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父亲报名去江西

哈尔滨平房,如今是市内的一个区,生活着近20万人,与哈尔滨市内完全结为一体,是哈尔滨市行政区划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20世纪30年代以前,那里还是一片荒原,野兽横行,人迹罕至。1931年,日本关东军在这里成立了臭名昭著的731细菌部队,后来成为东安机械厂主生产区的地方,就是当年这个部队的飞机场。

1945年8月,日本战败投降,731部队撤走的时候,炸毁了实验室、地道、营房和机场,这里成了让人谈之色变、人人生畏的魔城鬼域。

1948年,共产党领导的解放战争转入全面战略反攻阶段。辽沈战役正在部署,军队日益壮大,急需枪弹等武器。当时哈尔滨已经在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军控制之下,中共北方局决定,在哈尔滨成立一个修理枪械的军工厂。6月初,东北军区军事工业部部长何长工,带领军工部直属哈尔滨实验工厂(制造火炮、弹药)的副厂长等一行人,到平房为新的兵工厂选址。(《120厂厂志》第5页)

经过初步考察,何长工部长认为,平房地区地势平坦,交通便利,距离哈尔滨市区不远,日本军队炸毁的建筑基础尚在,可以利用;而且日军留下了9栋军人家属楼,稍加维修就可以作为办公和职工宿舍。何长工请示后,中共北方局很快批准,一座新型的兵工厂在平房破土动工。

1951年初,因为苏联援建,中央决定,把这座生产常规武器的兵工厂改造成航空工厂,命名为《哈尔滨国营东安机械厂》(系统内编号为120厂)。工厂的任务是,修理活塞式航空发动机。当年10月,苏联政府派来26名专家,同时还援助部分机器设备,指导和帮助东安厂修理飞机发动机。而后,陆续多批苏联专家到厂,从生产到管理,从设计到组装,在苏联专家和技术人员的指导之下,东安厂由一个小型枪械修理厂,转型为中国六大航空制造基地之一。(《120厂厂志》第5至13页)

三线建设开始以后,东安机械厂作为一个技术成熟、人员充足的老厂,承担起援建新厂、向新厂输送干部工人的任务。

1968年,三机部根据中央指示,在汉中新建了一个轰炸机生产厂;1969年,在贵州新建了一个航空发动机厂,东安厂向两厂输送了干部职工2000多人。

汉中新厂调人在“文革”的高潮阶段,当时和干部下放劳动混杂在一起,让我们这些小孩分不清楚谁家去了汉中?谁家被下放到农村,只是感觉平房一下子人少了很多人。贵州建厂就不同了,一是走的人多,二是动员的声势较大,我们班李黎同学的爸爸就是这次被调到贵州的。

李黎在小学和我在一个班,她是我们班的班长,学习成绩优异,热爱体育活动,身轻如燕,滑冰姿势尤其优美。她还擅长讲故事,枯燥无味的样板戏故事,经她恰到好处地添枝加叶,立即就魅力大增。她爸爸先到贵阳,一年之后,也就是我们小学快毕业的时候,李黎家全家搬走了。

李黎走后,给我们班的老师和几个同学寄来了她的照片。其中一张,李黎身穿当时流行的草绿色军便服,斜挎书包,站在中共遵义会议旧址楼前,面带微笑,充满自信。“文革”造神运动,遵义会议会址反复出现在各种出版物上,甚至还被制成可以佩戴在胸前的纪念章上,李黎站在这座神圣的建筑物前,让我们羡慕无比。由此,我也开始憧憬三线厂的生活。

除李黎之外,班上还走了其他几个同学,时间太久,我已经想不起他们的名字。

2016年秋季的一天,我和李黎及当年的同班同学袁亚春,在分别46年后重逢。在北京的一家酒店里,我们相互凝视对方,努力寻找自己记忆中对方的模样。时间实在太久了,我们走过了少年、青年、中年,如今已经迈入老年的门槛。昔日在太阳岛上玩耍的少年,如今已经两鬓斑白,和记忆中的模样哪里还有一丝相仿?我们三个人三种生活经历:李黎一家去了贵州,我一家去了江西,袁亚春和她的家人留在了哈尔滨。我们分手后,李黎很快进厂当了工人,我和袁亚春中学毕业都下乡当了知青。再以后,李黎被推荐上了大学,我和袁亚春在恢复高考后也上了大学。如今,三个人都差不多要退休了。三个曾经的小学同学,几十年来走了不同的道路,但是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命运都不是由自己掌握的。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个人无力改变命运,时代的大潮把我们摔下又卷起。我笑着问她们俩:“当年我们读书时,一次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你们都是怎么写的了?”李黎说她写的是想当一个医生,袁亚春说她写的是想当一个教师,我惭愧地说我一直想当一个飞机设计师,结果我们无一人如愿。

1970年元旦过后,东安厂就传出要与另一个工厂在赣北一起合建一个新厂。一月底,文件正式下达,新建的工厂要抽调2000人(实际只调了1493人),人数之多是历年来援建三线工厂之最。文件说,伟大领袖毛主席非常重视三线建设,说“三线建设搞不好我睡不着觉。”这句话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分量极重,伟大领袖毛主席睡不好觉,我们还有理由睡好觉吗!

据说,这次申请去江西的人很多,报名很踊跃。工厂选人所把握的标准:一是政治上没有问题;二是要相对年轻一些;三是生产岗和管理岗比例适中;四是生产环节各个工序上的人要配套。

厂一级的领导不需要申请,三机部按照需要直接配备。副厂长马振功、副总工程师杜镜清、“文革”中涌现的新人谭咏春被确定为新厂筹建领导小组成员。

车间主任一级的中层干部,一部分在申请的人中选拔,一部分根据工作需要选调。个别中层干部不接受组织安排,不愿意调到江西工作,经劝告仍然不服从,直接被免职下放到五七干校劳动。

工人除极个别人以外,都在申请中选调。申请去三线厂的人动机多样,有的人出于为国家分忧解难,志在献身祖国最需要的地方,但是这部分人其实并不多,多数还是出于自身某种考虑。有的人因为某种小事,在“文革”中被反复折腾,对周边的环境已经有了一种恐惧,希望换一个地方;有的人是南方人,在北方生活不惯,希望借此机会回到南方;有的人家庭不和,离婚以后想摆脱对方;更多的一些人是想通过上三线,解决夫妻分居两地或者子女就业问题。

我姐姐是1969年毕业生。那年,上山下乡正是高潮,街上铺天盖地的宣传,单位更是一对一地做家长的动员工作。我姐姐只有15岁,一个女孩子,到农村以后怎么生活?我爸爸同意我姐姐下乡,但是坚持要推迟一年到两年。我姐姐在中学担任班长,政治上积极要求上进,面对着每天车轮战式的动员,她心力交瘁,甚至萌生了偷户口本报名下乡的念头。

动员职工到三线厂的文件中有一条:“可以安排一个适龄子女进厂工作”。我爸爸看到这一条后如获至宝,在他看来是绝处逢生。他甚至没有和我妈妈商量,立即写了申请书。他担心出现变故,申请递交以后,找车间领导逐个做工作。我爸爸是五级车工,在车间里是技术骨干,车间主任并不想放他,在我爸爸强烈的要求之下,才勉强在申请书上签了字。

几天之后,正好是腊月二十三,厂里的批准文件下来了。厂里要求,第一批人员很快启程,只能职工一人前往,家属要等待工厂初建告一段落以后再去。

我妈妈同时也接到了通知,不过注明要下半年才能走。

那年过年,我们一家都在忙乱之中——忙着为爸爸准备行李,忙着走亲访友。

那是我们一家最后一次在哈尔滨过春节。像往年一样,我们一家到兆麟公园去看冰灯,到道里八道市场采购年货,腊月二十九,买了3斤肉,煮在锅里,我和弟弟守在锅前,一边贪婪地嗅着锅里飘出的香气,一边聊着过年能收到多少压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