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秋风

卯时的薄雾像一匹揉皱的鲛绡,缠在古埔城翘起的飞檐上。檐角蹲守的石貔貅被雾气洇湿了脊背,露珠顺着它张开的獠牙滑落,在青石板上砸出一串细碎的玉磬声。

这是兰国最寻常不过的深秋清晨。海港特有的咸腥气与桂花糖的甜香交织成味,酿出一缕只属于古埔城的晨曦气息。

兰国地处月华大陆东南,镶嵌于珍珠湾畔,三条玉带河在此交汇,注入琥珀海。商船桅杆林立,比江南竹林更密,是整个大陆最富庶的国度之一。

当第一缕朝阳刺破云层,古埔城便仿若从梦中苏醒。

馄饨担子的木梆声叩破屋檐残梦,卖绒花的阿婆飞快地拨弄着铜钱,手势快得教人眼花缭乱。唯有酥饼李记,尚未开张。

古埔城的秋风素来裹着几分海腥气,可行至永宁街第三道拐角处,却忽地凝住了呼吸——十二名黑衣人悄无声息而至,宛如墨迹渗入青石画卷。

为首男子腰悬长剑,鞘上半月纹幽红似血,仿若彼岸花汁反复浸染。其身后十一道身影,皆与他保持六尺距离,行止如一,连衣摆在风中翻卷的角度也分毫不差。

这是宣阳宫勇杀门独有的「子午阵」,阵中每人踏着星宿方位,能将杀意凝成无形的绞索。

鎏金马车帘角的银铃应随车晃响起,今晨却哑如枯枝。

“黑士,该回了。”立于车前的男子向马车内询问道。

“再等。”

车中人闷咳一声,声音沙哑干涩,仿佛一柄锈刃,生生刮过陶瓮。

灰雀恰在此刻扑棱棱落向车顶。无人看清剑出之轨,只见一道寒光如蛛丝乍现,雀尸应声坠地,在青石板上砸开一团血花。

若此刻有江湖人过,必会为之色变:那刻着饕餮纹的吞口剑,正是宣阳宫·勇杀门一等黑士的身份象征。

这个神秘组织,犹如盘踞于月华大陆暗影之中的巨兽,其下五门,各司其职。宣阳门筹谋四方,静林门的女谍常扮作乐伎混迹席间,御风门驯养灰隼,昼夜兼行千里不歇;灏守门则在寒冬收拢根骨上乘的孤童,塑成未来利刃。

唯独勇杀门,乃这头巨兽最锋利的獠牙。

黑士现身兰国,会掀起怎样的波澜,谁也不知。

舞坊后窗的格栅“吱呀”裂开道缝,阿槐像尾银鱼般滑出,后颈突然泛起针刺般的寒意。那不是荆棘勾衣的阻力,而更像姑姑点翠银簪贴上命门时的森寒威压。

她下意识望向永宁街,只见惊飞的麻雀撞碎晨雾,翅翼掠过枯黄银杏,一片片将落未落的叶子随之飘零。

“多半是昨夜偷饮梅子酒闹的。”她搓了搓泛起鸡皮疙瘩的手臂,正欲转身,耳边却炸开一声油锅炸响。

酥饼李的摊前已升起一团焦香云雾。面剂子在热油中舒展如金盏,芝麻粒跳跃作响。

摊主李叔虽然驼着背,甩面团的动作却有板有眼,瘦削的手臂每次扬起都会带起一阵面粉,看着像清晨飘起了雪。

“来两个饼!”阿槐喊了一声。

李叔头也不抬,只淡淡地回了一句:“小心你姑姑又罚你。”

还真不是说笑。

古埔城的人都知道西门舞坊的规矩:姑娘们从凌晨就开始练功,夏天采露水煮茶,冬天赤脚踩雪锻炼平衡。

可阿槐不一样:她跳胡旋舞时故意踢翻烛台,只为了看火星飞溅;还偷姑姑的珍藏化妆品去涂灶神像,常被嬷嬷追着跑好几条街。

李叔把酥饼包进荷叶,递给阿槐。阿槐刚接过热酥饼,巷口突然传来马蹄声。

一队商旅风风火火地奔过,扬起的尘土把摊位都快吞了,李叔赶紧用布盖住面盆,阿槐却被呛得直咳嗽——她没注意到,领头的马匹上一块玉佩从腰间掉了下来,滚进了街边的阴沟。

***

兰国北面的城郊处,一个残破不堪的宅院门口,消失在早市的宣阳宫众人出现在了这里。

城北荒郊的野芦苇在秋风中翻涌如浪,却在那方残破的匾额前骤然止息。

黑士杀手从马车里跨步而出,对眼前这凋敝残垣的别院并无作任何反应,但他看到那高高悬挂的牌匾上时,却紧握自己的双手,好似在强硬着某些情绪。

牌匾上刻着“永宁府”,金漆剥落如垂死老者的泪痕。

他踏进院门的瞬间,蛰伏在瓦砾间的草蛇突然僵直坠地,母亲最爱的锦鲤池成了芦苇的巢穴,唯有那株断颈的紫藤还死死扒着廊架,干枯的豆荚在风中敲出空洞的梆子声。

枯叶在男子的脚下发出细碎爆裂声,白靴碾过腐土时,污渍如墨汁漫过鞋面亦浑然不觉。

左手始终按在剑鞘三寸之上——这是黑士杀人前固定血脉流速的姿势,此刻却被用来镇压指节泛起的青白。

“不必跟来,你们稍作休息便着手开始修缮宅院吧。”

没人看清他身影何时消失,他已独自走进后院。

廊柱蛀痕比他记忆中深了两指,石阶裂缝里钻出的野蕨绞杀了当年母亲亲手栽种的海棠。

他踩碎一片泛着茶垢的天青釉瓷,这是父亲煮雪顶含翠用的茶盏,如今裂纹里结晶的盐粒,倒像琥珀海偷藏的泪痕。

他的舌尖抵住上颚,腐木气息混着喉间铁锈味,将那句在胸腔淬炼过千万次的誓言再次压回脏腑。

「我回来了。」

最终出口的只有四个字。

声线平滑如新磨的刀刃,却惊起梁间寒鸦——它们撞碎的尘埃落在剑柄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拇指正死死抠着「永宁府」牌匾上脱落的锈铁钉,暗红血珠正沿着手指一滴一滴落入腐土。

他低头看了眼,眼底却无一丝痛意。

只一转身,目光落向后院东厢角落。

那是母亲生前最爱的月桂树,曾经郁郁葱葱,如今却干裂成一柄锈伞,风一吹,落下一地脆响。

八年了。

“黑士。”有手下在前院轻声唤。

他未答,抬手一挥。

手下拿着一封密保,念道:“五门令旗已悄然翻转。”

这意味着勇杀门,黑士出,血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