,有着鲜卑族的魁梧健硕,又有身为贵族后裔的儒雅,虽不擅言辞,却胆略过人,投奔尔朱荣后大大小小参加战役百起,却无一败绩。尔朱荣担心路途遥远,所以特意安排慕容绍宗带领一千贲虎营士兵护送。
小英娥带着自己的丫头赛婇坐在马车里再也不哭不闹,她知道眼泪一无用处,阿爹不会改变主意,娘也没法阻止。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样的人生,清风动帘,挟带着淡淡的花香从马车的布帘飘进来,清雅怡人。英娥毕竟还是个孩子,一下思绪就被这香气吸引。她掀开布帘,透过窗子看见一大片的火红色的花海,红艳艳的若尔朱川上落日时分的晚霞,若火燃起照进心底的温暖,美的让人想扑进花海肆意徜徉。她眺望着无尽的花海,瞥见了一队军队紧紧跟着她们的马车不过百步距离。皂黑色的铠甲,披着白色斗篷,清一色的枣红大马,高举着白色番旗上绣一只下山黑虎,那是尔朱荣的亲兵黑虎营。
英娥眼泪止不住滴落下来,她对着车外的慕容绍宗说道,“叔叔,父亲在后面你怎么没有告诉我,快让车子停下来。”
慕容绍宗勒马挥手示意部队停下,对英娥说道,“是你的父亲不让我告诉,他已经跟了一路了。”
“我便知道阿爹舍不得我。”说完,英娥撩起裙角,自己一骨碌跳下马车,也不顾赛婇在身后连声呼唤,“小姐,慢点。”一路向后面的军队跑去。
尔朱荣见女儿向自己奔来,吩咐手下原地待命,自己下马快步奔前,将女儿一把抱在怀中,满是胡渣的脸摩挲着英娥娇嫩的皮肤,“丫头,跑这么快,看这一头汗,你等阿爹过去便是。这一路上,可还是一直怪着阿爹呢?”
若在以前尔朱荣胡须刺痛脸的时候,英娥肯定会嚷嚷着,“阿爹,疼呢。”然后跑开,今天她却觉得被父亲胡须这样扎着却是幸福。她小手摸着尔朱荣的胡须,在尔朱荣怀里,努力的点点头说,“娥儿怪阿爹的,可是娥儿更加爱阿爹,阿爹让娥儿做的,娥儿不会违了阿爹的意思。”
尔朱荣将英娥紧紧搂住,“是阿爹的好女儿,没白疼你。”他指着这一片花海问英娥,“女儿,这花好不好看,知道是什么花吗?”
英娥从尔朱荣怀里起身,牵着尔朱荣的手走进花海,她蹲下仔细端详了这花半天,摇摇头道,“这花甚是好看,只是为何无叶,却是不知道叫什么。”
尔朱荣折下一朵,递于英娥,“这是彼岸花,阿爹曾经也不认得。还记得那年部落大灾,牛羊得了瘟疫死了大半,眼看就没有过冬的粮食。阿爹正愁之时,你度律叔叔听闻咱们这来了一个洛阳的商人,此人在秘密寻找杀手,愿出三千金买两条人命,定金就有千金。这就是及时雨啊,阿爹想这事办成了,那今年过冬便不愁了。于是派你度律叔叔找到这个人,收了定金,便根据那人给的地址来到这里埋伏。娥儿,你猜阿爹要杀的是谁?”
英娥好奇心上来了,她瞪大眼睛,着急的拉着尔朱荣的衣袖,“阿爹,快说,快往下说。”
尔朱荣一抹微笑上扬,眼神似乎又透出年少时的轻狂和不羁,“当时阿爹也不知道杀的是她,咱们的太后,还有清河王。那日她路经此处前往鹿苑,清河王应该是听到消息前来找她,阿爹只遵循着画像对上二人之后,便和你度律叔叔、世隆叔叔带着几个咱部落的勇士开始了刺杀。那是第一次见到她,阿爹从没想过世间还有这样的女子,她是那样的一个看似若清风明月的明媚,娇弱无骨。可是阿爹拿钱办事,还是对他们动了手,清河王为了保护她受了重伤,我以为得手了,可以顺利拿到赏金了。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那么勇敢,想与我欲同归于尽,拉着我向悬崖下跳去。阿爹被震撼了,阿爹没见过这样刚烈的女子,也许那时候阿爹就开始把她当作天上的星星,若是每日可以仰望她的光辉便心满意足。阿爹第一次那么近距离看着她,她眼中的坚毅不是一个女人该有的,阿爹用剑插入石缝,救了我们。后来她的手下赶来救了她,本来阿爹认为自己性命休矣,怎料她放了阿爹,还有你两个受伤的叔叔,清河王也是真男人,给了阿爹些银两,并许诺回去就安排人送来粮食和衣物,解了我们那年的灾荒,此后每年清河王都会派人来送钱送物,帮助我们。太后临朝后,一直对我们尔朱氏信任有加,对阿爹委以重任。所以今日太后差人来想与我联姻,娥儿,你说阿爹能不能因为舍不得你,而一口回绝?”
英娥咬着嘴唇,半响不语,只是摇摇头,尔朱荣见状,继续安慰道,“阿爹现在不光是魏国一个镇边将军,更是尔朱川的首领,那么多子民需要供养。你是阿爹最疼爱的女儿,阿爹和娘都舍不得你,不是因为不爱你才送你进宫,而是觉得你长大了,可以为阿爹分担了。”
英娥蓄着泪扑进尔朱荣怀中,哭着说,“阿爹说的娥儿明白,阿爹重情重义。娥儿只是舍不得阿爹,怕进了宫就再也见不到了阿爹和娘亲,还有那些弟弟妹妹们。因为这个娥儿才伤心难过,却不是不愿听阿爹安排,如今阿爹已然说清,娥儿明白阿爹难处,娥儿听话,娥儿愿去。”
尔朱荣爱怜的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抬起头看着天空,生生把泪水咽回去,他重重舒了口气,让英娥看着洛阳城的方向,手指着坚定的说道,“娥儿,洛阳不远,阿爹虽然不能再往前送你,但是阿爹保证,定求太后许我们相见。会很快,相信阿爹,好吗?”
英娥收住眼泪,她知道眼泪除了让阿爹愧疚,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她挺挺胸,努力挤出个笑容,“阿爹,送娥儿那么久该回去了,娥儿也要启程了,不能误了时辰,娥儿相信阿爹,娥儿在洛阳等着阿爹来。”说完伸出小手指,“阿爹,拉钩。”
尔朱荣见英娥如此懂事,心中的不舍和欣慰让他眼眶湿润,他伸出手勾着英娥的小手指,镇重说道,“一言为定。”
她说完转身故作开心地冲着站在马车下的赛婇叫道,“赛婇,我们走了,去洛阳咯。”她丢下尔朱荣几步跑到马车边,不敢回头看父亲,怕自己的泪被父亲看见。赛婇将她扶进了马车,看着哭的不能自己的英娥,小心翼翼的问道,“小姐,我们走吗?”
英娥死命的点点头,“快走,我怕再耽误下去,就真的不想走了。”
赛婇陪英娥一起长大的丫头,是尔朱荣部落征讨柔然时抓获的一批俘虏。虽然不过比英娥大了五岁,却也是见惯了事情的,因为做事灵活,善观别人眼色,所以元忻挑选她进宫协助英娥,怕其他笨笨的丫头给英娥惹麻烦。
赛婇掀开布帘,对送亲的侍卫吩咐道,“启程吧,小姐说快点。”吩咐完,看着哭的的梨花带雨的英娥不再发一言,只是将一块锦帕递于她。
尔朱荣看着英娥故作欢快的身影,知道他可爱的女儿此时已经泪流满面,他唤来慕容绍宗又嘱咐几句,将英娥再次镇重托付。
慕容绍宗宽慰他道,“咱们的小英娥已经长大了,将军应该感到高兴,待一切安顿妥当,我定快马加鞭回来给将军报喜。”
“好,有你在,我自是放心,快上路吧,别耽误了行程。”
慕容绍宗回身对着队伍说道,“出发。”
车夫挥动马鞭,大喝一声,“驾。”
骏马撩开四蹄嘚嘚的狂奔起来,摇晃的马车,晃的英娥突然不哭了,她掀开车帘,半个身子探出马车,只为再看清楚那牵马目送她的父亲。只见父亲对她用力的挥动着手,唱起来了家乡的民谣《折杨柳歌辞》: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她明白这是父亲让她不要忘了自己契胡的身份,不要被汉化忘了本。
过了鹿苑不消二日便抵达洛阳,慕容绍宗是外臣不得进入皇宫,只在城外驿站住了几日。胡太后体恤备了各类牲畜百头,各种花纹图案的锦缎垫被百匹,谷物稻种千石,还有一些疑难杂症的治病良方,送与慕容绍宗带回,以示对尔朱荣的恩宠。英娥与赛婇住进了长秋宫偏殿,与其他几位待选妃嫔开始跟着教习嬷嬷学习宫廷礼仪,等待着元诩册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