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妯娌
镇海媳妇渐渐下得床,又下得楼。冬至时,请先生开一剂膏方,阿胶、当归、黄芪,再和红枣、桂圆、核桃煎煮,熬成一锅,冷却了,倒扣下来,放入大瓷缸。每日切三分见方的一块,掺黄酒隔水蒸了吃,脸上就有了红润。这段日子,都是小绸陪她。将新生的婴儿抱到她眼前,让她看。这也才顾得上起名,叫做“潜”。小绸本是不愿抱阿潜的,因他差点儿要他母亲的命,给他另起个名,叫“讨债鬼”。无奈镇海媳妇想他,生病的人难免娇纵,小绸什么都依了她。丫头呢,在一边带阿昉玩,两大三小十分安静。开始在楠木楼,后来在小绸套院,等过了冬,开春了,便去园子里。这时,阿潜却离不得小绸了,以为这才是他的娘。镇海媳妇笑道:说好给你的,不要也得要!小绸又不能将他一丢了之,只得继续与他纠缠。这阿潜落地就有十斤二两,但因母亲体弱,奶水稀薄,又不肯找乳母。阿昉是吃自己奶的,要让阿潜吃人家的奶,偏心似的,长大后会与她生隙。所以就一顿奶、一顿糊地将就着养。米糊、面糊、蛋糊、菜糊,肉绞成糜,鱼剔了刺也剁成糜,还有鸡鸭虾蟹,抽骨剥壳。结果,一张小嘴,还不会说话,一条舌头已经尝遍天下滋味,能辨出好吃歹吃。盐放多放少,肉里有米粒大的筋,鱼里有针尖一点骨刺,舌头一推就推出来了,可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小绸说惯不得了,镇海媳妇却说,纵使是山珍海味,也抵不得母乳,只是些杂碎,到底是可怜的,眼看着瘦下来,还不如阿昉小的时候,恨不能剜下自己的肉喂他。小绸只得由她。
自从这一场病,妯娌两人就好像换了个儿,镇海媳妇变得任性而且执拗;小绸呢,很是温顺服从。可是,也只是在她们俩之间,在别人,镇海媳妇还是镇海媳妇,小绸还是小绸。一日,鸭四的新媳妇——鸭四十九了,在浦东乡下老家娶了个媳妇。新媳妇来园子里玩,送给丫头和阿昉一张蚕纸,两人宝贝似的,一人一轮藏在身上孵。两人的母亲说是白搭力,而且造孽。因园子里的墨厂又是油又是烟,蚕最忌讳。丫头和阿昉便跑得远远的,到园子那一角——那一角也不行,有青莲庵,庵里面也点油灯。再掉过头,最后跑到莲池东南角桃林里。吃饭时大人们去找,只见两人掩在桃树枝叶下坐着,也不敢动,木呆呆的,就像一对抱窝鸡,众人都觉好笑。清明之后几日,蚕真出来了,极小极白,米粒儿似的。小绸给他们一只粉盒子,铺了绵纸,将蚕移在纸上,两人轮番捧在怀里,十分虔诚,又让大人气笑。又过两日,粉盒子不够盛了,换一个荸荠篮。桑叶也供得紧起来,只听得篮子里沙沙的食叶声。小绸和镇海媳妇不由眼睛对眼睛,莞尔一笑,随即又默然了。
她们想起那临危时的一幕,两人互诉自己的乳名,好比是换帖子的结拜兄弟。自后,再没有重提过,是害羞,也是心酸。二人的乳名都与桑蚕有关,是江南一带人家的生计。当女儿的日子已经久远了,二人都做了母亲,各遭遇了情殇与生死。有时候,她们瞻前顾后照应三个孩子,就觉得像是一家人。小绸对柯海已经气平,不是说姑息他负义,而是恩情尽了,眼看着镇海媳妇死去又活过,有什么能比命更大?镇海媳妇本来与镇海就是恬淡的夫妻,镇海也不会温存,倒是与小绸相处,体尝许多不曾有过的心情。起先,小绸刁蛮横霸,又有无限委屈,她对她就像母亲;然后小绸又将她当孩子,便也学会了娇嗔。
女子相处,无论有没有婚姻与生育,总归有闺阁的气息。一些绵密的心事,和爹娘都不能开口的,就能在彼此间说。到底又和未出阁是不同,是无须说就懂的。所以,你看她们俩在一起,尽是说些无关乎痛痒的闲话:小儿生了几颗乳牙,糖渍的梅子几时可以开瓮尝,要添条裙子如何裁……她们同进同出,也尽是做些不打紧的事:丫头和阿昉的蚕一个荸荠篮装不下,移到竹床上,桑叶铺上去,铺一层,食一层,于是,两个母亲携了篮筐,在园子里采桑;桃子熟了,两人商议着给阿潜制桃酱,桃子剥皮去核,上笼屉蒸熟,和上自家熬的饴糖,搅匀了上锅煮,煮透凉透,不止阿潜爱吃,阿昉和丫头爱吃,主仆大人都爱吃;干脆命人去碗铺购来几百个瓦罐,日夜在灶房里蒸煮熬炼……其时,一家上下,除必要的日用杂使,其余分作两拨,一拨在墨厂里熏油,扫烟;另一拨忙于制酱。做好的桃酱盛入瓦罐,罐口蒙上油纸,纸绳系紧,再打上蜡封。这边数百罐桃酱制成,那边却要等十月天才可炼胶制墨。数百罐桃酱,一小半留给自家食用,一多半分送亲朋好友,顿时风传“天香桃酿”,声名鹊起,都有人上门来订购的。那妯娌哪里会沽售,只做这一回,就此罢手,小孩子也吃厌了。流出去的那些个,就此成绝品,二三年后还有人藏着,据称拳头大一罐可值银子一钱。
这一年,申府上又要办一件事,就是嫁女。申家女儿,男女长幼都称“妹妹”的,过年十六。婆家是新场姓杜人家,家世不错,小子人才也不错,就是年岁较长,已经二十,所以就急着娶,一年内来说了几回。人们背地都说妹妹有福气,本来是好话,可妹妹却听出不屑的意思来,认定是指她庶出的身份,高攀了,于是格外自持。一次催嫁,她哭着闹着不依。二次催嫁,还是不依。三番四番,她娘心里着急,骂她也不顶用,后来还是父亲说话了,才不得不依。那杜姓人家,祖上显赫过,如今多少式微,申家这样的殷实富户,若不是庶出的女儿,也不敢聘娶,并不敢有半点小视。申明世这边,越是姨娘生的越要郑重发送,才显得一视同仁。二姨娘又是个贤明的女子,身处在大与小之间,日子好不到哪里去,申明世也趁此慰藉她一番。也是让小桃看,免得她一味抱屈。出于种种原因,妹妹出阁就十分隆重。妆奁是早已备好的,数十个箱笼,金银玉翠、绫罗绸缎不必说了,又有苏州乡下百十亩水田,比镇海家里的也差不到哪里去。这妹妹,从来在家中悄没声息的,人品又不出众,人们眼里就不大有她。如今,却成了一等人物,里外都在为她忙。本来说她福气好的,改口说她福浅承不了。虽然没人在跟前传话,可凭妹妹自小到大养成的猜忌心,不听也知道人们怎么说她。因此终日足不出户,也不见人。
小绸和镇海媳妇是过来人,想得到临近出阁的心思,再要设身处地,不由生出怜惜,两人就相约着去看妹妹。二姨娘住三重阁下左翼一重院,与小桃所住右翼相对,不偏不倚。虽然不如临阁正院轩敞高大,但墙高壁直,也十分堂正。妯娌俩嫁过来数年,从未进过二姨娘的居处,也未和二姨娘多言语;两辈人的缘故,又向来与妹妹疏离。听见声音,二姨娘即刻出门来迎,院里青石铺地,没有一株杂草,也不栽花,窗棂门框全是漆黑,衬得墙白瓦青。厅房里有一堂紫荆木桌椅,铺了绣垫,以青色为主,只浅浅几束紫苏。再进卧房,帐帏被褥,都是淡泊的颜色,于是榻上那一领凤冠霞帔就格外鲜艳夺目。可是却并没有添热闹,反增了几分寂寞。
妯娌俩不曾料到二姨娘的房里如此简素,几和庵堂相近。一整座院落里,惟有的一点奢心大约就是一只黑枕黄鹂鸟了。金黄发亮的羽色,头上一道黑穿过眼周,翼和尾中间也各有一条黑,就如镶了黑缎。停着不动,忽一转眸,啼一声,清丽入耳,却又让人想起“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两位客人心中不由戚然。二姨娘一笑,说:鸟儿不知道有多喜欢你们,平时怎么哄都不肯开口的。说着话就进到里一间,妹妹的闺房。
女儿家的屋子,多少有一些娇媚。帐上垂下一串香包,是用五色的碎绫子缝成;枕头上绣的是凤仙花;盛香粉的瓷缸是景德镇的官窑,上面描着胖丫头抱鲤鱼;针线匣子是黑底刻金的福建漆盒;又有一个黄杨木小八扇屏,每一扇上是八仙中的一仙,正面是阳刻,背面是阴刻……都是当官的爹爹给买的,单有银子还不行,还要有走南闯北的世面。东西是不少,可也见不出多少宠爱的心意,而是敷衍似的,因为显得杂。款式和款式不相称,颜色和颜色也不怎么配。就像那坐在屋里的妹妹,马上要做新人了,脸上却没什么喜气。从小就是萎黄的面色,神情瑟缩,大了以后,这委顿变成了乖戾,倒有几分像小桃。可小桃在农户长大,自有一些天然的妩媚,妹妹却是一落地便屈抑着,天长日久,再也舒展不开了。这一家上下都嫌弃她,是看她生母的面子,才和她应付着。再挑剔的人,都挑不出二姨娘一个“不”字,也正是这妇德,拘束了妹妹的性子。如今,要去别人家里,难免再拘束一层,都无所措手足。所以,妹妹不愿嫁也不全是使性子,至少有一半是惧怕。小绸和镇海媳妇进去时,她正坐在桌子前做针线,针脚都是乱的,做不好,一气,拿起剪子就铰。剪子钝了,铰不透,就用手扯,扯又扯不断,咬牙瞪眼。小绸上去就将剪子和衣料夺下来,说:这要是个人,你与它斗气还斗得过,可只是个物件,不白白生气了嘛!妹妹松了手,全身的劲都泄了似的,脸上要哭出来的样子。二姨娘叹气道:转眼间就是人家的人了,这脾气还不改,怎么不吃亏呢?镇海媳妇说:二娘别吓唬她了,谁能任意欺负谁?妹妹又不是没有娘家的人!妹妹听了这话,两包眼泪就下来了:我还能有脾气?我连气都快没了,都是让她吓唬的,从小到大,这最后的两天,更加紧了吓唬,吓死我才好!镇海媳妇赶紧上前掩住怄气人的嘴:喜期就要到了,不可以胡说!二姨娘说:这些话我都听惯了,越不能说的她越要说!镇海媳妇劝道:你做娘的,是她第一个可放纵的人。小绸在旁补一句:新姑爷是她第二个可放纵的人!这话说得挺俏皮,妹妹的哭泣停了一下,再续上,就有点佯装的意思了。小绸的话,让临出阁的人对婚姻生出些微的向往。
吵过了,哭过了,妹妹安静下来。二姨娘扯出一段新绫子,两个嫂嫂帮着裁了新样子,穿上针线,姑嫂三人一起缝起来。二姨娘出去让人做点心待客,屋子里有一时的岑寂,听那黄鹂在外屋又宛转一声。这两个和那一个本来是无话的,如今也想不出可说的,但有一种同情渐渐生出,使这沉默不那么难堪了。偶尔,她们会交换几句针线的经验,说说天气。这两个谈论阿昉和丫头的蚕事,阿潜的刁钻舌头;妹妹只是听,一个没出阁的人,还没有积攒起自己的生活。做女儿其实和做客人差不多,夫家才是真正的家,所以叫“于归”嘛!抚慰过妹妹,尝了二姨娘的蒸糕和豆子羹,妯娌俩告辞出来。三重阁背后,远远的九峰并立,巍峨壮丽,阁向东西伸展开,左右翼上,两座楠木楼显得小巧而精致。两人的目光不禁在东楼的瓦顶流连一时,不约而同想到:那楼里的人在做什么呢?
园子里,小绸看见过闵女儿,一左一右拥着两个花团锦簇的包裹,晓得里面是她的双胞胎,心里冷笑:嫌我不生儿子,如今不还是女儿?再去娶呀!这会儿,两个花包裹就又浮现出来,携包裹的人,细细的身子,花蕊似的一株,却已经做母亲了。
人们碍小绸的面子,不好太与闵女儿搭腔。小绸现在与镇海媳妇好,这里就还有镇海媳妇的面子。那闵女儿一个人坐在柳荫里,将花包裹各放一个篮子,篮子和篮子并排在脚跟前,举一束柳条在上方扇着,赶蝇子和小咬。有一回,小绸进园子,见人们在树底下围成一团,不知在看什么,其中也有镇海家的。小绸走过去说:看什么稀奇呢!人们没防备小绸也来,唬一跳似的,镇海媳妇都有点窘,但还镇定着,说:真有个稀奇,赶紧来看!原来,围绕着看双胞胎襁褓上的绣花。小绸瞥一眼,只见襁褓上各绣一只小鸭子,浮在水上,旁边有一株莲蓬。鸭子和莲蓬突起在大红缎面上,就像是活的,水呢,竟有波光,一闪。小绸回过头,拉着丫头说:背书去!转眼间走远。人们只得悻悻地散开了,留下闵女儿自己,守着两个柳条篮。
事实上,闵女儿的绣艺已经在申府上不胫而走,独小绸不知道罢了。妹妹的嫁妆里就有她的一幅帐屏,鸳鸯戏水。那对对夫妻鸟,突起在缎面,不像按图绣上去,而是活生生嵌进去。仔细地看,看出来,那羽翎尾翼,无论红黄蓝绿青紫,每一色里都有深浅叠加过渡,因此栩栩如生。尤其是鸳鸯的眼睛,居然熠熠而有神气。就这样,妹妹将闵女儿的绣品带到夫家,申府外头也有了名声。
柯海虽然回家,但一头扎在墨厂,忙着熏烟,与那赵墨工有无穷的话要说。闵女儿从早到晚与他不得照面,虽然有双胞胎,但只知吃和睡,闵女儿还是一个人,依然是与绣绷做伴。一线线辟分,一针针上下,看着一片片叶,一朵朵花,浮出绫子的面,就像闵女儿要说未说的话。无论这家的主还是仆,凡开口央她绣的活计,她全应承,妹妹的帐屏就是二姨娘的托付。也因此,闵女儿在申家渐渐有了人缘,是一针一针绣出来的。这些,都需避着小绸。小绸不知道,镇海媳妇全知道。她知道小绸伤得有多重,也知道闵女儿是无辜;她亲眼见过小绸的璇玑图,又目睹柯海建墨厂,那墨厂其实是与小绸通款曲,因小绸有墨,所以柯海也可怜!这三个可怜人,各和各都是咫尺天涯,都孤寂得慌。镇海媳妇想:要小绸理柯海万万不能了,那么小绸与闵女儿呢?小绸决意不理柯海,闵女儿或许就无碍了。镇海媳妇就此生出一个念头,让闵女儿替小绸绣一件东西。
背了小绸,镇海媳妇就上了东楠木楼。闵女儿见是镇海媳妇来,不由慌了神,站起来带倒椅子,倒茶失手浇了客人的裙子,抹桌子又将茶盅扫到地上碎个八瓣。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二奶奶替大奶奶来向她问罪了。镇海媳妇按住她的手,让她领去看双胞娃娃。娃娃俩正睡着,脸通红,颈项里全是汗。镇海媳妇一看,六月的天,还捂着两床被,赶紧揭去一层,又推开半扇窗。闵女儿疑惑道:会不会受寒?镇海媳妇就教她:热也能伤风呢!看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就要当两个孩子的娘。看了双胞胎又去绷上看绣活,湖蓝色的绫面,绣的黄和白的雏菊,一问,原来是给小桃姨娘绣的裙子,镇海媳妇就说:怎么不替你姐姐绣一条?闵女儿霎时间红了脸,停一时,说:不敢。镇海媳妇说:有什么不敢的?绣成了,我代你交到她手上。闵女儿低头说了声“好”,再不出声。镇海媳妇说:大家子里人多嘴杂,千万不要听信人家撺掇!你姐姐生气,是在理上,当然你并没有错,可你年纪小,又是晚到,就要敬在前面。看闵女儿的头发,黑亮厚密里埋着半截银簪子,簪子顶上坠一颗小圆珠,不由叹了口气:大伯不是在外访山问水,就是忙于制墨,终究还是你们姐妹做伴!说罢起身告辞,厅堂里驻了脚步,将向门的那副对子念了两遍,觉着有些意思。回去念给镇海听,镇海沉吟一会儿,说,那上句“点点杨花入砚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写的就是大哥与大嫂,可惜下句“双双燕子飞帘幕,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却不是他俩了。
二三个月的光景,闵女儿果真将一件绣活交到镇海媳妇手中,展开看,是丫头穿的棉袍,绣着各色鸟雀,黄的,翠的,金红的,雪青的,鸟雀和鸟雀间是丝萝,卷曲的须沿斜门襟襻到领口,正好左右分开,各顶一个小红果子,缀在领上,十分喜人。镇海媳妇说:单是描一遍也要这些天工夫,难道没睡觉吗?闵女儿说:睡是睡了,只是把桃姨娘的活儿耽搁了。镇海媳妇看出闵女儿向小绸求好的心,小绸会如何对闵女儿,心中却没有底。她说:我先代你姐姐谢过你,回去吧!闵女儿转身走了,睡在帐子里的阿潜却看见绣袍,爬过来一把抓起,要往里钻。阿潜已过周岁,本来是爱好吃的,如今又从中生出另一件爱好,就是好看,凡穿着鲜丽,就一定凑上身去,亲热一番。镇海媳妇赶紧将绣袍挪开,他却紧缠着,不得已,往身上比了比,算是穿过了,这才罢休。然后,镇海媳妇便携了阿昉与阿潜,往小绸那里去了。
丫头正在写字,写的是欧阳询体的楷书,身子坐得直直的,目不旁视。听见有人来,并不回头,兀自运笔,分外娴雅。那两个小的,一边一个看姐姐写字,镇海媳妇便将绣袍展开在小绸面前。小绸眼睛一亮,刚要伸手来接,陡地又收回,眼睛移开了。镇海媳妇将绣袍跟着移过去,她伸手拦开,说:你别和稀泥!镇海媳妇说:我和稀泥,你呢,非要弄个清浊两分,分得成吗?小绸负气说:分不成就分不成,又不是盘古,要开天地!镇海媳妇说:这不结了?小绸说:结什么结了?镇海媳妇说:结了一盘酱!镇海媳妇原本不是个胡搅蛮缠的人,可对小绸就不同了,就使得上性子。小绸也惟独奈何她不得,只好笑起来:什么呀,乱七八糟的!镇海媳妇胜这一个回合,缓下来:就糊涂里说吧,都是自家姐妹。小绸回敬道:那就让镇海也替你纳个姐妹来,加倍的人多势众!镇海媳妇略有些变脸,却还撑着:我倒愿意他纳一个!小绸就说:人家心里只有你一个,怎么肯?镇海媳妇沉了一沉,说:我只告诉你一个,可别往外传!小绸见她正色,就收起调笑:有话快说,什么时候瞎传过什么了?镇海媳妇瞥一眼案子上写字看字的孩子们,放低了声气。
你难道看不出来?他如今凡事都淡泊得很。小绸说:镇海从来与他哥哥不同,不喜欢热闹,一心只在读书。镇海媳妇说:可是,你到底有没有见他入秋闱?小绸扳指头算了算:甲子年老太太殁了,自然没有心思;丁卯年你生阿潜,闹出偌大的动静,叫人家怎么去应考?镇海媳妇说:那你等庚午年吧,看他去不去!小绸说:考不考也算不上什么,他哥哥倒是少年举人,如何呢?再说咱们公公,都中了状元,在京师做官,回来后再也不想去!镇海又更比他们脱俗——镇海媳妇截住她话头: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什么呢?小绸还是纳闷。镇海媳妇再压低点声:他如今极爱往一个去处。什么去处?小绸问。莲庵!镇海媳妇说出这两个字来。莲庵?小绸更纳闷。她想起老太太生病那年修的青莲庵,权住了一个疯和尚。只进去过一回,是做老太太的水陆道场,还以为早就废了呢!镇海媳妇告诉小绸,那镇海也不知何时何事何机缘,与疯和尚结识了,起先还只是偶尔去一趟,这一二年里,越来越走得勤,近日,竟开始吃花斋,就是隔三岔五地吃素,要知道——镇海媳妇说,咱们家并不是认真信佛,那庵子也不过是老太太得病,一时兴起修的,和尚呢,其实是半个乞讨,所以留他差不多就是行善——小绸只是点头。镇海媳妇接着说:念经拜菩萨,大多是愚痴,有口无心的;倘若正经读过书的人,或者不信,一旦信上了就不是小事,移性也未可知!小绸不禁也发起愁来:这才叫信邪呢!镇海媳妇赶紧掩住小绸的嘴:不能说,一语成谶!小绸往自己嘴上掌了两下,恨声道:这兄弟两个打散了匀一下才好,一个太俗,一个太清。镇海媳妇惘然道:还是俗些好啊,看得见,摸得着,即便结仇,也是身边人!小绸也感到一阵凄楚。两人不说话,低头看了那百鸟朝凤的小绣袍,满眼的热闹,几乎听得见声声啁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