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楠木楼上
楠木楼向门的对子,“点点杨花入泥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双双燕子飞帘幕,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结果迎来的是新人。
柯海几次回院子,央求小绸搬楠木楼,小绸都插着门,将自己和丫头关在屋里。任凭窗户外头那个人怎么说,连一句回话都没有。柯海真是不想娶那闵女儿了,无奈阮郎和钱先生的撺掇,早已经定下日子,悔也悔不得了。镇海也过套院去了一回,小绸照样不开门。镇海本来就讷言,又从来未遇到过这般尴尬局面,只是哑口站在窗外。这几日倒春寒,窗台上地砖上都结了青霜,墙脚根卵石围起的小花圃里,却依然纵出几枝迎春花,一星一星的黄亮,有一股小小的活泼劲。镇海想起在这院子里,大家一并动手调糊的情景,不禁怅然。他不怪哥哥行事欠考虑,他们兄弟从小挨着肩长大,镇海早已习惯生活在柯海的声色之下。柯海的英气勃发令他羡慕,无论心力和体力,他都是不及的,此时,这股子劲头却伤自己,又伤别人。镇海忘记自己站了多久,也不觉得手脚都冻麻了。底下仆佣看了不忍,催促他回去,他怔怔对窗望一眼,窗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他却觉得,小绸在哭。
娶闵女儿的一日,柯海又到院子来,院子门也闩上了。柯海伏在院门上,对了门缝哀哀地喊“喂”。隔了内外三扇门两重院,里面哪里听得到,听到了也不会理他,让人觉得又好笑又伤心。送亲的船已经从方浜上来了,因是纳妾,花轿不从大门进,转过风火墙,走东边门。那一领小小的蓝布轿,轿顶的四角缀着粉色四朵小绣球,轿帘上也缀了寥寥几朵,就像里面的人一般可怜。不知走过多少进院子,多少重回廊,就觉得路途无尽的远和深。出了花轿,被人搀着上楼,前后都是咚咚的脚步声,然后就坐到了床沿。
柯海让钱先生一伙灌了个稀醉,几乎是抬上楼来,醉里听他喊着“小绸”,都不知“小绸”是谁。喊的人也不知是谁,只知道那人离这远极远极,远到不能企及之处。喊着喊着进了溶溶一洞红光中,就没了知觉。等到睁开眼睛,四下已是一团黑,酒意过去大半,周身无力,却有一股宁静,想:这是什么地方呢?什么都看不见,只觉有肉桂般的气息渐渐沁来。左右转动头,寻着气味的来源,身边忽然窸窣动起,一个小东西从身上爬过,几乎没有一点重量。接着,漆黑里穿出一豆光亮,洇染开来。光晕中,一袭绸衫速速拂过,就有一盅茶到了嘴边。柯海欠起身子,就着茶盅喝一口,方才觉出口中的苦和干。余光里一双小手,牢牢扶着茶盅,那肉桂的气息就近在了身边。柯海睡回枕上,茶盅撤走了,又有一方绸帕凑在脸面前,擦了擦脸。然后,灯熄了,细细的足从被上过去,进到床里侧,卧下不动了。肉桂的气味蛰伏下来,一时间声息全无。
柯海每日与这小东西同床共枕,却并不曾好好打量过,满心里都是小绸。柯海少年得意,生性又乐天,从没经历过失意的心情,这一次,他尝到了人生的哀戚。有几回,受这哀戚的逼迫,憎恨起小绸,是她这种非此即彼的个性才使人那么难过。回想起屡次生罅隙起争端,都是坚执不从,非得他柯海退让,委曲求全。然而,两个人重归于好的情景又涌上心头,手牵手,头挨头,更比往日亲密。小绸的性情太过激烈,柯海其实不是对手,但惟是这,才让他离不开,被囚住了似的。夜里,那小东西窸窣忙碌着,从他被上攀过去攀过来,一会儿倒茶,一会儿送水,一会儿点灯,一会儿吹灯,百般的殷勤求好。柯海心里叹息:这么个小不点儿,你小绸较个什么劲呢!一伸手,将偎在墙根的人揽过来,裹得紧紧的,觉得出温软里的小骨架子,纤细却挺结实,是一个人呢!心里生出怜惜,却不知对哪一个的,身边这一个,还是另一个?柯海毕竟是结了亲的人,章师傅说的“大乐子”早有领会,不像初娶小绸时那般懵懂,可是,与小绸的那般缱绻也不再有了。放开手,那个人就又依到墙根,声气悄然,柯海则转眼间睡熟。夜半醒来,要喝茶,稍一动,那头便窸窣地起身。依柯海的本性,是会不忍的,可他如今全在小绸给的苦恼中,腾不出心来。
小绸的决绝,让家中大人都着恼了。虽也知道柯海纳闵女儿太急,但并不违背常理。柯海如此伏小,给足了面子,还不依不饶,就有失妇德了。所以,人们渐渐都不搭理她,由她们母女自己去。就此,小绸不只是与柯海断了交情,与全家人都不来往了,平时连一日三餐都着人送到院子里,娘俩自己吃。本来这就是一处独院子,与外头可分可合。好奇心重的,走过院子,伸头探一探,看得见母女俩在太阳地里坐着,丫头的脸贴在母亲膝上,让做娘的掏耳朵。两人都是安怡的表情,不是人们想的孤苦。清明祭祖,小绸带丫头去堂上磕头。这是柯海纳闵女儿后,第一次看见小绸和丫头。小绸还是旧模样,丫头却长高了,脸庞圆圆的,柯海几乎撑不住要落下泪来。小绸不看他,却看见人丛中的闵女儿,细细的一个人,腰身这里圆起来,晓得是怀上了。
这一次见到小绸母女,使柯海非常感伤,简直对人生都灰心了。不几日,就又离家,再一次去扬州找阮郎。船过胥口,并没有停留,煌煌的日头下,那一弯河岸徐徐留在身后,竟好像有千年万年过去。就在此时,闵女儿在廊檐下绣花的一幕出现眼前,那粉红的耳轮,细手拈着的针,绣绷上的花朵,被光照得透亮。人家的模样都未及看清楚,就被他抛下,抛在那楠木楼上。楠木楼的高大朗阔,更显得人的小和可怜。岸上的稻田碧玉般的绿,油菜花黄亮黄亮,景色的明丽更加衬托出寂寞。好在究竟不是甘于消沉的人,于是对自己说:见到阮郎就好了!
这一日,小绸吩咐将被褥和冬衣取出来在院子里晒,箱笼抽屉也搬出来打开,还有一些书摊开着,布屑、纸屑和皮毛屑泛起来,空气中满是看不见的飞絮,叫人冷不防就打个喷嚏。小绸往树杈上挂一根粗麻绳,两头拉得平齐,系住板凳两边横梁,离地三尺高,让丫头坐上面,就成了一架秋千。丫头两只手握紧绳,小绸一推,丫头一声尖叫,秋千荡到半天高。母女俩正玩,月洞门走进一个人来,小绸的弟媳,丫头的二婶。小绸冷着脸,不理睬,镇海媳妇进退两难地站一会儿,方才开口:我来提醒大嫂,皮毛和书里惯藏蠹虫,又是节令,小孩子最易发喘。果然,丫头一直在咳,还以为是笑得咳起来的。小绸住了手,将丫头抱下秋千,送进房去,镇海媳妇来不及将一只套了丝线络的大鸭蛋送进丫头怀里,门已经碰上了。丫头猝然间被揪下秋千,眼看见大鸭蛋又阻在了门外,一眨眼的工夫,什么都没了,不禁哭起来。镇海媳妇也生气了:大人间再有什么样的过节,莫在小孩子身上撒气!小绸没料想闷嘴葫芦似的弟媳会发怒,但只一瞬间的怔忡,即刻反唇相讥:大人间有什么过节?没有这一家上下老小妻妾妇孺和睦的了,你倒敢说有过节!镇海媳妇气急道:你也忒刁蛮了,还讲不讲理啊?小绸冷笑:你找上门来与我对嘴,反变成我刁蛮了,这算什么道理!镇海媳妇怎么说得过小绸,不再接话茬,只喊丫头:丫头,跟二婶去园子里玩,小孩们都在乘羊车呢!门里没声音。这镇海媳妇虽憨实,却也是个耿脾气,就是站着不走,僵持一会儿,又说:出来,别怕你妈!小绸又说了:你撺掇人家母女不和,什么居心?镇海媳妇不搭她的腔,只是一声一声唤“丫头”。停了一会儿,门开出一条缝,挤出丫头,搀住二婶的手,两人反身出了院子。
就此,丫头可自由在小孩子淘里玩了,由镇海媳妇照应着,因小绸还是一个人,谁也不搭理。没有丫头伴在身边,一个人做什么呢?也有人探头瞅见了,她写字。将纸铺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研了墨,润了笔,往纸上一个字一个字写。看见的人却有些奇怪,写的分明是字,却横竖不成行,倒像是织锦似的,排为菱格形,或为莲花状,还有回字纹,仿佛是一幅图,可图上却又只有字。人多口杂,传来传去,都以为大奶奶生气,迷了心窍。镇海听了有几分明白,猜嫂子在作璇玑图。璇玑图源自前秦时候的才女苏惠,丈夫窦将军别恋歌女赵阳台,久不归家,苏惠寂寞中写下诗文,寄托心意,织在锦上传去给窦将军。为将诗句排成花形图案,专设制读和解的规则,就看窦将军懂不懂她的心。以苏惠的话说,便是“徘徊宛转,自为语言,非我佳人,莫之能解”。不管窦将军看懂看不懂,璇玑图兀自流传于世,上千年来,专成一种格式体裁,尤为书香闺中人喜欢。镇海原就知道小绸情深,一旦猜她作璇玑图,加倍叹息。柯海并不是情薄,只是禀赋不如小绸厚重,所以不能相称,两人都苦。不止是两人,还有第三个,楠木楼上的那人,也苦。像自己和媳妇,恬淡地相处,细水长流,或可长久也说不定。
现在,丫头睁眼就要二婶,跟了二婶可四处去耍。小孩子全都有奶便是娘,和谁有趣就跟谁。小绸不免生妒意,二婶送丫头回来就不接,说:送你吧,哪个稀罕!镇海媳妇说:我真要了!小绸立马关门:走你们的去!丫头仰头看二婶的脸,像是怕二婶不要她。小绸呼地又开门,将丫头一把扯过去:想得好!丫头拉着二婶的手没松,两个人一同栽进去了。镇海媳妇果然看见案上铺了纸,上面是排成罗盘面的字:外面一大圈,字头向外,字尾向里;中心一小圈,字头向里,字尾向外;大圈与小圈之间,均匀排一周小小圈,团花似的,花瓣和花蕊却是字。镇海媳妇虽识字,但不怎么通诗书,那字又不成顺序,就不知从何读起,只认出单个的,有“心”“情”“秋”“君”和“妾”,猜度是关于相思,感到凄然,停一停说:我是真喜欢丫头!小绸冷笑一声:别得便宜卖乖,知道你命好,下一个还是生小子!镇海媳妇晓得小绸看出她又有身子,不觉脸涨得通红,半天挣出一句:生小子生丫头,嫂子知道啊!小绸说:天知道!镇海媳妇说:老天给嫂子信了?小绸说:老天给你信了!镇海媳妇叫小绸一句一句堵上来,再没话了。
小绸看弟媳妇受窘,多少有些愧疚,人家并没亏待自己,一大家子,独独这个人还理她,便和缓了声气:听我娘说,生小子左脚先跨门槛,生丫头是右脚,方才是左脚还是右脚?镇海媳妇说:一头栽进来,记不得了。小绸道:我娘又说,生小子,做梦看见马,生丫头,梦见的都是花,仔细想想,做的什么梦?镇海媳妇想一时,说出一个字:驴!妯娌两人都笑起来。镇海媳妇临出门,回过头认真地说一句:要是小子,就给你,你把丫头给我!小绸搡她一把,将门关上了。
有镇海媳妇和小绸说话,人们对小绸也少了成见。本来,除去骄傲任性这一项,小绸并没有要不得之处,为人还是大方端正。渐渐地,小绸与周遭人就又互往起来。天气十分暖和了,园子里桃红柳绿,一池春水清可见底,大人孩子都爱上那里去。阿奎已叫名六岁,还没开蒙,一味地贪玩,也有许多名堂:剪猫咪的胡须,看它们头撞墙;将蚂蚱捉来系狗尾巴上,让狗转圈跑,总之是蹂躏那些不会说话的畜类。申明世教子向来不严,柯海与镇海全由母亲督促,小桃自觉得受了多种委屈,要找补回来,非但不会管教阿奎,反撺掇淘气生事。柯海不在家,阿奎倒是惮镇海,镇海与他并不多话,一旦开口就有几分威慑。可镇海难得上园子里来,所以,一时上就由他称霸做主。章师傅给做的小羊车,玩了这些年,还很结实,木头上像镀了一层釉,羊却已换了几代。孩子呢,长大了,又多了,于是就再添几头羊,乘客分几拨,路途也分几程,做成驿站。坐一程,人和羊都下来,在树荫里歇着,等下一趟车到。玩得好好的,阿奎又出新花样,他要骑羊,又不好好骑,是离远了紧着跑几步,一跃,羊立即趴下了,只怕是伤了腰脊骨。只有小绸敢说话,斥道:你别欺负它,下一轮转世投胎,未必做得成一头羊!小桃知道小绸厉害,不敢当面回嘴,背后却说了不少话,无非是奚落小绸做了弃妇,倒有七八张嘴将她顶回去。因此,小绸其实挣回了不少人缘。
在这莺飞草长的季节里,蚯蚓一团一团地拱土;漫池子撒下的鱼子,眨眼工夫变成针样的小鱼,将水面都遮暗了;总有几十种鸟同时啁啾,吵得人耳朵疼,一日还飞来一对白鹤。申明世特特来园子里看鹤。想到造园子的章师傅的家,就在白鹤江边的白鹤村,就觉得这鹤有渊源。请章师傅那日的情景浮现眼前,也是这等风和日丽,却此时非彼时。老母病殇,他离家又回家,都添了孙辈。嬉闹的人里面,他认出了荞麦,比年少时倍添丰满鲜艳,孕育和哺乳使人熟透,浆汁迸流,香气四溢。乡下丫头就是地力厚,种什么长什么,越种越肥。小桃多少要差一筹,羸弱一些,器量也小一些,好在有了一个阿奎,挂了果,水土匀调,生出几许娇媚。眼面前,真是一派良辰美景,赏心悦目,不由志得意满。申明世左右顾盼,觉得少了一个人,就是柯海,不知道他云游到何时才归家。从柯海又联想起一个人,模糊绰约,形貌难定,那就是闵女儿。
那新起的楠木楼上,住着闵女儿。她新来乍到,家中人都不及认熟,也没有人教她。临过门前,娘叮嘱她好好服侍枕上人,她服侍了。那人不像是欢喜也不像是着恼,与她说的话至多三两个字,忽然间就走了,连他的长相都没看清楚。但是,记住了他的气味,什么气味?不是花草的香,也不是药香,家中年节时用的银筷子,贴在唇上,凉凉的一股味,有点儿像。他的枕头、被子、衣衫,都有这气味。夜里,闵女儿一个人,就将脸埋在枕和被里,嗅着这气味,是楠木楼上惟有的一点人气。一日三餐,她下楼去,和小桃几个姨娘坐一桌,低着头快快地扒碗里的米粒,眼睑里满是绸衫拖曳,钗环并摇。姨娘中,小桃专爱找她说话,听得出,说的专是大奶奶的坏话,是挑拨,又是吓唬。她不敢听,装听不见。小桃骂她木头人,从此不再理她。就这,她已经知道大奶奶生她的气。她不知道一宅子的娟娥中,哪一个是大奶奶,就觉得个个是大奶奶,人人不喜欢她。于是,越发的瑟缩,都不敢下楼去吃饭,更不敢不去,怕人以为她任性。一宿三餐是这样,其余的时间里,她做什么呢?带来的妆奁一件件打开,都是娘亲手一件件放进去的:一箱笼白绫,一箱笼藕色绫,一箱笼天青色的绢,再有一箱笼各色的丝,还有一个扁匣,装的是一叠花样,一个最小的花梨木匣子放的是绣花针。好像娘知道女儿出阁要过什么样的日子,两个人时候少,一个人时候多,早就做了安排。闵女儿抽出一块白绫,支起绣花绷。花绷也是娘给装上的,折起来对插上,装一个柳条箱。闵女儿挑出一张睡莲图,铺在案上,覆上绫子,取一支炭笔。炭笔是枕上人留在笔筒里的,取出来,贴到唇上,嗅了嗅,凉凉的。依着绫面上映出的花瓣叶条,一笔笔描下来。
这一幅睡莲图是漫天地撒开,闵女儿好像看见了自家庭院里那几口大缸里的花,停在水面,机房里传出走梭和提花的声响,轴在枢机中咬合,叽一声,叽一声。因隔了几重院和门,灶屋里的柴烟蒸汽一丝丝走不到这边院里来,那浮莲的淡香便渗透盈满。身上,发上,拈针的手指尖上都是,人就像花心中的一株蕊。渐渐地,缸里的睡莲移到了面前的绫上,没有颜色,只有炭笔的黑和绫面的白,很像睡莲在月色中的影。机房里赶活计的时候,月光灌了一庭一院。房里点了无数盏清油灯,怕油气熏了织物,搬进一盆盆的蔓草,沿墙根排起来,绿森森的,机上的金缕银线暗光滚动。闵女儿的闺阁又清静,又富丽。好了,睡莲的影铺满白绫,从花样上揭起,双手张开,对光看,不是影,是花魂。简直要对闵女儿说话了,说的是花语,惟女儿家才懂,就像闺阁里的私心话。
白绫覆上花绷,在家里,是娘手把手教着上,如今没了娘的手,娘的手隔山隔水再也触不到了。不过,那一招一式全到了闵女儿的手上。不能松了,也不能过紧,不是下蛮力,而是使巧劲。一索索扣住,绞住,绫面展平了,就像无风无浪的水面。月亮底下的水,波光上浮着花,纹丝不动。接下来,闵女儿要辟丝了。那一根线,在旁人眼里,蛛丝一般,看都看不真切。在闵女儿眼里,却是几股合一股,拧成的绳,针尖一点,就离开了。平素娘教的是一辟二,可小心里还觉得不够细巧,再要辟一辟,辟成三或者四,织得成蝉衣。这双手,花瓣似的,擎着针,引上线,举在光里瞧一瞧,一丝亮,是花芯里的晨露。埋头往绫面一送针,底下的手接住,递回去,绣了一针。来回几番,绫面上波澜不惊,再有几番,绰绰约约,一朵花出来了。等柯海云游结束,回到房中,看见的是半幅睡莲,浅粉的红,小小地凸起。睡莲前的小人儿,低着头,露出一个耳轮,也是浅粉的红。柯海想起了那一个正午天,胥口闵师傅机房外,檐廊底下的一幕。如今,这小人儿坐在了楠木楼,腰腹处隆起着,里面有一个不知多么小的人。
柯海到家后一个月,闵女儿就生了,不是一个,是两个,全是女孩儿。柯海不由心生伤感,不是人们以为的,无子的悲哀,而是,觉得这一对小东西可怜。经历这一年,又纳闵女儿,又与小绸绝交,柯海对女人生出无限同情,深感女人是一样特别可怜的东西。至于自己的尴尬处境,倒释然了。楠木楼迎门堂上的对子,那一句“双双燕子飞帘幕,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其实是指的这一对双生女儿啊!于是,柯海用《诗经》中“燕燕于飞”的典,一个取名“颃之”,一个取名“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