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易象符号与艺术生命
易象对中国艺术的重象传统也深有影响。易象给人们提供了一套生命符号的创造原则,也提供了一套思维认识方式。艺象犹易象,是中国艺术理论中一个根深蒂固的观点。易象与艺象之关系,是一个有意思的问题。这里摄其要者,谈谈我的粗浅理解。
一、易象是一种生命符号
《周易》古经六十四卦,每卦由卦名、卦画、卦辞、爻名、爻辞五部分组成,《易传》之“十翼”则是经的阐释,二者合而构成我们今人所说的《易经》。从符号角度看,《易经》符号主要有两种:一是卦爻符号,一是语言符号。即是说,《易经》作为一种典籍,除了具有一般典籍所具有的语言符号之外,还有另外一套符号:卦爻。这正是《易》符号构成的独特之处。同时,《易》在两套符号之中,又以卦爻符号为主,《易》所阐述的一切道理都是围绕着卦爻而展开的,语言符号系统是卦爻系统的界定和延伸,如卦名、爻名是为每卦之卦爻定名,起到了限定作用,卦辞、爻辞则是为了阐释卦爻的,卦爻辞不能脱离卦爻而独立。而“十翼”则是《周易》古经的延伸。《易》在符号构成中以卦爻符号为主的特征,使我们探讨易象不得不从卦爻做起,卦爻是易象的基型。
卦爻是一种抽象符号。易符有三级构置,阴阳是基本符号,八经卦是由基本符号所构成的八种基本卦形,以概括宇宙中八个类。六十四别卦是八卦的展开。《系辞传》谓:“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因而重之,爻在其中矣。刚柔相通,变在其中矣。”“八卦而小成,引而申之,触类而长之。天下之能事毕矣。”八卦与六十四卦相比,首先,八卦乃八“类”,而“象”寄寓其中,六十四卦是触其“类”(八卦)而展开,是“类”的延伸,“象”的扩大。八卦类而归之,是人类对宇宙的概括,将宇宙“拉”近来观察,“类”归而认识;六十四卦却是触“类”长之,“推”远而玩其变化,放“类”而织成天地之网。这样围绕着“类”“象”的近观远游,开合变化,以览尽宇宙人生之理。其次,八卦乃“小成”,六十四卦不仅是八卦的“因而重之”(两两相叠),而且是一个由“象”在其中到“爻”在其中的上升过程。“象在其中”,是说八卦可以象征宇宙间的物象;“爻”在其中,是说在六十四卦中可以触及易符更细小的单位——爻,触及宇宙生命更微妙的变化,爻的意思就是变化。这样六十四卦即成了一种“宇宙代数式”。八卦所代表的“象”纳入这一公式的运演中,展示在六爻之间的复杂运转中,从而达到“大成”。最后,正是基于以上两点,八卦与六十四卦相比,八卦象征静态的事物,六十四卦象征动态的事物;八卦是常体,六十四卦是变体;八卦的象是有限的,六十四卦的象是无限的;八卦为体,六十四卦为用。
故此,易象虽然是一种抽象之代码,但与人类所创造的一般抽象符号有明显不同。卦爻不是供推理记录之用的纯粹语言,不是一般事物的抽象代符,它的独特性就在于,它是一种生命的代符。
我们说卦爻是一种生命的代符,有三层意思:代表生命、显现生命和模拟生命。
所谓代表生命,是说其卦爻符号可以代替感性生命实体。卦爻不是象征,也不是隐喻,它是某类感性生命的凝固形式。英语中的mountain,是表现山峰的抽象符号,它只是山的一种抽象形式,与山的感性生命并无关系。汉语中的“山”,是表现山的象形符号,它是山的生命形式的感性显现,符号与表现对象之间有密切关系。但是汉字单独符号的生命指代功能是有限的。易之卦爻符号可以说是汉字生命指代功能的高度发展。如艮卦的基本象也是山,艮(楁)这一抽象符号不仅和生命具有密切关系,不同于英文中的抽象符号,又具有生命指称功能,它指代的范围远非汉字所能比,它可以指代多组生命之象。艮的基本象为山,它可以指代一切与山有关的生命对象及其特点,如象山路、象山石、象山谷、象山峰、象山之草木、象山之松柏等等。山有静止意,故山的卦德为止,故象宁静,象内敛,象约束。艮卦的卦形像一门框,故艮又可象门,象廊,象庭,象开阔,象通达,象把门人。艮上一为阳,下二为阴,阳象山峰,下深蕴阴质,阳实阴虚,故有高耸、内蕴等意。艮有静止意,故飞潜动植中一切有静止特点的对象都可属艮卦,如为守门之犬、窥视之狐;又可象征静而猛的对象,如虎、雕、隼、鹰……这就是八卦成列,象在其中。
但是,如果把易象符号仅仅限于能象征普通的感性生命实体,则尚未穷尽易象作为生命代符之底蕴,易象不仅可以指代生命,还可模拟生命,这正是因而重之,“爻在其中”之所指。爻即变,卦爻可以表现交相往复的生命运动。易六十四卦,每一卦都可以构成完整的生命系统。如前文所提到的,六爻中的每一爻都属于一个固定的时、位,每一个时、位都是这个生命整体中的一个单元,卦爻突出体现了生命的整体性特征。同时,卦爻之间,唯变所适,生生不息,循循相生。卦爻之间的生命运动还显示出节奏化的特点,无往不复,生命呈周期性的运动,生生相联,此伏彼起。《易》企图将世间一切运动的事物均搬到卦爻系统中,在卦爻的有限空间中,展现生命运动的秩序,模拟世间的风云变态。《易》之卦爻提供了世界的生命图式。宋代大诗人王禹偁,晚年常置身竹林,手把《周易》一卷,读之读之,悠然之间,可览尽世间一切风云。古代许多好《易》者,正像王禹偁一样,通过读《易》而切入大化流行之中。
二、易象与中国艺术思维方式
意大利思想家维柯曾说:“每一个民族首先是诗人,然后才是思想家。”维柯的前一句话适用于中国,后一句话并不适用。早期的中华民族确如维柯所说,有一种诗性智慧,以诗性的目光看待外物,将外物都当作一种具有活泼性灵的生命实体。但是,中国文化在进入理性时期,进入如雅斯贝斯所说的“轴心时代”以后,出现了空前的思想繁荣,却仍然保持了这种诗性思维。可以说中国的先哲们既是诗人,又是思想家,将诗性和概念思考结合到一起,用诗性的符号来表现深刻的哲思。《周易》哲学是典型的例证。
日本思想家中村元说过:“东方人的思维方式是综合型的,西方人的思维方式是分析型的。”他尤其指出,“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是非常具象性的。”他的说法虽显笼统,但确实概括了中国人思维方式的一些特点。中国是一个讲究实际的国度,以思维的具体性而著称,对具体感性的兴趣超过对概念逻辑的兴趣,它既不像西方那样热衷于抽象的概念思考,也不像印度那样漠视个别和特殊而关注普遍的东西。然而,对逻辑的不重视并不代表思想的贫乏,中国人热衷于在感性之中进行理性思考,通过感性的类比来显示意念,以模糊整体的生命化语言去复现世界的形象,如章学诚所说,“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文史通义》)。这种思维的核心是“象”,所以哲学界有人称之为“具象思维”“唯象思维”。易象通过卦爻符号的变化,以通天地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表现生生之大德,穷尽“体物”之妙,它所依据的内在基础就是执着感性生命的思考,每个卦爻都代表一系列生命之象,由此模拟流动不居的生命世界,“范围天地之化”;并进而从其中窥出宏深之易理,达到“弥纶天地之道”之目的。易象符号所体现的思维形式是一种典型的具象思维。
这种具象思维强调既不脱离感性生命,又不局限于感性生命,《系辞上传》:“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追求对天地宇宙深刻的概括仍是易象符号的根本标的。易象符号由至显至简之物达到至深至玄之思,还在于易象符号自身的特点。在这方面王弼那段论意、象、言关系的话很有代表性:“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言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意而忘言;象者所以尽意,得意而忘象。”(《周易略例·明象》)
通常表达概念意义的方法是语言,这里没抛弃语言,但言和意的关系是间接的关系,被一个特殊的层次“象”所分割。这一层之插,遂使原来以言尽意的僵化结构变成一个充满活力的系统。这里突出了一个“象”的层次,王弼属《易》学中的义理派,其观点和汉世流行的象数派不同,他以为,“象生于意而存象焉,则所存乃非其象也”,“象”存在的唯一必要性就是达义,如龙象生于刚健等义,而不能拘泥于龙本身。在王弼这里,为了表义存在着两种媒介:一是语言文字,一是象,言为了明象,象为了明意。明意为何不以言去直接表达,而诉之于象的曲折途径,问题的关键也就在于此。以言表意则意无以得显,因为一着语言,即依概念,即是“有封”,不能反映生命内在之整体性、丰富性。而同是媒介工具的“象”,却可以超越语言自身的局限性,以类同于生命的符号去显示生命,符号自身构成了如卡西尔等人所说的“隐喻结构”,而不是“解说结构”。
易象在表现抽象概念方面提供了一个范例,象与意二者高度融合。在这一点上,易象与汉字有互动关系。易象以生命符号表达概念的方式受到汉字创造方式的影响,而春秋以来,易学的流布又强化了汉字乃至汉语中以象尽意的传统。言不尽意故立象以尽意,促进了中国人“喻象思维”的形成和流布。它在中国文化史上的重大意义,就是弱化文化中的逻辑概念传统,强化以生命来显示意义的表达方式。
三、观物取象与中国艺术的创造方式
易象和“艺象”在创造原则上有一些相通关系,这里我们仅以观物取象为例,来看二者之间的联系。
《易·系辞》明言,易卦爻系统的创造是观物取象的结果,即“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周易》古经是占卜的记录,它所关心的是那阴阳不测的“神”,那昭示凶吉之理的机微;《易传》则是一部哲学著作,它所关心的是那“形而上者”,那弥纶天地的幽深之理。然而这丝毫没改变它的基本特征:取法于象,从经验世界出发,一切都落实于具体感性之中。观物取象贯穿于《周易》创造的全过程。
八卦象征着八类事物,易学史上曾有八卦象征八个汉字之说,虽然不能遽作定论,但八卦与物象具有密切关系则是事实。如艮楁,卦象突出山的高耸形象;震椻,如大地(─阳爻)上春雷滚滚;巽椼,上实下虚,又像莽莽苍天下的浩浩长风;坎椾,简直就是水之波纹的图形化;兑楃,上虚,像地上之河流;离楀,上下皆实中虚,像熊熊之火燃烧;至于乾坤两卦,更和中国人的天实地虚的观念有关。八卦符号来自生命,这是不容置疑的。
六十四卦的符号构成,也与自然万物有关系,《易传》每卦均有大象、小象辞,就是对卦爻与万物之联系进行说明。如观卦,下坤上巽,《诚斋易传》谓“风行地而无不周,故万物日见”;而卦形上二阳爻,下四阴爻,颇有“背负青天朝下看”之象,故以之为观审。再如晋卦,下坤上离,此卦有上升意,离为日,坤为地,太阳从大地上升起,故有蒸蒸日上、欣欣向荣之状。
观物取象是《周易》的创造原则,它的特点是以生命来呈现生命。《周易》中有它独具的天人模式,天与人之间始终浑然不分,它不是有的研究者所说的“借天道外物而言人事”,在《周易》中外物绝不是一种比喻,或是象征,物象是具有独立价值意义的生命实体,仅仅从媒介论角度来考察它,只能撕破它的浑然合一的整体。因此,在《周易》中,没有一卦是只讲物象而与人的生命无关的,也没有一卦是只讲人的生命而与万物生命无关的。
“易与天地准”,这个准,有准则和效法双重意义,即取象天地,效法万物。而取象天地,效法万物,不是仅仅说人之事、理、情,而是为了“弥纶天地之道”。因而,我们对《周易》中的天地人三才关系必须“浑沦”地看,说天即说人,说人即说天,天地万物不是说人的形象符号。《周易》的兴趣只在于模拟生命的运动,以生命形式来呈现生命的运动。这种生命符号(易象)具有本体意义。因此,人们观易象,阐释易象,即是要发现这一生命符号所具有的本体意义,而不是由物去发现人情世事。如豫卦,下坤上震,坤为地,震为雷,有春雷在大地上滚动之象,这是一个完整的生命意象,不是一个表示概念、情感的简单媒介。《周易集解》引郑玄云:“奋,动也,雷动于地上,而万物乃豫也。”春雷滚滚,万物化生,有天地悦豫之象;春雷滚滚,又有运动、震动的涵义;春为生命的开始,又有上升的意义;而天逢春即雷即雨,又有顺的意义。而这些意义既可以属天,又可以属人;既可以属于道德,又可以属于个人情感;既可以归之于宗教,又可以启发哲学、美学思考。总之,意象本身具有独立价值意义。
故《周易》之“观物取象”和“取象比类”的一般符号迥然不同,它不是一般比喻和象征,而是一种独立的生命符号。这种传统给中国艺术提供的也不是简单的从物出发、借物比喻的思想,它直接影响中国艺术的意象创造。艺术是一种生命符号,它具有独立意义。叶维廉在分析中国诗的特点时曾说:“现代批评家理查兹(I.A.Richards)曾把隐喻(metaphor)的结构分为vehicle与tenor两部分,即朱自清所谓的喻依和喻旨。喻依者,所呈现物象也;喻旨者,物象所指向的概念与意义。庄子和郭象开拓出来的‘山水即天理说’,使得喻依和喻旨融而为一:喻依即喻旨,或喻依含喻旨,即物即意即真,所以很多的中国诗是不依赖隐喻不借重象征而求物象原样兴现的。”叶氏所提出的喻依和喻旨合一的现象,亦即我们所说的物象具有生命本体意义,这种现象直接导致中国山水诗原样兴现的独特艺术创造方式的产生。
四、易象与中国艺术的阐释方式
《周易》不仅有其独特的符号系统,而且还有其独特的阐释方式。易道广大,无所不包,上自天文,下至地理,中及人事,一切看得见或看不见的都可以涵摄于其中。而易卦爻符号极为有限,正所谓“至简”。这种有限之符号体现出无限之事理,不仅在于符号构成方法的特殊,而且还在于围绕易象所出现的名目繁多的阐释方式。“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易的符号只是一种有限的“象”,而所涵摄的世界广泛的生命信息则是“象外之象”,易道所重不在卦爻本身,而在卦爻之“象”所体现的“象外之象”。故此,易符的阐释是其生命延伸的必然依托。
易的符号阐释对象主要有两种:一是语义符号,一是卦爻符号。这两种符号阐释,都把拓展阐释空间,尽力延伸易符的生命意蕴作为根本目的。这两类阐释都对中国艺术象外之象的意蕴开拓有很大影响。《周易》古经的语义符号主要有卦名和卦爻辞。这里我们可以通过卦名的阐释来看。如需卦,下乾上坎。汉字一字多意、音通义联的特点在此卦阐释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朱骏声从字形上说,需,上为雨,下为天,雨在天上。这说明,卦名和卦画是同一的,可作等量齐观,神无方而易无体,文字亦如是。《易大传》将需的根本意义定为“等待”,《彖传》云:“需,须也。险在前也,刚健而不陷,其义不困矣。”坎为险为陷,乾为健,此卦有“严阵以待”义。这明显受到需、须互通语义现象的影响。《说文》:“需,立须也。遇雨不进,止须也,从雨而。”段注引《公羊传》云:“而者何?难也。”又引《穀梁传》云:“而,缓解也。”意谓字之本义乃等待降雨。在先秦,需即有等待意,《左传·哀公十四年》:“需,事之贼也。”《左传·哀公十年》:“需,事之下也。”由等待意出发,象数学家对卦象作了种种敷演,宋衷云:“云上于天,须时而雨也。”干宝云:“需,坤之游魂也。云升在天而雨未降,翱翔东西,须之象也。”(据李鼎祚《周易集解》引)
此卦大象又谓:“云上于天,需,君子以饮食宴乐。”从云上于天的卦象何以会联想出饮食宴乐的人事?这固然与九五“需于酒食,贞吉”的爻辞有关,更重要的则来自汉语的内在语义转换。《大传》作者实际上既把需当作须(等待),又把需当作需要,通过语义的联系,完成巧妙的语义转换。有所待叫需,满足所等待的也叫需,因而卦形被描绘成宴乐融融的狂欢场面。《序卦》云:“蒙者,蒙也,物之稚也。物稚不可不养也,故受之以需。需者,饮食之道也。”这也是把需当需要来解释的。朱熹说:“需,待也。‘以饮食宴乐’,谓更无所为,待之而已。”(《周易本义》)他没有注意到这种语义转换。
解易家又根据需的同音和近音字,展开丰富的联想,引发出一系列的意义。如将需释为濡,近人尚秉和、李镜池主其说。尚氏以《归藏》需作溽,而断需为濡。其云:“《归藏》作溽,坎兑皆水,故溽。溽,湿也。而溽与濡音义并同。……古文多省笔,疑需为古文濡字,与《归藏》同。且濡滞也有须意,与彖传不背。周易本因二易而作,溽濡需不过字形之辗转耳。”(《周易尚氏学》卷二)尚氏以需为濡,从而引发其对卦象做新的解释,所谓“坎兑皆水”,坎为需之上卦,兑乃九二至六四互体,坎水兑泽,正与濡湿以合。李镜池说:“需从雨,其本义当为濡湿之濡。需卦的爻辞‘需于郊’‘需于沙’‘需于泥’,都应该是濡的意思。”(《周易探源》)
需,帛书《六十四卦》作襦,帛书《系辞》作嬬。襦、嬬均是需的通假字。嬬,《说文》:“弱也。”即畏懦、柔弱。因而,说易者又将需解为懦。朱骏声云:“又读为秀,阳气秀而不直前者,畏上坎也。”坎是险是陷,《彖传》以“刚健而不陷”——不畏而释象,而需与懦的同音假借现象,启发了易学家关于“畏”的联想,认为待而不前正是怯懦的体现,征之以爻象,需于郊、泥、沙,由远及近,虽有步步紧逼的意味,但终有怯懦之态。上六:“有不速之客三人来,敬之,终吉。”敬即有敬畏、怯懦之意。
当然,《周易》是以卦爻符号为核心的,对卦爻符号的阐释又最能体现《周易》符号阐释的特点。这种阐释有三个向度:一是象的延伸。八卦均有所象,有基本象,有扩大象,又有扩大象之外的广延的象。从春秋开始,历代治易者都循着一种“生命关联律”的原则,热衷于据象驰思,不断扩展其内涵。正像前所举的艮卦,艮象山,于是在“生命关联律”的支配下,与山有关的一切均可附着其中。山有静止之特性,故一切与静止有关系的物(如狗、少男、狐)与事均联系。道家的虚静说可以联系上,儒家的主静主诚说也可以联系上。以至二程说:“一个艮卦,胜过一部《华严经》。”易学史上,象的延伸代不乏人,以至于琐屑。如三国虞翻一人就将易象成倍地扩大。据清惠栋《易汉学》统计,其所取之象,乾卦六十,坤卦八十二,震卦五十,坎卦四十六,艮卦三十八,巽卦十九,兑卦九。一些《易传》中未涉及的象大量地产生。象外有象,象外之象再涵有象,如此滋生,使易符号的根系深深扎于生命之中。
二是对一卦六爻之间关系的阐释。每卦六爻,由两经卦所组成,分为上下二体,而其最小的构成单位爻,又处于独特的时、位,并以属阴或属阳来释放自己的生命特点。这些基本因素使六爻这一小小的空间变成一激荡不已的生命空间。于是在围绕卦爻的阐释中,从阴阳关系看,有了中、当、应、顺、乘以及卦主等阐释思路;在上下二卦的关系方面,又有了乾升坤降、往来等说法。种种方法的创造,为解释经文提供了方便,强化了在易学阐释中重视象外之象的思想。
三是由一卦联系到另一卦或多卦。毕竟一卦只有六爻,其阐释方式也是有限的,有时不能圆通地说解经文,这样,就使人们很自然地联系到其他卦来解释,或者重构一卦符号,使一卦而具多卦,或者通过一卦在某一点上和其他符号的联系来扩展卦象。卦变说是流传最早的一种方式,易自占筮始,易占九、六变,七、八不变。因此若占得九或六,就可联系到另外一卦,《左传》中就有不少记载。而易符本身构置就注意到一卦和其他卦的联系,如易六十四卦,除八卦外,其他五十六卦组成二十八对,一一相对,如泰与否、剥与复。另外易学史上延续此一风习,出现了大量的阐解方式,如旁通、互体、飞伏、半象等。这里我们以互体为例。互体是卦爻的延伸,易卦有上下体,以三为一单元,组成二卦。而互体说却将二、三、四爻和三、四、五爻各组成一经卦,同时还可联系另外一别卦。如谦,下艮上坤,二、三、四爻可互为坎,三、四、五爻可互为震。解易者往往以此为据解释经文。如谦九三:“劳谦君子,有终吉。”因为此卦可互为坎,坎有劳象,故可解。另此卦六四:“无不利,谦。”即发扬,因此卦可互为震,震有动意,故可小有表现。后代易学家还在互体基础上发明了“连互”方法,有所谓四画连互、五画连互,更趋烦琐。
这三种阐释方式,无非是为了扩大易符号的意义空间,既可以用之说解经文,又可以将有限之象和无限之宇宙通过“曲为之说”联系起来。不排除这种解释有“误导”的倾向,甚至也背离大易以简驭繁的道理。但这种阐释方式对中国文化影响深远,“易道广大,无所不包”的大厦,就是用此类方法构建起来的,中国美学中的象外之象、韵外之味说受其影响。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象外之象的理论是在《周易》及围绕《周易》的阐释传统影响下产生起来的。
这种阐释方式在美学上提供了三点重要启发:一是尚简的原则。这是一切《周易》阐释的前提,没有这一点,则也无劳哲学史上那么多文人雅士为之“扩而大之”了。几乎中国艺术的一切形式都受到这一潜在观念的影响。二是含蓄的原则。符号如此简单,如果无含蓄蕴藉之致,那么这简单的符号兀自简单,也许早已会被忘却。易之符号乃是至简有至理在焉,它是中国文化中含蓄精神的范例。将含蓄作为最高表现原则的中国艺术不可避免地要取资于此。三是随象运思的原则。正因为这种符号是含蓄的,所以它“含”有象外之象之理之韵。阐释者在这类符号面前任意迁想,凭情会通,未说着的,代为之说,从而扩大符号的意义空间。而这正是中国艺术所强调的。中国艺术论认为,艺术作品的审美价值是一系列审美知觉和审美评价(味)的总和,艺术的符号形式在这种知觉评价中不断滋生出新的含义,一如易符一样具有“新新不停、生生相续”的特征。
《文心雕龙·隐秀》谈味外之味的理论,便与易之阐释方式联系起来:“夫心术之动远矣,文情之变深矣,源奥而派生,根盛而颖峻。是以文之英蕤,有秀有隐。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斯乃旧章之懿绩,才情之嘉会也。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秘响旁通,伏采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故互体变爻,而化成四象;珠玉潜水,而澜表方圆。”文之秘妙在隐,而隐之为体,易造其极。故追求“复意”“重旨”之妙,是文学所应尊崇之原则,这也是大易之至理。刘勰以旁通、互体比象外之象,化四象(一卦通过互体所得之四经卦)为文学的象外之象。刘勰还把文之隐和易之变爻联系起来,该篇赞词云:“深文隐蔚,余味曲包。辞生互体,有似变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