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避实就虚

《红楼梦》正面描写的是贾家。作者为何命名这个家族为“贾家”,其实就是表示这是个“虚幻之家”。贾即是“虚假”,虚的形象和含义是作者要突出表达的。作者表面写“假”,同时又将自己的“真”隐含在其中,也就是假中存真,用作者的话说就是将真隐去,这是有意地避实就虚。

一、忽视虚实所造成的各种曲解认识

《红楼梦》真真假假的复杂性造成了人们认识的多样性。人们品读红楼,从不同的视角会得出不同的认识。这些认识大多都是过分注重了《红楼梦》真假虚实的某一个侧面。

首先,有相当多的人认可的自传说。诚然,这种认识有其合理的一面,因为书中的描写有甄(真)有贾(假),艺术来源于现实,自然脱离不了真实的一面,但我们一定要清楚“存在真实”不等于“全部真实”。这部分人执着地认为书中的事件都是曹家的,对曹家上下十八代这样逐个研究,生硬乱猜。正如前面我们所讲,这样考证出来的曹家故事肯定不真实,与曹家的实际情况自然相去甚远。这部分人得出的结论不仅漏洞百出,还出现了众多的无法解释的死结。他们看不到小说的艺术性,只着意于表面故事,当然也就认识不到《红楼梦》中所表现出的复杂思想性,解释不了《红楼梦》深层的内涵。

为什么人们认为甄家、贾家都以曹家为原型?除了前面讲到的这是受了凡例中自述的诱导,再就是人们以深入的考证,对曹家有进一步的认识,已将《红楼梦》深深地打上了曹家的烙印,进而反过来影响了人们对《红楼梦》这一艺术作品的认识。人们带着对曹家的前提认识去理解《红楼梦》,因而忽视了《红楼梦》的艺术本身。

往往有一种现象,就是艺术的反作用。人们知道了作者,就将作品的艺术形象习惯性地往作者身上套。比如,人们以前读柯南写的《福尔摩斯》,就逐渐将柯南比作福尔摩斯了。还有,人们读金庸的武侠小说多了,就把金庸看成大侠了。将《红楼梦》看成是作者的自传就是这种情况。刘心武的“揭秘”系列便是如此,他在故事情节的基础上进一步挖掘曹家人的现实故事,又节外生枝地编了一段秦可卿的故事,还说是揭示了曹家收留这位公主的秘密,其实这不过是他杜撰了一个新故事而已。他天生就是一个好作家,讲得有板有眼,迷惑了许多人,可他却不是一个红学家。

《红楼梦》中的描写有甄(真)有贾(假),这是我们首先就能认识到的东西。大观园是虚无缥缈的,贾宝玉衔玉而生是荒唐的,我们千万不可被作者含糊的表面叙述所干扰。

还有一些人脱离了当时的时代背景,拿书中的某一点去任意发挥。比如有人从贾家的繁华程度和末世情节的书写就认为这是南明小朝廷的故事。这部分人反对曹家说,他们认为贾家绝不是曹家,这其中有正确合理的一面,可我们仔细地想一下,如果是写前朝,无论怎样描写其腐朽,作为当朝政敌的前事,作为历史的反面教材,作者根本没有模糊回避的理由。时间无考,地点不明,既然不干涉朝政,何必躲躲闪闪,明讲岂不更有效果?这样说来,作者想要回避的是当朝,揭露和反应的是当朝的问题才对。在书中第五十三回就有一段比较明确的时间概念,书中说:“原来绣这璎珞的也是个姑苏女子,名唤慧娘……凡这屏上所绣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说到仿明朝的东西,可知故事是在其后的清朝。所以,脱离了《红楼梦》文本体现的时代背景,脱离了《红楼梦》与曹家的现实联系,对《红楼梦》的研究认识就不着边际了。

还有人从书中的一些谐音得到启发,发掘其中的“甄士隐”(真事隐),热衷于深度的索隐,比如,有的人索隐出林黛玉隐比朱彝尊,薛宝钗隐比高士奇,刘姥姥隐比汤潜庵等,这类索隐严重偏离了《红楼梦》的基本面。书中的确有这样的因素,一些不好明讲的东西只能借助于谐音来表达,书中的一些灯谜诗句等就衬托暗示了故事的后续情节,对这类问题的研究使人们对《红楼梦》的认识更加全面,但任何研究都有个度的问题,搞过了就失去了方向。《红楼梦》是写给大多数读者看的,如果像这些人这样索隐,《红楼梦》岂不成了一部难懂的天书!故意让人百思难解,绝非作者的本意!从“谁解其中味”这一诗句理解,作者是渴望读者看懂自己表达的东西,这些谐音的用意,本来是对读者的提示,却让一些人走向了极端。

有的人看到了《红楼梦》中对清朝封建上层的批判,就认为此书是反清排满的。他们完全否认曹家的存在,认为《红楼梦》是一部反清人士著的政治小说。从曹家的角度讲,被抄家后的曹家人难道就不反清吗?他们对封建上层的仇视也就是对康熙后人的仇视应该也是非常强烈的。民族仇恨是广泛的,而家庭的仇恨是具体的,其表现也就更为强烈。在清朝初期,民族矛盾是突出尖锐的,而在康乾盛世,民族矛盾不再突出。因此书中的这种反清思想应该还是作为包衣之家又被抄家的曹家人所具有的。

对《红楼梦》的理解可以是多方面的,但我们不能就此节外生枝,忽视了主体的东西。既然书中有一个甄家,我们就不应忽视曹家的存在。既然作者说将真事隐去,那表面讲的贾家就不是曹家,贾府就是“假”府。

二、甄家和贾家的虚实关系

根据我们前面的分析,甄贾两家是有区别的。从书中甄家接驾四次以及作者将甄家谐音暗示为“真家”,结合今天的各种研究成果来看,甄家应该就是以江南曹家为原型。知道了这点,也就不难看出相对于甄家的京中贾家是一个什么形象了。

从书中的讲述来看,这是各自独立的两家。甄(真)家是在江南,贾(假)家是在京中;甄家经常送贾家礼物,贾家在甄家存有银子,随时可取;甄家调京治罪,贾家死而不僵。如果说甄家有曹家的影子,都是被抄家后败落,那贾家只不过是一个虚构而已。

三、虚幻红楼的用意

《红楼梦》在前面有几处脂批: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甲戌侧批:明点“幻”字。好!】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甲戌侧批:奇诡险怪之文,有如髯苏《石钟》《赤壁》用幻处。】接下来还有: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甲戌侧批:又点“幻”字,云书已入幻境矣】。在风月宝鉴一回有批:【庚辰双行夹批:言此书原系空虚幻设。】【庚辰眉批:与“红楼梦”呼应。】这里脂批借几处幻笔,点明《红楼梦》本身就是空虚幻设,这与作者将描写的家族取名为贾(假)家是相一致的。

对于读者应该怎样读《红楼梦》,书中的几处脂批也给出了提示。在梦游太虚幻境一回有一段:宝玉听了此曲,散漫无稽,不见得好处,【甲戌侧批:自批驳,妙极!】但其声韵凄惋,竟能销魂醉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问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而已。【甲戌眉批:妙!设言世人亦应如此法看此《红楼梦》一书,更不必追究其隐寓。】这一回中贾宝玉没有听懂红楼梦曲的真正含义,仍然执迷不悟。对读者而言,如果不追究隐喻原委,就只能像这里的贾宝玉一样仅仅是释闷而已,是看不懂《红楼梦》的。

在讲到风月宝鉴那回,脂批同样有一些提示:因又看下道:【此书表里皆有喻也。】镜把上面錾着“风月宝鉴”四字【庚辰双行夹批:明点。】递与贾瑞道:“这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庚辰双行夹批:言此书原系空虚幻设。】【庚辰眉批:与“红楼梦”呼应。】专治邪思妄动之症,【庚辰双行夹批:毕真。】有济世保生之功。【庚辰双行夹批:毕真。】所以带他到世上,单与那些聪明俊杰、风雅王孙等看照。【庚辰双行夹批:所谓无能纨绔是也。】千万不可照正面,【庚辰侧批:谁人识得此句!】【庚辰双行夹批:观者记之,不要看这书正面,方是会看。】只照他的背面,【庚辰双行夹批:记之】。说明书中表面描写的儿女情长、风月故事是假,用家族败落的结局警示世人是真。

所以作者借由《红楼梦》写自家故事是隐笔,反映一个虚幻家族的没落是实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