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元子攸不为傀儡 尔朱荣欲换乾坤

元子攸虽为新帝,然则尔朱荣的亲信没有一天不在怂恿其取而代之,尔朱荣也渐渐心有所动。他一直未让元子攸举行登基大典,于他而言,元子攸不过就是一个傀儡,而选择他的原因仅仅是他父亲彭城王的贤良之名,可以轻而易举地取得民众的拥护。太极殿内,尔朱荣霸占着这个只有皇帝办理朝政时的处所,做了他的卧房,这是何等的僭越,也是暴露了他的野心。

夜色笼罩下的宣光殿树影婆娑,清冷如水,自元子攸入宫便接受尔朱荣的安排,住进了这个曾经囚禁胡太后的地方,他明白尔朱荣的用意,这是暗示着他的皇位可以随时失去。元子攸每日在朝臣面前极力掩饰着自己满腔的愤懑和深深的仇恨,对尔朱荣恭恭敬敬,特许他上朝不拜。临朝之时必恭请让尔朱荣坐于自己左手,议政之时必问尔朱荣意见,凡尔朱荣的提议无不应允,甚至让尔朱荣遇紧急公文可以直接用玉玺发布命令。只有在夜里,他一人之时,他会伏案书写出一个又一个死于河阴之变的宗室大臣的名字,那长长的书卷之上两千多个名字,每一个都是曾经熟悉的面庞。元雍、元劭、元子正这三个他最亲近的叔叔兄弟,那些谈笑风生的往事一幕幕浮现,他噙着热泪,执笔的手不住颤抖。他永远忘不掉当尔朱荣将这三具尸体送到他帐前的情景,那被马踏的尸身,血肉模糊的已经分不清样貌,只能从那浸透鲜血的衣服花纹上分辨出身份,而他却只能生生将这愤怒咽下。

一旁伺候的张皓颂是自幼便跟他的,熟悉他愤怒时的宣泄方式,只是偶尔把他掉到地上的名单一一收好,等他写完就寝的时候再一张一张烧毁。

今夜元子攸却没有再写满人名,他提着笔怔怔地看着两个兄弟的名字,低声问道,“小颂子,大哥和宽儿该进京了吧。”

张皓颂算算日子,回禀,“皇上,按日子算大少爷他们应该快进京了,奴才明日亲自去城门外迎接。”

元子攸郁结在胸,一把将笔掷下,“好,大哥若到立刻将他带进宫来,先让他去太华殿拜见郑太妃,朕会在太妃宫中见他。如今朕这个皇位不稳,一举一动皆受监视,身边除了你,连可以信任的人都没有,连见自己亲人都要小心翼翼。”

张皓颂谨慎地观察了下四周无人监听,扶着元子攸坐下,宽慰道,“皇上,奴才读书少,就跟着您才识了几个字。不过奴才爱听书,曾听过一个故事,说与皇上解个闷?”

元子攸心下本是烦躁,心情难静,当日决定是否迎娶英娥之时,也是听了张郜颂说了怀嬴和晋文公的故事,才悟透事有反经合义,欲成大事不拘小节。今日张郜颂又要说故事,元子攸知道他要劝自己,便准他继续往下说。

张皓颂说道,“春秋时期有个楚庄王,即位之时国事动荡,没想到他却三年不理朝政,他在宫门口挂起‘进谏者,杀毋赦’的大牌子,朝中之事交由成嘉、斗般、斗椒等若敖氏一族代理,自己每日只是田猎饮酒。有个贤臣苏从实在看不下去了,冒死劝谏,以猜谜方式问这楚庄王,‘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鸣,王知此鸟何也?’楚庄王答曰,‘此鸟不蜚则已,一蜚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苏从这才知道,原来楚庄王不过是韬光养晦,借此考察大臣忠奸贤愚。那日起,他开始亲政,临朝之后三个月时间废除十项不利于楚国发展的刑法,兴办了九项有利于楚国发展的政策,起用了六位有才干的文官参政,诛杀了五个贪赃枉法的大臣,攘外安内,不久成为一代霸主。所以,皇上不必急于一时,眼下不过与楚庄王一样韬光养晦,审查忠奸罢了。当皇上一鸣惊人之时,便是他尔朱荣人头落地之日,只是尚需时日而已。”

元子攸满意于张皓颂的故事,他舒开郁结的眉头,敲了张皓颂脑袋一下,“你个机灵鬼,没事就好听闲书,有功夫好好识字吧。记住,朕不是鸟,朕是龙,今日潜龙在渊,他日龙啸九天,终有一日朕会让他知道这天下到底是谁的。”元子攸重击案牍,眼神笃定,“不过他楚庄王是韬光养晦,朕却是枕戈饮胆。”

张皓颂见元子攸恢复斗志很是开心,“皇上如此想,实乃大魏百姓之福。”他接着试探问道,“皇上,还有一事,过五日便是胡太后的七七,尔朱荣让太妃出面设了千僧斋,为胡太后超度,想是英嫔娘娘也会去,不知皇上?”

元子攸没让张皓颂继续说下去,他现在心里只有报仇雪恨,风花雪月于他已无干系,他要除了尔朱荣,便再也不能平静的面对英娥,他有些累了,明日还有很多事在等着他去做。他舒展了一下酸痛的肩膀,“小颂子,朕乏了,帮朕宽衣吧。”

张皓颂服侍元子攸睡下,看着在床上辗转反复的皇上,不禁为自己的主子难过,赶紧背过头去用袖子擦了眼泪。

第二日,英娥一早起来便去给父亲请安,因为她从慕容绍宗口中已经得知父亲将为胡太后准备千僧斋,与太后多年的情分,让她想最后再送太后一程,便想着求父亲准许她出宫。临到太极殿宫门,英娥正欲进门,忽听有人给她请安,“娄昭君参见尔朱小姐。”

英娥驻足看着眼前这个三十左右的少妇,虽没有倾国之容,却也是端庄贤淑,眉眼间的平和让人愿意亲近。她笑脸盈盈,对着英娥又行了一礼,“臣妇今日随夫入宫,正欲去拜见北乡公主,未曾想在这竟遇见了尔朱小姐,臣妇甚是欢喜的紧。”

英娥并不知她的身份,看了绮菬一眼,绮菬领悟,便先跟娄昭君行了礼,“高夫人好,我家小姐一直深处宫中,所以不认识高夫人,没想到高夫人却认识我们家小姐。”

娄昭君有些尴尬,她身边的一个丫鬟欲为自己主子开腔,却被娄昭君眼神制止,她仍满脸笑意的道歉说,“是臣妇鲁莽了,只是臣妇一直听说尔朱大小姐风华绝代,故今日一见便知如此美貌的仙子定是了。”

英娥看着这个倒贴嫁妆招夫婿的女人,她脸上的宁静却掩盖不了眼底那点微澜,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发现了高欢,然后散尽嫁妆为夫婿招贤纳士,结交侠士。将他一步一步从一个底层的侍卫扶植起来,成为了今天的高都督,如今又在费心为他在宫内张罗。英娥不想与这样喜欢经营之人深交,敷衍又不失礼貌的颔首微笑,“宫里的这些人见我时还称呼娘娘,高夫人还是知道我的心思,这句小姐甚合我意。初识高夫人,本该与你多叙一会,只是父亲那还等我,不便耽搁太久。只是高夫人即是入宫,理应先去太华殿拜见郑太妃,高夫人应该知道,她虽不是当今皇上的生母,却也养育了皇上的兄弟,皇上对她亦是尊敬孝顺。家母刚刚入宫,邺城来此路途遥远,母亲精神不大好,改日再见吧。”说完便唤绮菬,“绮菬,我们走吧,高夫人告辞。”

娄昭君听了却一点愠色都看不显露的始终谦恭,看着英娥转身离去的背影,对为自己愤愤不平的婢女素棉说,“你有什么为我不平的,如今夫君在她父亲的手下办事,连带我这口饭都是她尔朱家赏的,雏鹰尚不能自己觅食,又何必计较喂养之人的脸色呢。”

素棉听完已明白主子心意,“是素棉不懂事,差点连累夫人,那夫人现在是去拜见太妃还是北乡公主?”

娄昭君笑道,“人家女儿刚刚说的你没听明白么?好了,走吧,先回府。”

且不说这娄昭君即时便出了宫门,英娥正要迈进太极殿宫门,就听见里面尔朱兆粗着嗓子毫无避忌地说道,“叔为什么偏偏拥戴他这个鸡儿,我们辛辛苦苦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就凭他跑我们军营说了几句话,就当了这个皇上?”

英娥挥手制止了要进去通报的侍卫,站在外面不急着进去,想听听父亲他们在说什么。

尔朱兆的话音刚落,就听见尔朱世隆也在帮腔道,“是啊,大哥,那小子不过就占了个彭城王元勰之子的名声,有什么本事,让咱们这些人跟着他。再说河阴之变我们杀了那么多宗亲大臣,还杀了他的兄弟,你不杀他已是仁至义尽,如今还要让他做皇帝,依我看他根本就是想学勾践,大哥你这不是养虎为患么?依我说大哥直接当皇帝得了,咱们不能占着这洛阳城给别人做嫁衣,大哥,一不做二不休吧,这个皇位您自己做了吧。”

尔朱荣沉默不语,在洛阳城的这些日子,看着这琉璃瓦金碧辉煌的屋顶,近在咫尺龙椅,让他忍不住一遍又一遍的摩挲着椅子上的龙纹,渐渐的他的眼中充满了对权力的渴望和野心。多少次夜里他一个人来到这里,想坐上去试试,可是却一直被胡太后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惊得望而却步,“你尔朱荣不过是一个奴才,也永远只是一个奴才。”他极力否认着自己的这个身份,他不是奴才,他是尔朱川最大部落的酋长,连北乡公主都成了他的妻子。也许只有在胡太后面前,他才觉得自己的卑微,只是那个他爱着,却恨着,如今只留给他懊悔的女人死了。世人都觉得胡太后的尸体已经找不到,却没有人知道,那日他赶到黄河后就已经派人捞起了太后的尸身,他将她葬在鹿苑的那处彼岸花海之中,是祭奠他们的初识,也是想她死了也不属于任何一人,简单的青石坟冢前的白玉碑上只刻了一个皇字,妄想与她凤凰于飞,和鸣铿锵。

众人见尔朱荣不发一言,不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上党王元天穆却与尔朱荣心意相通,北镇兵变之时,他作为宗亲去嘉奖前线的军士,由此结识尔朱荣,二人兴味相投结成莫逆。河阴之变之时,此人暗暗鼓动费穆进言诛杀朝臣之策,如今劲敌皆除,近亲宗室就剩他地位显耀,使得尔朱荣与其勾结更甚。他一针见血地说出了尔朱荣的心思,“河阴一事后,虽朝中阻力清除大半,然则外任宗亲如汝南王元悦、临淮王元彧、北海王元颢悉皆南逃至梁,梁王以宗亲威望为由,欲择其一,立为魏王。此时,将军若自立为王,内则民心难附,外则给了梁王出兵的借口,故要寻个迂回之法。”

尔朱世隆道,“这登基还有什么迂回之法?你倒是说说看,怎么地就能服众了?”

元天穆道,“铸金人。”

尔朱荣正欲夸元天穆知其心意时,瞥眼瞅见了在外的英娥,呵斥道,“大人们在谈事,你站在外面作甚?”

英娥见躲不过,装作若无其事地轻盈步入殿内,“阿爹,女儿却是想请阿爹准许参加千僧斋,不想各位大人们正在商讨大事,却是女儿唐突了。”英娥说完环顾四周,大殿之内还有老师慕容绍宗、贺拔胜、费穆、高欢等人,英娥知道自己此时出现的不是时机,她接着说道,“阿爹先谈事吧,女儿去后殿寻娘亲和妹妹说话,晚些讨阿爹示下,女儿先告退。”

尔朱荣也不想英娥知道太多,便说道,“你对太后的孝心阿爹不反对,到那天爹派人送你去便是,你娘刚到,你先去请个安吧。”

英娥见绮菬有些迟疑,便拉了拉她的衣袖,“我们出去吧。”

她们还未走远,就听见后面传来尔朱兆的呵斥声,“人来了都不拦着,一群废物,滚出去自领五十军棍。”

英娥欲回头求情,被绮菬制止,“娘娘,左不过是几棍子,那些侍卫只是皮肉受些罪。若娘娘回去开脱,便是有意放我们进去,指不定以后他们的命还在不在。”

英娥想了一下觉得绮菬思虑周全,为了那几个侍卫的安全,只能故作听不见后面的哀声连连,前往徽音殿探望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