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传习录注疏
- (明)王阳明 邓艾民
- 52028字
- 2024-11-28 18:33:35
传习录上
先生于《大学》“格物”诸说,悉以旧本为正,盖先儒所谓“误本”者也。〔1〕爱始闻而骇,既而疑,已而殚精竭思,参互错综以质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若火之热,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2〕者也。先生明睿天授,然和乐坦易,不事边幅。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又尝泛滥于词章,出入二氏之学,〔3〕骤闻是说,皆目以为立异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载,〔4〕处困养静,精一〔5〕之功,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爱朝夕炙门下,但见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十余年来,竟未能窥其藩篱。世之君子,或与先生仅交一面,或犹未闻其謦咳,或先怀忽易愤激之心,而遽欲于立谈之间,传闻之说,臆断悬度,如之何其可得也!从游之士,闻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遗二,见其牝牡骊黄而弃其所谓千里者〔6〕。故爱备录平日之所闻,私以示夫同志,相与考而正之,庶无负先生之教云。门人徐爱书。
〔1〕《大学》,《礼记》第四十二篇。程颐(1033—1107)、朱熹(1130—1200)以旧本有误,朱重编为经一章,传十章,详加注释,名《大学章句》。
〔2〕见《中庸》第二十九章。俟,待。
〔3〕二氏指佛与道。据钱德洪(1496—1574)等所编王守仁《年谱》,王三十一岁,“渐悟仙、释二氏之非”。
〔4〕明武宗(1506—1521)初,宦官刘瑾专权,南京科道戴铣、薄彦徽等上疏请求罢斥刘瑾,挽留致仕大臣刘健等。被刘瑾矫旨除名为民。王守仁(1472—1529)上疏援救,也被谪为龙场驿驿丞。王在龙场时期(1508—1510)开始提出“知行合一”学说。
〔5〕见《书经·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使心不杂以人伪而得其正,即是精一之功。王守仁以为“惟精是惟一的工夫”。
〔6〕见《淮南子·道应训》与《列子·说符》。秦穆公(前659—前619)由伯乐的介绍,使九方堙相马。三个月以后,九方堙回报说找到一匹黄色公马。将马带来一看,却是一匹黑色母马。秦穆公不高兴,问伯乐,伯乐说:“若堙之所观者,天机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而不见其所不见。”结果证实果为千里马。
1.爱问:“‘在亲民’,朱子谓当作‘新民’,后章‘作新民’〔1〕之文似亦有据。先生以为宜从旧本作‘亲民’,亦有所据否?”
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新’〔2〕字义。下面‘治国平天下’处,皆于‘新’字无发明。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3〕之类,皆是‘亲’字意。‘亲民’犹《孟子》‘亲亲仁民’〔4〕之谓,‘亲之’即‘仁之’也。‘百姓不亲’,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5〕,所以亲之也。《尧典》‘克明俊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6〕。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7〕,‘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
〔1〕《大学》篇首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朱注称:“此三者,大学之纲领也。”朱据程颐曰:“亲当作新。”《大学》下文引《康诰》曰:“作新民。”朱意以此证“亲当作新”。
〔2〕《王文成公全书》本,新讹作亲,据闾东本改。
〔3〕见《大学章句》第三、九、十章。
〔4〕《孟子·尽心篇上》云:“孟子曰:‘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第四十五章)
〔5〕见《书经·舜典》。
〔6〕《书经·尧典》云:“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
〔7〕见《论语·宪问篇》第四十五章。
2.爱问:“‘知止而后有定’〔1〕,朱子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2〕,似与先生之说相戾。”
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义外也〔3〕。至善是心之本体,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处便是。然亦未尝离却事物,本注所谓‘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4〕者得之。”
〔1〕见《大学章句》经文。
〔2〕朱熹《大学或问》云:“能知所止,则方寸之间,事事物物皆有定理矣。”(第十五页)
〔3〕《孟子·告子篇上》云:“告子(前420—前350)曰:‘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第四章)孟子(前371—前289?)主张仁义皆在内,攻击告子的义外说。
〔4〕朱熹《大学章句》注解“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句曰:“言明明德新民,皆当止于至善之地而不迁。盖必其有以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也。”
3.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
先生曰:“心即理也。〔1〕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爱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间有许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
先生叹曰:“此说之蔽久矣,岂一语所能悟;今姑就所问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爱曰:“闻先生如此说,爱已觉有省悟处。但旧说缠于胸中,尚有未脱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间温凊定省之类〔2〕,有许多节目,不亦须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不讲求?只是有个头脑,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就如讲求冬温,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闲杂;讲求夏凊,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闲杂,只是讲求得此心。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于孝亲的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个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的热,便自要去求个凊的道理,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却是须有这诚孝的心,然后有这条件发出来。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礼记》言:‘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3〕须是有个深爱做根,便自然如此。”
〔1〕“心即理也”,为王守仁哲学思想的主要观点之一。王守仁说:“心一而已,以其条理而言谓之理。”(《传习录》中,第133条;以下注中条数皆指《传习录》而言,不再注明卷别)“理一而已,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则谓之性,以其凝聚之主宰而言,则谓之心。”(第170条)“心即理也”就是说心的本体就是天理。理的主宰处即心,心的条理处即理。他反对朱熹“析心与理而为二”,“外心以求理”。
〔2〕《礼记·曲礼上》云:“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凊,昏定而晨省。”陈澔注曰:“温以御其寒,凊以致其凉,定其衽席,省其安否。”衽席,卧席。
〔3〕见《礼记·祭义》。
4.郑朝朔〔1〕问:“至善亦须有从事物上求者。”
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更于事物上怎生求?且试说几件看。”
朝朔曰:“且如事亲,如何而为温凊之节,如何而为奉养之宜,〔2〕须求个是当,方是至善;所以有学问思辨之功。〔3〕”
先生曰:“若只是温凊之节,奉养之宜,可一日二日讲之而尽,用得甚学问思辨!惟于温凊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奉养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此则非有学问思辨之功,将不免于毫厘千里之谬;所以虽在圣人,犹加‘精一’之训。若只是那些仪节求得是当,便谓至善,即如今扮戏子,扮得许多温凊奉养的仪节是当,亦可谓之至善矣。”爱于是日又有省。
〔1〕郑朝朔,名一初,广东揭阳人,弘治十八年进士。正德六年,王守仁任吏部员外郎,郑朝朔任御史,因陈世杰请受学。《全书·外集》有《祭郑朝朔文》。(参见《明儒学案》卷三十)
〔2〕此系朱熹在《大学或问》中引用程颐的话。(见该书第五十六页)
〔3〕《中庸》论“诚之”之条目,有云:“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第二十章)
5.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与宗贤〔1〕、惟贤〔2〕往复辩论,未能决,以问于先生。
先生曰:“试举看。”
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著你只恁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3〕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就是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工夫,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甚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甚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甚用!”
爱曰:“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4〕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
〔1〕黄宗贤(1477—1551),名绾,号久庵,浙江黄岩人,以世荫出仕,历任至礼部尚书。正德五年,在北京与王守仁、湛若水(1466—1560)成为至交。嘉靖元年,拜王守仁为师。王守仁死,桂萼百端压制,黄绾上疏申辩。后又以女嫁王守仁之子,销其外侮。晚年著《明道篇》,与王守仁的思想决裂。
〔2〕顾惟贤(1483—1565),名应祥,号箬溪,浙江长兴人。弘治十八年进士。历任至刑部尚书。少受业于王守仁,守仁死后,顾见《传习续录》,作《传习录疑》以辨之,并不同意知行合一学说。顾精于数学、天文,著有《授时历撮要》、《弧矢算术》等。
〔3〕见《大学章句》第六章。
〔4〕季彭山(1485—1563)说:“自发端而言,则以明觉之几为主,故曰:‘知者行之始。’自致极而言,则以流行之势为主,故曰:‘行者知之终。’虽若以知行分先后,而知为行始,行为知终,则所知者即是行,所行者即是知。”(《明儒学案》卷十三《王门学案三·说理会编》)
佐藤一斋(1772—1859)说:“自行之分别处谓之知,故曰主意,自知之作为处谓之行,故曰功夫。始字是方始,非初始。成字是作为,非完成。若解为初始完成,若于主意功夫有碍。”(《传习录栏外书》第五页)
按:季彭山注释较切。王守仁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第133条)。这本是从不同的角度说明知行合一。三句相互补充,其间并不相碍。若据佐藤一斋说,“成”是“作为”,则与“功夫”意义相重,不必分做两句说了。
6.爱问:“昨闻先生‘止至善’之教,已觉功夫有用力处,但与朱子‘格物’之训,思之终不能合。”
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
爱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说,似亦见得大略。但朱子之训,其于《书》之‘精一’,《论语》之‘博约’〔1〕,《孟子》之‘尽心知性’〔2〕,皆有所证据,〔3〕以是未能释然。”
先生曰:“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己,〔4〕笃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于心,安可狃于旧闻,不求是当!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于心处,亦何尝苟从?‘精一’、‘博约’、‘尽心’本自与吾说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训,未免牵合附会,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约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说,此可一言而喻。‘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事,‘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朱子错训‘格物’,只为倒看了此意,以‘尽心知性’为‘物格知至’,〔5〕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爱问:“‘尽心知性’何以为‘生知安行’?”
先生曰:“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尽心即是尽性。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6〕‘存心’〔7〕者,心有未尽也。‘知天’,如‘知州’、‘知县’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已与天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须是恭敬奉承,然后能无失,尚与天为二,此便是圣贤之别。至于‘夭寿不贰’其心,乃是教学者一心为善,不可以穷通夭寿之故,便把为善的心变动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见得穷通夭寿有个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动心。‘事天’虽与天为二,已自见得个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见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学立心之始,有个困勉的意在。今却倒做了,所以使学者无下手处。”
爱曰:“昨闻先生之教,亦影影见得功夫须是如此,今闻此说,益无可疑。爱昨晓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从心上说。”
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8〕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诚无物’〔9〕,《大学》‘明明德’之功,只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
〔1〕《论语·雍也篇》云:“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第二十五章)又《论语·子罕篇》云:“颜渊曰:‘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第十章)
〔2〕《孟子·尽心篇上》云:“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第一章)
〔3〕朱熹从格物穷理的观点解释“精一”说:“‘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程子曰:‘人心,人欲,故危殆。道心,天理,故精微。’惟精以致之,惟一以守之,如此方能执中。此言尽之矣。惟精者,精审之而勿杂也。惟一者,有首有尾专一也。”(《朱子语类》卷七十八)
朱熹引侯仲良的《论语说》从格物的观点注解“博约”说:“博我以文,致知格物也。约我以礼,克己复礼也。”(《论语集注·子罕篇》第十章)
朱熹从格物的观点注解“尽心知性”曰:“以大学之序言之,知性则物格之谓,尽心则知至之谓也。”(《孟子集注·尽心篇上》第一章)
〔4〕见朱熹《孟子集注·公孙丑篇上》第二章。
〔5〕《孟子·尽心篇上》云:“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第一章)
《中庸》云:“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第二十章)
朱熹注解《孟子》上述“尽其心者,……所以立命也。”曰:“尽心知性而知天,所以造其理也。存心养性以事天,所以履其事也。不知其理,固不能履其事,然徒造其理而不履其事,则亦无以有诸己矣。知天而不以夭寿贰其心,智之尽也。事天而能修身以俟死,仁之至也。智有不尽,固不知所以为仁,然智而不仁,则亦流荡不法,而不足以为智矣。”这个注解与王守仁用《中庸》的思想来解释,并不相同。王守仁批评朱“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与朱的思想并不完全相应,此处只宜从王守仁阐述自己思想的角度理解之。
〔6〕语本《中庸》:“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第二十二章)
〔7〕存心:言心尚未尽而后有待于存,已尽则不用存了。
〔8〕王守仁此处所谓“意之所在便是物”,系从狭义而言。下文“理一而已,……以其明觉之感应而言,则谓之物”(第170条),则从广义而言。
〔9〕见《中庸》第二十五章。
7.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1〕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即是穷理,‘天理’即是‘明德’,‘穷理’即是‘明明德’。”
〔1〕《孟子·离娄篇上》云:“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第二十章)朱熹引赵氏注曰:“格,正也。”
8.又曰:“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1〕此便是‘良知’〔2〕,不假外求。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3〕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理,即心之‘良知’更无障碍,得以充塞〔4〕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则意诚。”
〔1〕语本《孟子·公孙丑篇上》:“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第六章)
〔2〕语本《孟子·尽心篇上》:“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第十五章)
黄宗羲(1610—1695)曰:“先生(徐爱)记《传习》,初卷皆南中所闻,其于致良知之说,固未之知也。然《录》中有云:‘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使此心之良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则三字之提,不始于江右,明矣。但江右以后,以此为宗旨尔。是故阳明之学,先生为得其真。”(《明儒学案》卷十一《浙中王门学案一》)
〔3〕语本《孟子·尽心篇下》:“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第三十一章)
〔4〕塞字本张载“天地之塞,吾其体”(《西铭》)。
9.爱问:“先生以‘博文’为‘约礼’功夫,深思之,未能得,略请开示。”
先生曰:“‘礼’字即是‘理’字。‘理’之发见可见者谓之‘文’,‘文’之隐微不可见者谓之‘理’,只是一物,‘约礼’只是要此心纯是一个天理。要此心纯是天理,须就‘理’之发见处用功:如发见于事亲时,就在事亲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事君时,就在事君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富贵贫贱时,就在处富贵贫贱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患难夷狄时,就在处患难夷狄上学存此天理〔1〕;至于作止、语默,无处不然,随他发见处,即就那上面学个存天理。这便是‘博学之于文’,便是‘约礼’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约礼’即是‘惟一’。”
〔1〕语本《中庸》:“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第十四章)
10.爱问:“‘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1〕;以先生‘精一’之训推之,此语似有弊。”
先生曰:“然。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2〕。语若分析,而意实得之。今曰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为主,‘人欲’又从而听命者。”
〔1〕指朱熹《中庸章句序》所说:“必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焉,则危者安,微者著,而动静云为,自无过不及之差矣。”
〔2〕见《二程遗书》第十九卷。
11.爱问文中子、韩退之〔1〕。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
爱问:“何以有拟经〔2〕之失?”
先生曰:“拟经恐未可尽非。且说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
爱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无,然期以明道;拟经纯若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曰:“孔子删述《六经》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则拟经独非效法孔子乎?”
爱曰:“著述即于道有所发明;拟经似徒拟其迹,恐于道无补。”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而见诸行事之实乎?抑将美其言辞而徒以譊譊于世也?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其间言《易》,如《连山》、《归藏》〔3〕之属,纷纷籍籍不知其几,《易》道大乱。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知其说之将无纪极,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说而赞之,〔4〕以为惟此为得其宗。于是纷纷之说尽废,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书》、《诗》、《礼》、《乐》、《春秋》皆然。《书》自《典》、《谟》以后,《诗》自《二南》以降,如《九丘》、《八索》,〔5〕一切淫哇逸荡之词,盖不知其几千百篇。礼、乐之名物度数,至是亦不可胜穷。孔子皆删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说始废。如《书》、《诗》、《礼》、《乐》中,孔子何尝加一语。今之《礼记》诸说,皆后儒附会而成,已非孔子之旧。至于《春秋》,虽称孔子作之,〔6〕其实皆鲁史旧文;所谓‘笔’者,笔其旧,所谓‘削’者,削其繁,是有减无增。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乱。始皇焚书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其诸反经叛理之说,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删述之意。自秦、汉以降,文又日盛,若欲尽去之,断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录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则其诸怪悖之说,亦宜渐渐自废。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为圣人复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启之。”
爱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经,若无《左传》,恐亦难晓。”
先生曰:“《春秋》必待《传》而后明,是歇后谜语矣,圣人何苦为此艰深隐晦之词。《左传》多是鲁史旧文,若《春秋》须此而后明,孔子何必削之?”
爱曰:“伊川亦云:‘《传》是案,《经》是断。’〔7〕如书‘弑某君’、‘伐某国’,若不明其事,恐亦难断。”
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说,未得圣人作经之意。如书‘弑君’,即弑君便是罪,何必更问其弑君之详?征伐当自天子出,书‘伐国’,即伐国便是罪,何必更问其伐国之详?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则尝言之。或因人请问,各随分量而说,亦不肯多道,恐人专求之言语,故曰‘予欲无言’〔8〕,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安肯详以示人?是长乱导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9〕此便是孔门家法。世儒只讲得一个伯者的学问,所以要知得许多阴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的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因叹曰:“此非达天德者未易与言此也!”〔10〕又曰:“孔子云‘吾犹及史之阙文也’〔11〕。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12〕。孔子删《书》,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间不过数篇,岂更无一事,而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后儒却只要添上。”
爱曰:“圣人作经,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13〕以下事,圣人不欲详以示人,则诚然矣。至如尧、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见?”
先生曰:“羲、黄之世,其事阔疏,传之者鲜矣。此亦可以想见其时全是淳庞朴素、略无文采的气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后世可及。”
爱曰:“如《三坟》〔14〕之类,亦有传者,孔子何以删之?”
先生曰:“纵有传者,亦于世变渐非所宜。风气益开,文采日胜,至于周末,虽欲变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况唐、虞乎!又况羲、黄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则一。孔子于尧、舜则祖述之,于文、武则宪章之〔15〕。文、武之法,即是尧、舜之道,但因时致治,其设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业施之于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继日’〔16〕。况太古之治,岂复能行。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又曰:“专事无为,不能如三王之因时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学术。因时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业。后世儒者,许多讲来讲去,只是讲得个伯术。”
〔1〕文中子,即隋代王通(584—617),字仲淹,山西龙门人。仿孔子作《六经》。
韩退之(768—824),名愈,河北昌黎人,唐代著名文人。反对佛、道,为宋、明理学的先驱。
朱熹说:“孟子后,荀(子)扬(雄)浅,不济得事,只有王通、韩愈好,又不全淳。”(《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七)
〔2〕司马光(1019—1086)《补传》曰:“《礼论》二十二篇,《乐论》二十篇,《续书》百有五十篇,《续诗》三百六十篇,《元经》五十篇,《赞易》七十篇,谓之‘王氏六经’。”(朱彝尊《经义考》引)
〔3〕《周礼·春官·宗伯》:“簭人,掌三《易》,以辨九簭之名,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卷二十四)传说《连山》为夏《易》,《归藏》为殷《易》。
〔4〕传说周文王(前1171—前1122)叠八卦而成六十四卦,于每卦作卦辞。卦之每爻,传周公(前1094)作爻辞。孔子赞《易》,作《彖传》上下、《象传》上下、《系辞传》上下、《文言传》、《说卦传》、《序卦传》、《杂卦传》,称十翼。
〔5〕《典》、《谟》指《书经》首数篇之《尧典》、《舜典》、《大禹谟》、《皋陶谟》等。《二南》为《诗经》首二辑之《周南》、《召南》。
《九丘》、《八索》,传说古书名。《左传》云:“楚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
〔6〕《孟子·滕文公篇下》云:“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第九章)
〔7〕见《二程遗书》第十五卷。
〔8〕见《论语·阳货篇》第十九章。
〔9〕见《孟子·梁惠王篇上》第七章。
〔10〕语本《中庸》:“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第三十二章)
〔11〕见《论语·卫灵公篇》第二十五章。
〔12〕见《孟子·尽心篇下》第三章。《武成》,《周书》篇名,记武王伐纣事。策,竹简。
〔13〕五伯:齐桓公(前685—前643)、晋文公(前636—628)、秦穆公(前659—前619)、楚庄王(前613—前589)、宋襄公(前650—前635)。参见《孟子·告子篇下》第七章。
〔14〕《三坟》:传说古书名。
〔15〕语本《中庸》:“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第三十章)朱熹注:“祖述者,远宗其道;宪章者,近守其法。”
〔16〕见《孟子·离娄篇下》第二十章。
12.又曰:“唐、虞以上之治,后世不可复也,略之可也。三代以下之治,后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论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则亦不可复矣。”
13.爱曰:“先儒论《六经》,以《春秋》为史。史专记事,恐与《五经》事体终或稍异。”
先生曰:“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1〕《易》是包牺氏之史,《书》是尧、舜以下史,《礼》、《乐》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谓异!”
〔1〕“五经亦史”,为王守仁的主要观点之一,与朱熹的观点有所不同。朱熹说:“古之圣人,作为《六经》,以教后世。《易》以通幽明之故,《书》以纪政事之实,《诗》以导情性之正,《春秋》以示法戒之严,《礼》以正行,《乐》以和心,其于义礼之精微,古今之得失,所以该贯发挥,究竟穷极,可谓盛矣。”(《朱子大全·建宁府建阳县学藏书记》)这个观点对后来影响甚大,清代章学诚就是其中著名人物之一,王守仁晚年的观点又有变化,提出“《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详见《稽山书院尊经阁纪》(《全书》卷七)。
14.又曰:“《五经》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恶,示训戒;善可为训者,时存其迹以示法;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
爱曰:“存其迹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欲于将萌否?”先生曰:“圣人作经,固无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著文句。”
爱又问:“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何独于《诗》而不删郑、卫?先儒谓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1〕然否?”
先生曰:“《诗》非孔门之旧本矣。孔子云:‘放郑声,郑声淫。’〔2〕又曰:‘恶郑声之乱雅乐也。’〔3〕‘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4〕此是孔门家法。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谓雅乐,皆可奏之郊庙,奏之乡党,皆所以宣畅和平,涵泳德性,移风易俗,安得有此!是长淫导奸矣!此必秦火之后,世儒附会,以足三百篇之数。盖淫泆之词,世俗多所喜传,如今闾巷皆然。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是求其说而不得,从而为之辞。”
〔1〕语本朱熹《论语集注·为政篇》:“凡《诗》之言,善者可以感发人之善心,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其用归于使人得其情性之正而已。”(第二章注)
〔2〕见《论语·卫灵公篇》第十章。
〔3〕见《论语·阳货篇》第十八章。
〔4〕见《礼记·乐记篇》:“郑、卫之音,乱世之音也,比于慢矣。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卷十一)
爱因旧说汩没,始闻先生之教,实是骇愕不定,无入头处;其后闻之既久,渐知反身实践,然后始信先生之学为孔门嫡传,舍是皆傍蹊小径、断港绝河矣。如说“‘格物’是‘诚意’的工夫,‘明善’是‘诚身’的工夫,‘穷理’是‘尽性’的工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工夫,‘博文’是‘约礼’的工夫,‘惟精’是‘惟一’的工夫”:〔1〕诸如此类,始皆落落难合;其后思之既久,不觉手舞足蹈。
右曰仁所录〔2〕。
〔1〕“格物”与“诚意”,语出《大学》;“明善”与“诚身”,语出《中庸》;“穷理”与“尽性”,语出《易·说卦传》;“道问学”与“尊德性”语出《中庸》;“博文”与“约礼”,语出《论语》;“惟精”与“惟一”,语出《书经》。
徐爱认为王守仁的“心与理一”、“知行合一”的格物新说,可以将这些思想通贯。参见《答天宇书》(《全书》卷四)及《示弟立志说》(《全书》卷七)。
〔2〕南本作“门人徐爱曰仁录”,此后有小段文如下:
曰仁所纪凡三卷,侃近得此数条,并两小序,其余俟求其家附录之。正德戊寅(1518)春薛侃识。
15.陆澄〔1〕问:“主一〔2〕之功,如读书则一心在读书上,接客则一心在接客上,可以为主一乎?”
先生曰:“好色则一心在好色上,好货则一心在好货上,可以为主一乎?是所谓逐物,非主一也。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3〕
〔1〕陆澄,字原静,一字清伯,归安(今浙江吴兴)人。正德十二年(1517)进士,授刑部主事。嘉靖时,议大礼不合,罢归,后悔前议之非,上疏自讼,帝恶其反复,遂斥不用。时有议守仁之学者,陆欲上疏抗辨,守仁闻而止之。参见《明儒学案》卷十四。
〔2〕语本程颐所说:“所谓敬者,主一之谓敬。所谓一者,无适之谓一。且欲涵泳主一之义,一则无二、三矣。”(《二程集·遗书》卷十五)
〔3〕南本、闾东本,此条前尚有一条:“先生曰:‘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岂有功夫说闲话,管闲事。’”《全书》本载此条于第24条与第25条之间。
16.问立志。
先生曰:“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则自然心中凝聚,犹道家所谓‘结圣胎’〔1〕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驯至于美大圣神,〔2〕亦只从此一念存养扩充去耳。”〔3〕
〔1〕道教炼内丹,以母体结胎比喻凝聚精、气、神三者炼成之丹,曰“结圣胎”。
〔2〕语本《孟子·尽心篇下》:“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第二十五章)
〔3〕参见《示弟立志说》:“是以君子之学,无时无处而不以立志为事。正目而视之,无他见也;倾耳而听之,无他闻也。如猫捕鼠,如鸡覆卵,精神心思,凝聚融结,而不复知有其他。然后此志常立,神气精明,义理昭著。一有私欲,即便知觉,自然容住不得矣。故凡一毫私欲之萌,只责此志不立,即私欲便退。听一毫客气之动,只责此志不立,即客气便消除。或怠心生,责此志即不怠。忽心生,责此志即不忽。懆心生,责此志即不懆。妒心生,责此志即不妒。忿心生,责此志即不忿。贪心生,责此志即不贪。傲心生,责此志即不傲。吝心生,责此志即不吝。盖无一息而非立志责志之时,无一事而非立志责志之地。故责志之功,其于去人欲,有如烈火之燎毛,太阳一出而魍魉潜消也。”(《全书》卷七)
17.“日间工夫觉纷扰,则静坐;觉懒看书,则且看书,是亦因病而药。”
18.“处朋友,务相下则得益,相上则损。”
19.孟源〔1〕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屡责之。一日,警责方已,一友自陈日来工夫请正。源从傍曰:“此方是寻著源旧时家当。”
先生曰:“尔病又发!”源色变,议拟欲有所辩。
先生曰:“尔病又发!”因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内,种此一大树,雨露之滋,土脉之力,只滋养得这个大根;四傍纵要种些嘉谷,上面被此树叶遮覆,下面被此树根盘结,如何生长得成?须用伐去此树,纤根勿留,方可种植嘉种。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是滋养得此根。”
〔1〕孟源,字伯生,滁州人。其他情况不详。
20.问:“后世著述之多,恐亦有乱正学。”
先生曰:“人心天理浑然,圣贤笔之书,如写真传神,不过示人以形状大略,使之因此而讨求其真耳;其精神意气,言笑动止,固有所不能传也。后世著述,是又将圣人所画摹仿誊写,而妄自分析加增以逞其技,其失真愈远矣。”〔1〕
〔1〕参见《五经臆说序》:“得鱼而忘筌,醪尽而糟粕弃之。鱼醪之未得,而曰‘是筌与糟粕也,鱼与醪终不可得矣’。五经,圣人之学具焉,然自其已闻者而言之,其于道也,亦筌与糟粕耳。窃尝怪夫世之儒者求鱼于筌,而谓糟粕之为醪也。夫谓糟粕之为醪,犹近也。糟粕之中而醪存,求鱼于筌,则筌与鱼远矣。”(《全书》卷二十二)
21.问:“圣人应变不穷,莫亦是预先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讲求得许多?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后世所讲,却是如此,是以与圣人之学大背。周公制礼作乐以文天下,皆圣人所能为,尧、舜何不尽为之而待于周公?孔子删述《六经》以诏万世,亦圣人所能为,周公何不先为之而有待于孔子?是知圣人遇此时,方有此事。只怕镜不明,不怕物来不能照。讲求事变,亦是照时事,然学者却须先有个明的工夫。学者惟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变之不能尽。”
曰:“然则所谓‘冲漠无朕,而万象森然已具’〔1〕者,其言何如?”
曰:“是说本自好,只不善看,亦便有病痛。”
〔1〕程颐语,见《二程集·遗书》卷十五。朱熹说:“若夫所谓体用一原者,程子之言盖已密矣。其曰体用一原者,以至微之理言之,则冲漠无朕,而万象昭然已具也。其曰显微无间者,以至著之象言之,则即事即物,而此理无乎不在也。”(《太极图说解》)
陈荣捷说:“许多研究中国哲学的日本学者断言这一名言源自佛教,但没有人指明出处。山崎暗斋(1618—1682)在他关于这一名言的论文中(《续山崎暗斋全集》第二卷,第七十八至八十六页),列举这一名言的一切引用处和新儒家对它的所有讨论,但没有一个字提到它的出处。《大汉和辞典》(迄今这一类字典中最完备者)认为它的作者是程颐,而不是哪一位佛教徒。像‘冲’、‘漠’、‘无朕’这些术语来自道家,太田锦成(1765—1825)已经指出这一点(《疑问录》第一卷,第二十页)。这一名言的第二部分实际上与永嘉玄觉禅师(712卒)的《证道歌》中有一语句相同(《景德传灯录》第三十卷第十一页)。”(《传习录》英译本,第二十七页)
22.“义理无定在,无穷尽,吾与子言,不可以少有所得,而遂谓止此也,再言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未有止也。”他日又曰:“圣如尧、舜,然尧、舜之上善无尽;恶如桀、纣,然桀、纣之下恶无尽。使桀、纣未死,恶宁止此乎?使善有尽时,文王何以‘望道而未之见’?〔1〕”
〔1〕语见《孟子·离娄篇下》第二十章。而,如。
参见《见斋说》:“道不可言也,强为之言而益晦;道无可见也,妄为之见而益远。夫有而未尝有,是真有也。无而未尝无,是真无也。见而未尝见,是真见也。子未观于天乎?谓天为无可见,则苍苍耳,昭昭耳。日月之代明,四时之错行,未尝无也。谓天为可见,则即之而无所,指之而无定,执之而无得,未尝有也。夫天,道也;道,天也。风可捉也,影可拾也,道可见也。曰:‘然则吾终无所见乎,古之人则亦终无所见乎?’曰:‘神无方而道无体,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是有方体者也,见之而未尽者也,颜子则如有所立卓尔。夫谓之如,则非有也。谓之有,则非无也。是故虽欲从之,末由也已。故夫颜氏之子为庶几也。文王望道而未之见,斯真见也已。’”(《全书》卷七)
23.问:“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
先生曰:“是徒知静养,而不用克己工夫也。如此,临事便要倾倒。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1〕
〔1〕语见程颢(1032—1085)《答横渠张子厚先生书》(《二程集·文集》卷二)。
参见《与刘元道》:“且专欲绝世故,屏思虑,偏于虚静,则恐既已养成空寂之性,虽欲勿流于空寂,不可得矣。大抵治病虽无一定之方,而以去病为主,则是一定之法。若但知随病用药,而不知因药发病,其失一而已矣。闲中且将明道《定性书》熟味,意况当又不同。”(《全书》卷五)
24.问上达工夫。〔1〕
先生曰:“后儒教人,才涉精微,便谓上达未当学,且说下学;是分下学、上达为二也。夫目可得见,耳可得闻,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学也;目不可得见,耳不可得闻,口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达也。如木之栽培灌溉,是下学也;至于日夜之所息,条达畅茂,乃是上达,人安能预其力哉!故凡可用功、可告语者皆下学,上达只在下学里。凡圣人所说,虽极精微,俱是下学。学者只从下学里用功,自然上达去,不必别寻个上达的工夫。”〔2〕
〔1〕语本《论语·宪问篇》:“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第三十七章)
〔2〕《全书》本此条下有一条:“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岂有工夫说闲话、管闲事!”因与第95条重出,故删去。
又南本、施邦曜本(以下简称施本)、俞嶙本(以下简称俞本)此条后多一条:“‘千古圣人只有这些子’。又曰‘人生一世,惟有这件事’。”又参见第145条:“凡人为学,终身只为这一事,自少至老,自朝至暮,不论有事无事,只是做得这一件。所谓‘必有事焉’者也。”
25.问:“‘惟精’、‘惟一’是如何用功?”
先生曰:“‘惟一’是‘惟精’主意,‘惟精’是‘惟一’功夫;非‘惟精’之外,复有‘惟一’也〔1〕。精字从米,姑以米譬之:要得此米纯然洁白,便是‘惟一’意;然非加舂簸筛拣‘惟精’之功,则不能纯然洁白也。舂簸筛拣是‘惟精’之功,然亦不过要此米到纯然洁白而已。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者〔2〕,皆所以为‘惟精’而求‘惟一’也。他如‘博文’者,即‘约礼’之功,‘格物’、‘致知’者,即‘诚意’之功,‘道问学’即‘尊德性’之功,‘明善’即‘诚身’之功,无二说也。”
〔1〕参见《重修山阴县学记》:“惟一者,一于道心也;惟精者,虑道心之不一,而或二之以人心也。”(《全书》卷七)
〔2〕语见《中庸》第二十章。
26.“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圣学只一个功夫,知、行不可分作两事。”〔1〕
〔1〕参见《答友人问》:“凡谓之行者,只是着实去做这件事。若着实做学问思辨的工夫,则学问思辨亦便是行矣。学是学做这件事,问是问做这件事,思辨是思辨做这件事,则行亦便是学问思辨矣。若谓学问思辨之,然后去行,却如何悬空先去学问思辨得?行时又如何去得个学问思辨的事?行之明觉精察处便是知,知之真切笃实处便是行。若行而不能精察明觉,便是冥行,便是‘学而不思则罔’,所以必须说个知。知而不能真切笃实,便是妄想,便是‘思而不学则殆’,所以必须说个行。原来只是一个工夫。”(《全书》卷六)
27.“漆雕开曰:‘吾斯之未能信。’夫子说之。〔1〕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2〕曾点言志,夫子许之。〔3〕圣人之意可见矣。”
〔1〕《论语·公冶长篇》云:“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第六章)漆雕开(前540—前450),孔子弟子。
佐藤一斋曰:“学在于成己,终能及物。欲人信己,莫如自信焉。欲己服人,莫如自服焉。自信自服,即自得之谓也。君子无入而不自得,感应之机,盖在于此。”(《传习录栏外书》第三十页)
〔2〕语见《论语·先进篇》第二十四章。贼,害也。
〔3〕语本《论语·先进篇》第二十五章。孔子使子路(前542—前480)、曾晳(生卒未详)、冉有(前522—前462)、公西华(前509—?)各言其志。曾晳最后答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28.问:“宁静存心时,可为‘未发之中’〔1〕否?”
先生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气,当其宁静时,亦只是气宁静,不可以为‘未发之中’”。
曰:“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功夫?”
曰:“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功夫。静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动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宁静不宁静。若靠那宁静,不惟渐有喜静厌动之弊,中间许多病痛,只是潜伏在,终不能绝去,遇事依旧滋长。以循理为主,何尝不宁静;以宁静为主,未必能循理。”
〔1〕《中庸》云:“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第一章)
29.问:“孔门言志,由、求任政事,公西赤任礼乐,多少实用!〔1〕及曾晳说来,却似耍的事,圣人却许他,是意何如?”
曰:“三子是有意必,〔2〕有意必便偏著一边,能此未必能彼;曾点这意思却无意必,便是‘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无入而不自得矣’〔3〕。三子所谓‘汝器也’〔4〕,曾点便有‘不器’〔5〕意。然三子之才各卓然成章,非若世之空言无实者,故夫子亦皆许之。”〔6〕
〔1〕语本《论语·先进篇》第二十五章。由,子路名。其言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孔子笑他。摄,迫。
求,冉有名。其言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如,或一,曰与。
赤,公西华名。其言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会同,列国会盟。端,礼服。章甫,礼冠。相,相君之礼。
〔2〕《论语·子罕篇》云:“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第四章)
〔3〕语见《中庸》第十四章。
〔4〕《论语·公冶长篇》云:“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第三章)女,汝。瑚琏,宗庙礼器。《论语》包注:“夏曰瑚,殷曰琏,周曰簠簋。”
〔5〕《论语·为政篇》云:“君子不器。”(第十二章)器则各适其用而不能相通,是以君子不器。
〔6〕参见《月夜二首》之二:“处处中秋此月明,不知何处亦群英;须怜绝学经千载,莫负男儿过一生。影响尚疑朱仲晦,支离羞作郑康成;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全书》卷二十)
30.问:“知识不长进,如何?”
先生曰:“为学须有本原,须从本原上用力,渐渐盈科而进。仙家说婴儿,亦善譬。婴儿在母腹时,只是纯气,有何知识;出胎后,方始能啼,既而后能笑,又既而后能识认其父母兄弟,又既而后能立、能行、能持、能负,卒乃天下之事无不可能;皆是精气日足,则筋力日强,聪明日开,不是出胎日便讲求推寻得来。故须有个本原。圣人到‘位天地,育万物’〔1〕也只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上养来〔2〕。后儒不明格物之说,见圣人无不知、无不能,便欲于初下手时讲求得尽,岂有此理!”
又曰:“立志用功如种树然,方其根芽,犹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叶,叶而后花实。初种根时,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叶想,勿作花想,勿作实想——悬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没有枝叶花实?”
〔1〕《中庸》云:“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第一章)
〔2〕参见《紫阳书院集序》:“是故君子之学,惟求得其心,虽至于‘位天地,育万物’,未有出于吾心之外也。孟氏所谓‘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者,一言以蔽之。故博学者,学此者也;审问者,问此者也;慎思者,思此者也;明辨者,辨此者也;笃行者,行此者也。心外无事,心外无理,故心外无学。是故于父子尽吾心之仁,于君臣尽吾心之义,言吾心之忠信,行吾心之笃敬,惩心忿,窒心欲,迁心善,改心过。处事接物,无所往而非求尽吾心以自慊也。譬之植焉:心,其根也;学也者,其培壅之者也,灌溉之者也,扶植而删锄之者也,无非有事于根焉耳矣。”(《全书》卷七)
31.问:“看书不能明,如何?”
先生曰:“此只是在文义上穿求,故不明。如此,又不如为旧时学问。他到〔1〕看得多,解得去。只是他为学虽极解得明晓,亦终身无得;须于心体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须反在自心上体当,即可通。盖《四书》、《五经》不过说这心体,这心体即所谓道,心体明即是道明,更无二。此是为学头脑处。”〔2〕
〔1〕南本“到”作“倒”。
〔2〕参见《稽山书院尊经阁记》:“《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书》也者,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诗》也者,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礼》也者,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乐》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君子之于《六经》也,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纪纲政事而时施焉,所以尊《书》也;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所以尊《诗》也;求之吾心之条理节文而时著焉,所以尊《礼》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时生焉,所以尊《乐》也;求之吾心之诚伪邪正而时辨焉,所以尊《春秋》也。盖昔者圣人之扶人极、忧后世而述《六经》也,犹之富家者之父祖,虑其产业库藏之积其子孙者或至于遗亡散失,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而记籍其家之所有以贻之,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以免于困穷之患。故《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种种色色,具存于其家,其记籍者,特名状数目而已。”(《全书》卷七)
又参见《答季明德》:“圣贤垂训,固有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者。凡看经书,要在致吾之良知,取其有益于学而已。则千经万典,颠倒纵横,皆为我之所用。一涉拘执比拟,则反为所缚。虽或特见妙诣,开发之益一时不无,而意必之见,流注潜伏,盖有反为良知之障蔽,而不自知觉者矣。”(《全书》卷六)
32.“虚灵不昧,〔1〕众理具而万事出。心外无理,心外无事。”
〔1〕朱熹说:“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大学章句》注)
佐藤一斋说:“心外无理,故众理具;心外无事,故万事出。晦庵旧语,点铁成金。”(《传习录栏外书》第三十二页)
33.或问:“晦庵先生曰:‘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1〕此语如何?”
曰:“心即性,性即理,下一‘与’字,恐未免为二。此在学者善观之。”
〔1〕语见《大学或问》第六十页。
34.或曰:“人皆有是心,心即理,何以有为善,有为不善?”
先生曰:“恶人之心,失其本体。”
35.问:“‘析之有以极其精而不乱,然后合之有以尽其大而无余。’〔1〕此言如何?”
先生曰:“恐亦未尽。此理岂容分析!又何须凑合得!圣人说‘精一’,自是尽。”〔2〕
〔1〕语见朱熹《大学或问》第二十四页。
〔2〕佐藤一斋说:“《大学或问》:‘析之极精不乱,说条目工夫;然后合之尽大无余,说明明德于天下。’文成之意,盖曰,身心意知物,只是一物,特因所指而异其名,即惟精工夫也。此理无二,工夫可谓之精,不可谓之析。朱子既曰析之,复曰合之,毕竟见涉支离耳。”(《传习录栏外书》第三十三页)
参见《象山文集序》:“尧、舜、禹之相授受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此心学之源也。中也者,道心之谓也。道心精一之谓仁,所谓中也。孔、孟之学,惟务求仁一,盖精之传也。而当时之弊,固已有外求之者,故子贡致疑于多学而识,而以博施济众为仁。夫子告之以一贯,而教以能近取譬,盖使之求诸其心也。迨于孟氏之时,墨氏之言仁,至于摩顶放踵;而告子之徒,又有仁内义外之说,心学大坏。孟子辟义外之说,而曰:‘仁,人心也。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又曰:‘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弗思耳矣。’盖王道息而伯术行,功利之徒,外假天理之近似以济其私,而以欺于人曰:‘天理固如是。’不知既无其心矣,而尚何有所谓天理者乎?自是而后,析心与理而为二,而精一之学亡。”(《全书》卷七)
36.“省察〔1〕是有事时存养〔2〕,存养是无事时省察。”〔3〕
〔1〕语本《论语·学而篇》:“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第四章)
〔2〕语本《孟子·尽心篇上》:“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第一章)
〔3〕朱熹《中庸章句》云:“右第一章,子思述所传之意以立言。首明道之本原出于天而不可易,其实体备于己而不可离。次言存养省察之要,终言圣神功化之极。”(第一章)
37.澄尝问象山在人情事变上做工夫之说。〔1〕
先生曰:“除了人情事变,则无事矣。喜、怒、哀、乐,非人情乎?自视、听、言、动以至富贵、贫贱、患难、死生,皆事变也。事变亦只在人情里,其要只在‘致中和’,‘致中和’只在‘谨独’〔2〕。”
〔1〕语本《象山全集》:“复斋家兄一日见问云:‘吾弟今在何处做工夫?’某答云:‘在人情、事势、物理上做些工夫。’”(卷三十四)
〔2〕谨独即慎独。
《大学》云:“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揜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第六章)
《中庸》云:“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第一章)
慎独即致良知。参见《与黄勉之·二》:“圣人亦只是至诚无息而已。其工夫只是时习。时习之要,只是谨独。谨独即是致良知。”(《全书》卷五)
38.澄问:“仁、义、礼、智之名,因已发而有?”
曰:“然。”
他日,澄曰:“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是性之表德邪?”〔1〕曰:“仁、义、礼、智也,是表德。性一而已,自其形体也,谓之天;主宰也,谓之帝;流行也,谓之命;赋于人也,谓之性;主于身也,谓之心。心之发也,遇父便谓之孝,遇君便谓之忠,自此以往,名至于无穷,只一性而已。犹人一而已,对父谓之子,对子谓之父,自此以往,至于无穷,只一人而已。人只要在性上用功,看得一性字分明,即万理灿然。”〔2〕
〔1〕《孟子·公孙丑篇上》云:“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第六章)
〔2〕参见《礼记纂言序》:“礼也者,理也。理也者,性也。性也者,命也。‘维天之命,於穆不已’,而其在于人也,谓之性。其粲然而条理也,谓之礼。其纯然而粹善也,谓之仁。其截然而裁制也,谓之义。其昭然而明觉也,谓之知。其浑然于其性也,则理一而已矣。”(《全书》卷七)
佐藤一斋说:“以仁义礼智为表德,前人所未发,此意最宜深思体察而自得之。”(《传习录栏外书》第十六页)
朱熹以仁义礼智为未发,王守仁以仁义礼智为性之表德,故王守仁以心即性,性即理,而理为本心之显现,包括未发与已发,这个观点能比朱熹更好地表达作为最高本体的性所具有的特点。
39.一日论为学工夫。
先生曰:“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初学时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悬空静守,如槁木死灰〔1〕亦无用,须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闲,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2〕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3〕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廓清。到得无私可克,自有端拱时在。虽曰‘何思何虑’〔4〕,非初学时事。初学必须思,省察克治即是思诚,只思一个天理,到得天理纯全,便是‘何思何虑’矣。”
〔1〕《庄子·齐物论》云:“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答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
〔2〕语本袾宏《禅关策进·蒙山异禅师示众》:“后参皖山长老,教看‘无’字,十二时中,要惺惺如猫捕鼠,如鸡抱卵,无令间断。”(《大正大藏经》第四十八卷第一〇九九页)。又见朱熹《偶读谩记》:“释氏有清草堂者,有名丛林间,其始学时,若无所入,有告之者曰:‘子不见猫之捕鼠者乎?四足据地,首尾一直,目睛不瞬,心无它念,唯其不动,动则鼠无所逃矣。’清用其言,乃有所入。”(《朱子大全》卷七十一)
〔3〕语本唐末洪州云居道膺禅师;师谓众曰:“学佛法底人,如斩钉截铁始得。”时一僧出曰:“便请和尚钉铁。”师曰:“口里底是什么?”(《传灯录》卷十七)
〔4〕语出《易·系辞传下》:“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第五章)
40.澄问:“有人夜怕鬼者,奈何?”
先生曰:“只是平日不能‘集义’〔1〕而心有所慊,故怕。若素行合于神明,何怕之有!”
子莘〔2〕曰:“正直之鬼不须怕;恐邪鬼不管人善恶,故未免怕。”
先生曰:“岂有邪鬼能迷正人乎!只此一怕,即是心邪,故有迷之者,非鬼迷也,心自迷耳;如人好色,即是色鬼迷;好货,即是货鬼迷;怒所不当怒,是怒鬼迷;惧所不当惧,是惧鬼迷也。”〔3〕
〔1〕语本《孟子·公孙丑篇上》:“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第二章)
〔2〕马子莘,名明衡,福建莆田人,正德十二年(1517)进士,嘉靖三年(1524)官御史时得罪下狱,削籍归。著有《尚书疑义》。
陈龙正说:“观子莘之续问,怕鬼者,其即子莘邪?”(《阳明先生要书》)
〔3〕王守仁不相信鬼神迷信,与朱熹对阴阳卜筮皆存而信之,有所不同。参见《告谕》:“病者宜求医药,不得听信邪术,专事巫祷。”(《全书》卷十六)又见《答人问神仙》:“若后世拔宅飞升,点化投夺之类,谲怪奇骇,是乃秘术曲技,尹文子所谓幻,释氏谓之外道者也。”(《全书》卷二十一,又参见同卷《答佟太守求雨》)
41.“定者,心之本体,天理也。动静,所遇之时也。”〔1〕
〔1〕佐藤一斋说:“此条诠《定性书》之旨。时有动静,理无动静。故睹闻思为,常一于理,则所遇动静,亦常定也。”(《传习录栏外书》第三十六页)《定性书》指程颢《答横渠张子厚先生书》(《二程文集》卷二)。
42.澄问《学》、《庸》同异。
先生曰:“子思括《大学》一书之义为《中庸》首章。”〔1〕
〔1〕佐藤一斋说:“天命之性,即明德也。率性修道,即明德亲民之止于至善也。戒慎恐惧,即格致诚正修也。天地位、万物育,即治国平天下也。”(《传习录栏外书》第三十六页)
43.问:“孔子正名,〔1〕先儒说上告天子,下告方伯,废辄立郢,〔2〕此意如何?”
先生曰:“恐难如此。岂有一人致敬尽礼,待我而为政,我就先去废他,岂人情天理!孔子既肯与辄为政,必已是他能倾心委国而听。圣人盛德至诚,必已感化卫辄,使知无父之不可以为人,必将痛哭奔走,往迎其父。父子之爱,本于天性,辄能悔痛真切如此,蒯聩岂不感动底豫。蒯聩既还,辄乃致国请戮。聩已见化于子,又有夫子至诚调和其间,当亦决不肯受,仍以命辄。群臣百姓又必欲得辄为君,辄乃自暴其罪恶,请于天子,告于方伯诸侯,而必欲致国于父。聩与群臣百姓亦皆表辄悔悟仁孝之美,请于天子,告于方伯诸侯,必欲得辄而为之君。于是集命于辄,使之复君卫国。辄不得已,乃如后世上皇故事,〔3〕率群臣百姓尊聩为太公,备物致养,而始退复其位焉。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4〕名正言顺,一举而可为政于天下矣。孔子正名,或是如此。”〔5〕
〔1〕《论语·子路篇》云:“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第三章)卫君指卫出公蒯辄。孔子于辄之六年,自楚至卫,辄年可十七八岁,有欲用孔子之意。
〔2〕此指朱熹《论语集注·子路篇》引胡瑗注:“卫世子蒯聩耻其母南子之淫乱,欲杀之不果而出奔。灵公欲立公子郢,郢辞。公卒,夫人立之,又辞。乃立蒯聩之子辄以拒蒯聩。夫蒯聩欲杀母,得罪于父,而辄据国以拒父,皆无父之人也,其不可有国也明矣。夫子为政,而以正名为先,必将具其事之本末,告诸天王,请于方伯,命公子郢而立之:则人伦正,天理得,名正言顺而事成矣。”(第三章注)
〔3〕言刘邦诏尊其父太公为太上皇一事,见《汉书》卷一《高帝纪》。
〔4〕语本《论语·颜渊篇》第十一章。
〔5〕王守仁不同意胡瑗及朱熹正名则必须废辄立郢之说,故揣测或是如此,以求符合孔子原意。
44.澄在鸿胪寺仓居,〔1〕忽家信至,言儿病危,澄心甚忧闷,不能堪。
先生曰:“此时正宜用功,若此时放过,闲时讲学何用?人正要在此等时磨炼。父之爱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个中和处,过即是私意。人于此处多认做天理当忧,则一向忧苦,不知已是‘有所忧患不得其正’〔2〕。大抵七情所感,多只是过,少不及者。才过,便非心之本体,必须调停适中始得。就如父母之丧,人子岂不欲一哭便死,方快于心;然却曰‘毁不灭性’〔3〕,非圣人强制之也,天理本体自有分限,不可过也。人但要识得心体,自然增减分毫不得。”〔4〕
〔1〕王守仁于正德九年(1514)升南京鸿胪寺卿。陆澄等从学在此时。鸿胪寺乃掌赞导相礼之官。仓居,卫舍暂住。
〔2〕《大学》云:“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第七章)
〔3〕《礼记·丧服四制》云:“毁不灭性,不以死伤生也。”
〔4〕王守仁处理丧事言行,参见《全书》卷三十四《年谱·五十一岁》。
45.“不可谓‘未发之中’常人俱有。盖体用一源,〔1〕有是体即有是用,有‘未发之中’,即有‘发而皆中节之和’〔2〕。今人未能有‘发而皆中节之和’,须知是他‘未发之中’亦未能全得。”〔3〕
〔1〕语本程颐《易传序》:“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体用一源,显微无间。”(《周易程氏传》)
〔2〕语本《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第一章)
〔3〕参见《答汪石潭内翰》:“夫体用一源也。知体之所以为用,则知用之所以为体者矣。虽然,体微而难知也,用显而易见也。执事之云,不亦宜乎?夫谓自朝至暮,未尝有寂然不动之时者,是见其用,而不得其所谓体者。君子之于学也,因用以求其体。凡程子所谓既思,即是已发;既有知觉,即是动者,皆为求中于喜怒哀乐未发之时者言也,非谓其无未发者也。朱子于未发之说,其始亦尝疑之,今其集中所与南轩论难辩析者,盖往复数十,而后决其说,则今之《中庸注疏》是也,其于此亦非苟矣。独其所谓自戒惧而约之以至于至静之中,自谨独而精之以至于应物之处者,亦若过于剖析,而后之读者,遂以分为两节,而疑其别有寂然不动、静而存养之时,不知常存戒慎恐惧之心,则其工夫未始有一息之间,非必自其不睹不闻而存养也。吾兄且于动处加工,勿使间断,动无不和,即静无不中,而所谓寂然不动之体,当自知之矣。未至而揣度之,终不免于对塔说相轮耳。”(《全书》卷四)
46.“《易》之辞是‘初九潜龙勿用’六字,《易》之象是初画,《易》之变是值其画,《易》之占是用其辞。”〔1〕
〔1〕《易·系辞传上》云:“《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第十章)《易·乾卦》初爻之“辞”为“潜龙勿用”,其“象”为初画之阳九,其“变”为当初爻之画而成变化,其“占”是用爻辞“潜龙勿用”以占吉凶。其余卦爻皆以此类推。
参见《玩易窝记》:“夫易,三才之道备焉,古之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观象玩辞,三才之体立矣。观变玩占,三才之用行矣。体立故存而神,用行故动而化。神故智周万物而无方,化故范围天地而无迹。无方则象辞基焉,无迹则变占生焉。是故君子洗心而退藏于密,斋戒以神明其德也。”(《全书》卷二十三)
47.“‘夜气’〔1〕是就常人说,学者能用功,则日间有事无事,皆是此气翕聚发生处。圣人则不消说‘夜气’。”
〔1〕语本《孟子·告子篇上》:“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复,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第八章)
48.澄问“操存舍亡”章。
曰:“‘出入无时,莫知其乡’〔1〕。此虽就常人心说,学者亦须是知得心之本体亦元是如此,则操存功夫始没病痛;不可便谓出为亡,入为存。若论本体,元是无出无入的;若论出入,则其思虑运用是出;然主宰常昭昭在此,何出之有?既无所出,何入之有?程子所谓‘腔子’〔2〕亦只是天理而已。虽终日应酬而不出天理,即是在腔子里。若出天理,斯谓之放,斯谓之亡。”又曰:“出入亦只是动静,动静无端,岂有乡邪!”〔3〕
〔1〕《孟子·告子篇上》云:“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第八章)
〔2〕语本程颢(1032—1085):“心要在腔子里。”(《二程集·遗书》卷三)
〔3〕王守仁存心之说,参见《观德亭记》:“故君子之于射,以存其心也。是故懆于其心者,其动妄;荡于其心者,其视浮;歉于其心者,其气馁;忽于其心者,其貌惰;傲于其心者,其色矜;五者,心之不存也。不存也者,不学也。君子之学于射以存其心也。是故心端则体正,心敬则容肃,心平则气舒,心专则视审,心通故时而理,心纯故让而恪,心宏故胜而不张、负而不弛,七者备而君子之德成。”(《全书》卷七)
49.王嘉秀〔1〕问:“佛以出离生死诱人入道,仙以长生久视诱人入道,其心亦不是要人做不好;究其极至,亦是见得圣人上一截,然非入道正路。如今仕者,有由科,有由贡,有由传奉,〔2〕一般做到大官,毕竟非入仕正路,君子不由也。仙、佛到极处,与儒者略同,但有了上一截,遗了下一截,〔3〕终不似圣人之全。然其上一截同者,不可诬也。后世儒者,又只得圣人下一截,分裂失真,流而为记诵、词章、功利、训诂,亦卒不免为异端。是四家者,终身劳苦,于身心无分毫益,视彼仙、佛之徒,清心寡欲,超然于世累之外者,反若有所不及矣。今学者不必先排仙、佛,且当笃志为圣人之学。圣人之学明,则仙、佛自泯;不然,则此之所学,恐彼或有不屑,而反欲其俯就,不亦难乎!鄙见如此,先生以为何如?”
先生曰:“所论大略亦是。但谓上一截、下一截,亦是人见偏了如此;若论圣人大中至正之道,彻上彻下,只是一贯,更有甚上一截、下一截!‘一阴一阳之谓道’,但‘仁者见之便谓之仁,知者见之便谓之智,百姓又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4〕。仁、智岂可不谓之道,但见得偏了,便有弊病。”〔5〕
〔1〕王嘉秀,字实夫,好谈仙、佛。
〔2〕科:分科考试取士。贡:荐举优良生员入仕。传奉:不经吏部,拉拢宫廷关系做官。
〔3〕上一截:心性等道的精细微妙的方面。下一截:实事等道的显著直接的方面。
〔4〕语见《易·系辞传上》第五章。鲜,少。如“莫不饮食,鲜能知味”之鲜。
〔5〕对佛、老的评论,参见王守仁说:“圣人尽性至命,何物不具,何待兼取。二氏之用,皆我之用,即吾尽性至命中完养此身,谓之仙;即吾尽性至命中不染世累,谓之佛。但后世儒者不见圣学之全,故与二氏成二见耳。譬之厅堂三间共为一厅,儒者不知皆吾所用,见佛氏,则割左边一间与之;见老氏,则割右边一间与之;而己则自处中间,皆举一而废百也。圣人与天地民物同体,儒、佛、老、庄皆吾之用,是之谓大道。二氏自私其身,是之谓小道。”(《年谱》五十二岁)此与朱熹有所不同。
50.“蓍固是易,龟亦是易。”〔1〕
〔1〕蓍,用蓍草筮吉凶,重在数。龟,用龟甲裂纹卜吉凶,重在象。
51.问:“孔子谓武王未尽善〔1〕,恐亦有不满意?”
先生曰:“在武王自合如此。”
曰:“使文王未没,毕竟如何?”
曰:“文王在时,天下三分已有其二;若到武王伐商之时,文王若在,或者不致兴兵,必然这一分亦来归了。文王只善处纣,使不得纵恶而已。”
〔1〕语本《论语·八佾篇》:“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第二十五章)
52.问〔1〕孟子言“执中无权犹执一”〔2〕。
先生曰:“中只是天理,只是易,随时变易,如何执得?须是因时制宜,难预先定一个规矩在。如后世儒者,要将道理一一说得无罅漏,立定个格式,此正是执一。”
〔1〕施本、俞本“问”上有“惟乾”二字。惟乾,冀元亨(1522卒),参见第118条注〔1〕。
〔2〕语本《孟子·尽心篇上》:“孟子曰:‘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第二十六章)
53.唐诩〔1〕问:“立志是常存个善念,要为善去恶否?”
曰:“善念存时,即是天理。此念即善,更思何善?此念非恶,更去何恶?此念如树之根芽,立志者,长立此善念而已。‘从心所欲不逾矩’〔2〕,只是志到熟处。”
〔1〕情况未详。
〔2〕语见《论语·为政篇》第四章。孔子自言七十岁时达到的境界。
54.“精神、道德、言动,大率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天地人物皆然。”
55.问:“文中子是如何人?”
先生曰:“文中子庶几‘具体而微’〔1〕,惜其蚤死。”
问:“如何却有续经之非?”
曰:“续经亦未可尽非。”
请问。良久,曰:“更觉‘良工心独苦’〔2〕。”
〔1〕语本《孟子·公孙丑篇上》:“昔者窃闻之,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敢问所安?”(第二章)具体而微,谓有其全体而未广大。
〔2〕见杜甫(712—770)《题李尊师松树障子歌》。(《杜诗详注》卷六)
56.“许鲁斋谓儒者以治生为先之说〔1〕亦误人。”
〔1〕许鲁斋(1209—1281),名衡,字仲平,元河内人,传程、朱学,元世祖时官国子祭酒,曾说:“学者治生最为先务。苟生理不足,则于为学之道有所妨。彼旁求妄进,及作官谋利者,殆亦窘于生理所致。士君子当以务农为生,商贾虽逐末,果处之不失义理,或以姑济一时,亦无不可。”(《许鲁斋集》卷六)详见《宋元学案》卷九十《鲁斋学案》。参见下卷王贻乐本《补遗》第1条。
57.问仙家元气、元神、元精。
先生曰:“只是一件,流行为气,凝聚为精,妙用为神。”〔1〕
〔1〕参见《与陆元静·一》:“元静所云真我者,果能戒谨不睹,恐惧不闻,而专志于是,则神住气住精住,而仙家所谓长生久视之说亦在其中矣。……后世如白玉蟾、丘长春之属,皆是彼学中所称述以为祖师者,其得寿皆不过五六十,则所谓长生之说,当必有所指矣。”(《全书》卷五)
58.“喜、怒、哀、乐本体自是中和的,才自家著些意思,便过不及,便是私。”〔1〕
〔1〕参见《与许台仲书》:“喜、怒、哀、乐,发皆中节之谓和,哀亦有和焉,发于至诚,而无所乖戾之谓也。夫过情,非和也。动气,非和也。有意必于其间,非和也。孺子终日啼而不嗌,和之至也。”(《全书》卷二十七)
59.问“哭则不歌”〔1〕。
先生曰:“圣人心体自然如此。”
〔1〕语本《论语·述而篇》:“子于是日哭则不歌。”(第九章)
60.“克己须要扫除廓清,一毫不存,方是;有一毫在,则众恶相引而来。”
61.问《律吕新书》〔1〕。
先生曰:“学者当务为急,算得此数熟亦恐未有用,必须心中先具礼、乐之本,方可。且如其书说多用管以候气,然至冬至那一刻时,管灰之飞或有先后,〔2〕须臾之间,焉知那管正值冬至之刻,须自心中先晓得冬至之刻始得,此便有不通处。学者须先从礼、乐本原上用功。”
〔1〕《律吕新书》,朱熹弟子蔡元定(1135—1198)著。此书分析乐律与气候,朱熹赞许备至。《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据熹序文语气,疑为朱、蔡合著,见该书第三十八卷。
〔2〕古代以芦草薄膜之灰置于律管,以占气候。如冬至节,律中黄钟之宫,则黄钟管之芦灰飞动。
62.曰仁〔1〕云:“心犹镜也,圣人心如明镜,常人心如昏镜。近世‘格物’〔2〕之说,如以镜照物,照上用功,不知镜尚昏在,何能照!先生之‘格物’如磨镜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了后亦未尝废照。”
〔1〕曰仁系徐爱字,此为《传习录》中由王守仁弟子所说的唯一的一条语录。
〔2〕指朱熹以“穷理”释“格物”之说。
63.问道之精粗。
先生曰:“道无精粗,人之所见有精粗。如这一间房,人初进来,只见一个大规模如此,处久,便柱壁之类,一一看得明白,再久,如柱上有些文藻,细细都看出来,然只是一间房。”〔1〕
〔1〕参见《寄邹谦之·三》:“某近来却见得良知两字日益真切简易,朝夕与朋辈讲习,只是发挥此两字不出。缘此两字人人所自有,故虽至愚下品,一提便省觉。若致其极,虽圣人天地不能无憾,故说此两字,穷劫不能尽。”(《全书》卷六)
64.先生曰:“诸公近见时少疑问,何也?人不用功,莫不自以为已知,为学只循而行之是矣。殊不知私欲日生,如地上尘,一日不扫便又有一层。着实用功,便见道无终穷,愈探愈深,〔1〕必使精白无一毫不彻方可。”
〔1〕此处言道的无穷性。
65.问:“知至然后可以言诚意,今天理、人欲知之未尽,如何用得克己工夫?”
先生曰:“人若真实切己用功不已,则于此心天理之精微,日见一日,私欲之细微,亦日见一日;若不用克己工夫,终日只是说话而已,天理终不自见,私欲亦终不自见;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认得一段,走到歧路处,有疑便问,问了又走,方渐能到得欲到之处。今人于已知之天理不肯存,已知之人欲不肯去,且只管愁不能尽知,只管闲讲,何益之有?且待克得自己无私可克,方愁不能尽知,亦未迟在〔1〕。”〔2〕
〔1〕施本、俞本“在”作“耳”。
〔2〕参见《矫亭说》:“君子之行,顺乎理而已,无所事乎矫,然有气质之偏焉。偏于柔者,矫之以刚,然或失则傲;偏于慈者,矫之以毅,然或失则刻;偏于奢者,矫之以俭,然或失则陋。凡矫而无节则过,过则复为偏,故君子之论学也,不曰矫而曰克。克以胜其私,私胜而理复,无过不及矣。”(《全书》卷七)
66.问:“道一而已。〔1〕古人论道,往往不同,求之亦有要乎?”
先生曰:“道无方体,不可执着,却拘滞于文义上求道,远矣。如今人只说天,其实何尝见天!谓日、月、风、雷即天,不可;谓人、物、草、木不是天,亦不可。道即是天。若识得时,何莫而非道。人但各以其一隅之见,认定以为道止如此,所以不同。若解向里寻求,见得自己心体,即无时无处不是此道,亘古亘今,无终无始,更有甚同异。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则知道、知天。”〔2〕又曰:“诸君要实见此道,须从自己心上体认,不假外求,始得。”
〔1〕语本《孟子·滕文公篇上》:“夫道,一而已矣。”(第一章)
〔2〕参见《答季明德》:“人者,天地万物之心也,心者,天地万物之主也。心即天,言心,则天地万物皆举之矣。”(《全书》卷六)
67.问:“名物度数亦须先讲求否?”
先生曰:“人只要成就自家心体,则用在其中。如养得心体,果有‘未发之中’,自然有‘发而中节之和’,自然无施不可。苟无是心,虽预先讲得世上许多名物度数,与己原不相干,只是装缀,临时自行不去。亦不是将名物度数全然不理,只要‘知所先后则近道’〔1〕。”又曰:“人要随才成就,才是其所能为。如夔之乐,稷之种,是他资性合下便如此。成就之者,亦只是要他心体纯乎天理,其运用处皆从天理上发来,然后谓之才。到得纯乎天理处,亦能‘不器’,使夔、稷易艺而为,当亦能之。”〔2〕又曰:“如‘素富贵行乎富贵,素患难行乎患难’〔3〕,皆是‘不器’。此惟养得心体正者能之。”
〔1〕语本《大学》:“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2〕参见《节庵方公墓表》:“古者四民异业而同道,其尽心焉,一也。士以修治,农以具养,工以利器,商以通货,各就其资之所近,力之所及者而业焉,以求尽其心。其归要在于有益于生人之道,则一而已。士农以其尽心于修治具养者,而利器通货,犹其士与农也。工商以其尽心于利器通货,而修治具养,犹其工与商也。故曰,四民异业而同道。”(《全书》卷二十五)
〔3〕见《中庸》第十四章。
68.“与其为数顷无源之塘水,不若为数尺有源之井水,生意不穷。”时先生在塘边坐,傍有井,故以之喻学云。
69.问:“世道日降,太古时气象如何复见得?”
先生曰:“一日便是一元。〔1〕人平旦时起坐,未与物接,此心清明景象,便如在伏羲时游一般。”
〔1〕根据邵雍(1101—1177)的《皇极经世书》,一元为十二万九千六百年。
70.问:“心要逐物,如何则可?”
先生曰:“人君端拱清穆,六卿〔1〕分职,天下乃治。心统五官,〔2〕亦要如此。今眼要视时,心便逐在色上;耳要听时,心便逐在声上。如人君要选官时,便自去坐在吏部;要调军时,便自去坐在兵部。如此,岂惟失却君体,六卿亦皆不得其职。”
〔1〕六卿:原指周代六军之将,隋、唐以后遂立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尚书,以象周之六卿。
〔2〕荀子云:“耳目鼻口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也,夫是之谓天官。心居中虚,以治五官,夫是之谓天君。”(《荀子》卷十一《天论篇》)
71.“善念发而知之,而充之,恶念发而知之,而遏之。知与充与遏者,志也,天聪明也。圣人只有此,学者当存此。”〔1〕
〔1〕佐藤一斋说:“‘天聪明’即良知也。圣人自然故曰有,学者用功故曰存。”(《传习录栏外书》第四十九页)
72.澄曰:“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是私欲,如闲思杂虑,如何亦谓之私欲?”
先生曰:“毕竟从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寻其根便见。如汝心中决知是无有做劫盗的思虑,何也?以汝元无是心也。汝若于货〔1〕、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盗之心一般,都消灭了,光光只是心之本体,看有甚闲思虑?此便是寂然不动,〔2〕便是未发之中,〔3〕便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自然发而中节,自然物来顺应。〔4〕”
〔1〕施本、俞本“货”作“好”。
〔2〕《易·系辞传上》云:“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第十章)
〔3〕《中庸》云:“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第一章)
〔4〕程颢说:“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二程集·文集》卷三《答横渠张子厚先生书》)
73.问:“志至气次。”〔1〕
先生曰:“志之所至,气亦至焉之谓,非极至、次贰之谓。〔2〕‘持其志’,则养气在其中;‘无暴其气’,则亦持其志矣。孟子救告子之偏,故如此夹持说。”
〔1〕《孟子·公孙丑篇上》云:“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第二章)
〔2〕朱熹的第二章注云:“若论其极,则志固心之所之,而为气之将帅。然气亦人之所以充满于身而为志之卒徒者也。故志固为至极,而气即次之。”王守仁不同意朱熹此注以志为极至而气为次贰。
74.问:“先儒曰:‘圣人之道,必降而自卑。贤人之言,则引而自高。’〔1〕如何?”
先生曰:“不然。如此却乃伪也。圣人如天,无往而非天,三光之上,天也,九地之下亦天也,天何尝有降而自卑?此所谓大而化之也。贤人如山岳,守其高而已。然百仞者不能引而为千仞,千仞者不能引而为万仞,是贤人未尝引而自高也,引而自高则伪矣。”
〔1〕朱熹引程颐语:“圣人之道,必降而自卑,不如此则人不亲。贤人之言,则引而自高,不如此则道不尊。”(《论语集注·子罕篇》第七章)王守仁不同意朱此说。
75.问:“伊川谓‘不当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求中’〔1〕,延平却教学者看未发之前气象,〔2〕何如?”
先生曰:“皆是也。伊川恐人于未发前讨个中,把中做一物看,如吾向所谓认气定时做中,〔3〕故令只于涵养省察上用功。延平恐人未便有下手处,故令人时时刻刻求未发前气象,使人正目而视惟此,倾耳而听惟此,即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4〕的工夫。皆古人不得已诱人之言也。”
〔1〕语本程颐所说:“或(指苏季明)曰: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求中,可否?曰:不可。既思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求之,又却是思也。既思即是已发,才发便谓之和,不可谓之中也。”(《二程集·遗书》卷十八)
〔2〕延平,宋李侗(1088—1158),字愿中,南剑州剑浦(今福建南平)人,为程颐再传弟子罗从彦(1072—1135)的门人,朱熹的老师。罗从彦教导李侗“令静中看喜怒哀乐未发之谓中,未发时作何气象”。李侗亦以此教朱熹说:“此意不惟于进学有力,兼亦是养心之要。”(《李延平集》卷二)
〔3〕参见第28条。
〔4〕语本《中庸》:“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第一章)
76.澄问:“喜怒哀乐之中、和,其全体常人固不能有。如一件小事当喜怒者,平时无有喜怒之心,至其临时,亦能中节,亦可谓之中、和乎?”
先生曰:“在一时一事,固亦可谓之中、和,然未可谓之大本、达道。人性皆善,中、和是人人原有的,岂可谓无?但常人之心既有所昏蔽,则其本体虽亦时时发见,终是暂明暂灭,非其全体大用矣。无所不中,然后谓之大本;无所不和,然后谓之达道。惟天下之至诚,然后能立天下之大本。〔1〕”
曰:“澄于中字之义尚未明。”
曰:“此须自心体认出来,非言语所能喻。中只是天理。”
曰:“何者为天理?”
曰:“去得人欲,便识天理。”
曰:“天理何以谓之中?”
曰:“无所偏倚。”
曰:“无所偏倚是何等气象?”
曰:“如明镜然,全体莹彻,略无纤尘染着。”
曰:“偏倚是有所染着,如著在好色、好利、好名等项上,方见得偏倚;若未发时,美色、名、利皆未相着,何以便知其有所偏倚?”
曰:“虽未相着,然平日好色、好利、好名之心原未尝无;既未尝无,即谓之有;既谓之有,则亦不可谓无偏倚。譬之病疟之人,虽有时不发,而病根原不曾除,则亦不得谓之无病之人矣。须是平日好色、好利、好名等项,一应〔2〕私心扫除荡涤,无复纤毫留滞,而此心全体廓然,纯是天理,方可谓之喜怒哀乐未发之中,方是天下之大本。”
〔1〕语本《中庸》:“惟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所倚。”(第三十二章)
〔2〕一应:一切。
77.问:“颜子没而圣学亡,〔1〕此语不能无疑。”
先生曰:“见圣道之全者惟颜子,观‘喟然一叹’〔2〕可见。其谓‘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是见破后如此说。博文、约礼如何是善诱人?学者须思之。道之全体,圣人亦难以语人,须是学者自修自悟。颜子‘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即文王‘望道未见’〔3〕意。望道未见,乃是真见。〔4〕颜子没而圣学之正派遂不尽传矣。”
〔1〕语见《别湛甘泉序》:“颜子没而圣人之学亡。”(《全书》卷七)
〔2〕语本《论语·子罕篇》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第十章)
〔3〕语本《孟子·离娄篇下》:“文王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第二十章)而,如。望道而未之见,言道之无穷性。
〔4〕参见《博约说》:“昔者颜子之始学于夫子也,盖亦未知道之无方体形像也,而以为有方体形像也。未知道之无穷尽止极也,而以为有穷尽止极也。是犹后儒之见事事物物皆有定理者也,是以求之仰钻瞻忽之间,而莫得其所谓。及闻夫子博约之训,既竭吾才以求之,然后知天下之事一,虽千变万化,而皆不出于此心之理;然后知殊途而同归,百虑而一致;然后知斯道之本无方体形像,而不可以方体形像求之也;本无穷尽止极,而不可以穷尽止极求之也。故曰:虽欲从之,末由也矣。盖颜子至是而始有真实之见已。”(《全书》卷七)
78.问:“身之主为心,心之灵明是知,知之发动是意,意之所著为物,是如此否?”
先生曰:“亦是。”
79.“只存得此心常见在,便是学。过去未来事,思之何益?徒放心耳。”
80.“言语无序,亦足以见心之不存。”
81.尚谦〔1〕问孟子之不动心与告子异。
先生曰:“告子是硬把捉着此心,要他不动;孟子却是集义到自然不动。”又曰:“心之本体,原自不动。心之本体即是性,性即是理,性元不动,理元不动。集义是复其心之本体。”〔2〕
〔1〕薛尚谦(?—1545),名侃,号中离,广东揭阳县人。自正德九年(1514)至十三年(1518)从学于王守仁,十二年举进士,十六年授行人。嘉靖十三年(1531)上疏得罪入狱。释归后在广东等地讲学近十年,极力为王守仁辩护,有《薛中离先生全书》。《传习录》自第95条至第129条为其所记。参见《明儒学案》卷三十。
〔2〕语本《孟子·告子篇上》第二章。
82.“万象森然时,亦冲漠无朕,冲漠无朕即万象森然。冲漠无朕者,‘一’之父;万象森然者,‘精’之母。‘一’中有‘精’,‘精’中有‘一’。”〔1〕
〔1〕语本程颐所说:“冲漠无朕,万象森然已具,未应不是先,已应不是后。”(《二程集·遗书》卷十五)
83.“心外无物。如吾心发一念孝亲,即孝亲便是物。”
84.先生曰:“今为吾所谓‘格物’之学者,尚多流于口耳,况为口耳之学者,能反于此乎!天理、人欲,其精微必时时用力省察克治,方日渐有见。如今一说话之间,虽只讲天理,不知心中倏忽之间,已有多少私欲。盖有窃发而不知者,虽用力察之,尚不易见,况徒口讲而可得尽知乎!今只管讲天理来顿放著不循,讲人欲来顿放著不去,岂‘格物’、‘致知’之学!后世之学,其极至,只做得个‘义袭而取’〔1〕的工夫。”
〔1〕语本《孟子·公孙丑篇上》:“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第二章)袭,掩取,言行事偶合于义,便掩袭于外而得之。
85.问格物。
先生曰:“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
86.问:“‘知止’者,知至善只在吾心,元不在外也,而后志定。”
曰:“然。”
87.问:“‘格物’于动处用功否?”
先生曰:“‘格物’无间动、静,静亦物也。孟子谓‘必有事焉’〔1〕,是动、静皆有事。”
〔1〕语本《孟子·公孙丑篇上》:“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第二章)
88.“工夫难处,全在‘格物’、‘致知’上。此即‘诚意’之事。意既诚,大段心亦自正,身亦自修。但‘正心’、‘修身’工夫亦各有用力处,‘修身’是已发边,‘正心’是未发边。心正则中,身修则和。”
89.“自‘格物’、‘致知’至‘平天下’,只是一个‘明明德’,虽‘亲民’亦‘明德’事也。‘明德’是此心之德,即是仁。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1〕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尽处。”〔2〕
〔1〕语本程颢所说:“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二程集·遗书》卷二上)
〔2〕参见《亲民堂记》(《全书》卷七)及《大学问》(《全书》卷二十六)。
90.“只说‘明明德’而不说‘亲民’,便似老、佛。”
91.“至善者,性也;性元无一毫之恶,故曰至善。止之,是复其本然而已。”
92.问:“知至善即吾性,吾性具吾心,吾心乃至善所止之地,则不为向时之纷然外求,而志定矣。定则不扰扰而静,静而不妄动则安,安则一心一意只在此处,千思万想,务求必得此至善,是能虑而得矣。如此说是否?”〔1〕
先生曰:“大略亦是。”〔2〕
〔1〕《大学》云:“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此处系解释这一段经文。
〔2〕参见《大学问》:“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其说何也?曰:人惟不知至善之在吾心,而求之于其外,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也,而求至善于事事物物之中,是以支离决裂,错杂纷纭,而莫知有一定之向。今焉既知至善之在吾心,而不假于外求,则志有定向,而无支离决裂错杂纷纭之患矣。无支离决裂错杂纷纭之患,则心不妄动,而能静矣。心不妄动而能静,则其日用之间,从容闲暇,而能安矣。能安,则凡一念之发,一事之感,其为至善乎?其非至善乎?吾心之良知,自有以详审精察之,而能虑矣。能虑,则择之无不精,处之无不当,而至善于是乎可得矣。”(《全书》卷二十六)
93.问:“程子云:‘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1〕何墨氏兼爱,反不得谓之仁?”〔2〕
先生曰:“此亦甚难言,须是诸君自体认出来始得。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虽弥漫周遍,无处不是,然其流行发生,亦只有个渐,所以生生不息。如冬至一阳生,必自一阳生而后渐渐至于六阳;若无一阳之生,岂有六阳。阴亦然。惟其渐,所以便有个发端处;惟其有个发端处,所以生;惟其生,所以不息。譬之木,其始抽芽,便是木之生意发端处;抽芽然后发干,发干然后生枝生叶,然后是生生不息。若无芽,何以有干有枝叶?能抽芽,必是下面有个根在;有根方生,无根便死。无根何从抽芽?父子、兄弟之爱,便是人心生意发端处,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爱物,便是发干生枝生叶。墨氏兼爱无差等,将自家父子、兄弟与途人一般看,便自没了发端处;不抽芽便知得他无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谓之仁!
孝、弟为仁之本,〔3〕却是仁理从里面发生出来。”
〔1〕语见《二程集·遗书》卷二上。
〔2〕墨子主张“兼以易别”(《墨子·兼爱篇下》)。孟子攻击墨子说:“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孟子·滕文公篇下》第九章)
〔3〕语本《论语·学而篇》:“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第二章)
94.问:“延平云‘当理而无私心’。〔1〕当理与无私心如何分别?”
先生曰:“心即理也,无私心即是当理,未当理便是私心。若析心与理言之,恐亦未善。”
又问:“释氏于世间一切情欲之私,都不染着,似无私心;但外弃人伦,却似〔2〕未当理。”
曰:“亦只是一统事,都只是成就他一个私己的心。”〔3〕
〔1〕语见《李延平集》卷二。
〔2〕俞本“却似”作“却是”。
〔3〕南本此下有“右门人陆澄录”。
95.侃问:“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安有工夫说闲语、管闲事?”
先生曰:“初学工夫如此用亦好;但要使知‘出入无时,莫知其乡’〔1〕,心之神明原是如此,工夫方有着落,若只死死守着,恐于工夫上又发病。”〔2〕
〔1〕语见《孟子·告子篇上》:“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第八章)
〔2〕闾东本、宋本、南本无此条。闾东本在第1条前有一条:“先生曰:‘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安有功夫说闲话、管闲事?’”“侃问”二字作“先生曰”。
96.侃问:“专涵养而不务讲求,将认欲作理,则如之何?”
先生曰:“人须是知学,讲求亦只是涵养,不讲求只是涵养之志不切。”
曰:“何谓知学?”
曰:“且道为何而学?学个甚?”
曰:“尝闻先生教,学是学存天理;心之本体即是天理,体认天理,只要自心地无私意。”
曰:“如此则只须克去私意便是,又愁甚理欲不明?”
曰:“正恐这些私意认不真。”
曰:“总是志未切;志切,目视、耳听皆在此。安有认不真的道理!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假外求。讲求亦只是体当自心所见,不成去心外别有个见?”〔1〕
〔1〕涵养与讲求的关系类似于涵养与穷理的关系。朱熹认为两者关系相互依赖与相互促进:“涵养中自有穷理功夫,穷其所养之理;穷理中自有涵养功夫,养其所穷之理。”(《朱子语类》卷九)王守仁则认为二者只是一个功夫。参见第117条论居敬与穷理的关系及第303条论尊德性与道问学的关系。
97.先生问在坐之友:“比来工夫何似?”
一友举虚明意思。
先生曰:“此是说光景。”
一友叙今昔异同。
先生曰:“此是说效验。”
二友惘然请是。
先生曰:“吾辈今日用功,只是要为善之心真切。此心真切,见善即迁,有过即改,〔1〕方是真切工夫。如此,则人欲日消,天理日明。若只管求光景,说效验,却是助长外驰病痛,不是工夫。”〔2〕
〔1〕语本《周易·益卦·象》:“风雷:益。君子以见善则迁,有过则改。”
〔2〕佐藤一斋说:“《通书》:‘无欲则静虚,虚则明。’工夫全在无欲。今举虚明,是光景,非实得。反观真切,愈艰。今举今昔异同,是效验,非内省。故并为助长外驰。”(《传习录栏外书》第五十五页)
98.朋友观书,多有摘议晦庵者。
先生曰:“是有心求异,即不是。吾说与晦庵时有不同者,为入门下手处有毫厘千里之分,不得不辨。然吾之心与晦庵之心,未尝异也。若其余文义解得明当处,如何动得一字!”〔1〕
〔1〕王守仁推重朱熹的评论,与此条相类者,可参看《别三子序》(《全书》卷七)、《答徐成之》二书(《全书》卷二十一)、《紫阳书院集序》(《全书》卷七)、《朱子晚年定论序》(《全书》卷七)、《启周道通书》(《传习录》中)、《答友人问》(《全书》卷六)及《传习录》第100条。但在《象山文集序》(《全书》卷七)、《与席元山》(《全书》卷五)及《传习录》第183条,王守仁则肯定“濂溪、明道之后,还是象山,只还粗些”。似较重陆。
99.希渊〔1〕问:“圣人可学而至,然伯夷、伊尹于孔子才力终不同,其同谓之圣者安在?〔2〕”
先生曰:“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金到足色方是精。然圣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犹金之分两有轻重。尧、舜犹万镒,文王、孔子犹九千镒,禹、汤、武王犹七八千镒,伯夷、伊尹犹四五千镒。才力不同,而纯乎天理则同,皆可谓之圣人;犹分两虽不同,而足色则同,皆可谓之精金。以五千镒者而入于万镒之中,其足色同也,以夷、尹而厕之尧、孔之间,其纯乎天理同也。盖所以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两,所以为圣者,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虽凡人而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则亦可为圣人,犹一两之金比之万镒,分两虽悬绝,而其到足色处,可以无愧。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3〕者以此。学者学圣人,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犹炼金而求其足色,金之成色所争不多,则锻炼之工省而功易成,成色愈下,则锻炼愈难。人之气质清浊粹驳,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其于道,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4〕其下者必须人一己百,人十己千,〔5〕及其成功则一。后世不知作圣之本是纯乎天理,却专去知识、才能上求圣人,以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须是将圣人许多知识、才能逐一理会始得。故不务去天理上着工夫,徒弊精竭力,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正如见人有万镒精金,不务锻炼成色,求无愧于彼之精纯,而乃妄希分两,务同彼之万镒,锡、铅、铜、铁杂然而投,分两愈增而成色愈下,既其梢末,无复有金矣。”〔6〕
时曰仁在傍,曰:“先生此喻足以破世儒支离之惑,大有功于后学。”
先生又曰:“吾辈用功,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一分人欲,便是复得一分天理,何等轻快脱洒,何等简易!”〔7〕
〔1〕蔡希渊,名宗兖,浙江山阴人,正德十二年(1517)进士,历任至西川督学佥事,为王守仁最早所收弟子之一,参见《明儒学案》卷十一。
〔2〕语本《孟子·万章篇下》:“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第一章)
〔3〕语本《孟子·告子篇下》:“曹交问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孟子曰:‘然。’”(第二章)
〔4〕语本《中庸》:“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第二十章)
〔5〕语本《中庸》:“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第二十章)
〔6〕朱得之《稽山承语》存王守仁语录一条云:“童克刚问:‘《传习录》中以精金喻圣,极为明切,惟谓孔子分两不同万镒之疑,虽曾有躯壳起念之说,终是不能释然。’师不言,克刚请之不已。师曰:‘看《易经》便知道了。’克刚必请明言,师乃叹曰:‘早知如此起疑生辩,当时便多说这一千也得。今不自锻炼金之成色,只是问他人金之轻重,奈何!’克刚曰:‘坚若早得闻教,必求自见。今老而幸游夫子之门,有疑不决,怀疑而死,终是一憾。’师乃曰:‘伏羲作《易》,神农、黄帝、尧、舜用《易》。至于文王演卦于羑里,周公又演爻于居东,二圣人比之用《易》者似有间矣。孔子则又不同,其壮年之志,只是东周,故梦亦周公。尝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子罕篇)自许自志,亦止二圣人而已。况孔子玩《易》,韦编乃至三绝,然后叹《易》道之精,曰:‘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比之演卦演爻者,更何如?更欲比之用《易》如尧、舜,则恐孔子亦不自安也。其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又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乃其所至之位。”此条解说精金喻圣,较为详尽。
朱熹重立言垂训,故以孔子贤于尧、舜:“若吾夫子则虽不得其位,而所以继往圣、开来学,其功反有贤于尧、舜者。”(《中庸章句序》)王守仁重平章百姓,协和万邦,以用《易》高于学《易》,故以尧、舜贤于孔子:“中国圣人,以尧、舜为最。”(《谏迎佛疏》)这与二人的思想体系是相应的。
〔7〕程、朱的用功方法,提倡格物穷理,以求日增。程颐说:“须是今日格一件,明日又格一件,积习既多,然后脱然有贯通处。”(《二程集·遗书》卷十八)朱熹亦然。王守仁的用功方法,提倡正心诚意,要求日减,所以说:“君子之学以明其心。其心本无昧也。而欲为之蔽,习为之害。故去蔽与害而明复,匪自外得也。”(《全书》卷七《别黄宗贤归天台序》)两种方法成为明显的对照。
100.士德〔1〕问曰:“‘格物’之说,如先生所教,明白简易,人人见得;文公聪明绝世,于此反有未审,何也?”
先生曰:“文公精神气魄大,是他早年合下便要继往开来,故一向只就考索著述上用功;若先切己自修,自然不暇及此;到得德盛后,果忧道之不明。如孔子退修六籍,删繁就简,开示来学,亦大段不费甚考索。文公早岁便著许多书,晚年方悔,是倒做了。”
士德曰:“晚年之悔,如谓‘向来定本之误’〔2〕,又谓‘虽读得书,何益于吾事’〔3〕,又谓‘此与守书籍,泥言语,全无交涉’〔4〕,是他到此方悔从前用功之错,方去切己自修矣。”
曰:“然。此是文公不可及处,他力量大,一悔便转;可惜不久即去世,平日许多错处,皆不及改正。”
〔1〕杨士德,名骥,广东潮州人,初从湛若水(1466—1560)游,卒业于王守仁。王守仁出征横水,谓之曰:“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全书》卷四《与杨士德薛尚谦》)参见《明儒学案》卷三十。
〔2〕语见《朱子大全》卷四十六《答黄直卿·二》。原书无“定本”二字。
〔3〕同上书,卷四十七《答吕子约·二十六》(第二十九页)。
〔4〕同上书,卷四十《答何叔京·十三》(第二十七页)。
101.侃去花间草,因曰:“天地间何善难培、恶难去?”
先生曰:“未培未去耳。”少间,曰:“此等看善恶,皆从躯壳起念,便会错。”侃未达。
曰:“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子欲观花,则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欲用草时,复以草为善矣。此等善恶,皆由汝心好恶所生,故知是错。”
曰:“然则无善无恶乎?”
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是谓至善。”
曰:“佛氏亦无善无恶,何以异?”
曰:“佛氏着在无善无恶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圣人无善无恶,只是‘无有作好’、‘无有作恶’,不动于气;然‘遵王之道’,〔1〕会其有极,便自一循天理,便有个裁成辅相。〔2〕”
曰:“草既非恶,即草不宜去矣。”
曰:“如此却是佛、老〔3〕意见。草若有碍,何妨汝去?”
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恶。”
曰:“不作好恶,非是全无好恶,却是无知觉的人。谓之不作者,只是好恶一循于理,不去又着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恶一般。”
曰:“去草如何是一循于理,不着意思?”
曰:“草有妨碍,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若着了一分意思,即心体便有贻累,便有许多动气处。”
曰:“然则善恶全不在物?”
曰:“只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动气便是恶。”
曰:“毕竟物无善恶?”
曰:“在心如此,在物亦然〔4〕。世儒惟不知此,舍心逐物,将‘格物’之学错看了,终日驰求于外,只做得个‘义袭而取’,终身行不着、习不察。〔5〕”
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则如何?”
曰:“此正是一循于理,是天理合如此,本无私意作好作恶。”
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安得非意?”
曰:“却是诚意,不是私意。诚意只是循天理。虽是循天理,亦著不得一分意。故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6〕须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体。知此,即知‘未发之中’。”
伯生〔7〕曰:“先生云‘草有妨碍,理亦宜去’。缘何又是躯壳起念?”
曰:“此须汝心自体当。汝要去草,是甚么心?周茂叔窗前草不除〔8〕,是甚么心?”〔9〕
〔1〕语本《书·洪范篇》:“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作好,乱为私好。作恶,乱为私恶。
〔2〕语本《易·泰卦·象》:“天地交,泰。后以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卷二)财成,成就。辅相,辅助。左右,佐佑。
〔3〕王本“老”作“氏”。
〔4〕王本“亦然”之后,有“本无内外,本无彼此”八字。
〔5〕语本《孟子·尽心篇上》:“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第五章)
〔6〕语本《大学》:“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传,第七章)
〔7〕孟源,字伯生。其他情况不详。
〔8〕程颢说:“周茂叔窗前草不除去。问之,云‘与自家意思一般’。”(《二程集·遗书》卷三)
〔9〕王守仁此处言“物无善恶”,又言“无善无恶,是谓至善”。参见第286、293条。
102.先生谓学者曰:“为学须得个头脑〔1〕,工夫方有着落;纵未能无间,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不然,虽从事于学,只做个‘义袭而取’,只是行不着、习不察,非大本、达道也。”又曰:“见得时,横说竖说皆是;若于此处通,彼处不通,只是未见得。”
〔1〕头脑:判断力。
103.或问为学以亲故,不免业举之累。
先生曰:“以亲之故而业举为累于学,则治田以养其亲者,亦有累于学乎?先正云‘惟患夺志’〔1〕,但恐为学之志不真切耳。”〔2〕
〔1〕语本程颐所说:“或谓科举事业夺人之功,是不然。且一月之中,以十日为举业,余日足可为学。然人不志此,必志于彼。故科举之事,不患妨功,惟患夺志。”(《二程集·外书》卷十一)
〔2〕“科举不患妨功,惟患夺志。”参见《重刊文章轨范序》:“世徒见夫由科第而进者,类多徇私谋利,无事君之实,而遂归咎于举业。不知方其业举之时,惟欲钓声利,弋身家之腴,以苟一旦之得,而初未尝有其诚也。”(《全书》卷二十二)又见《寄闻人邦英邦正》:“若是原无求为圣贤之志,虽不业举,日谈道德,亦只成就得务外好高之病而已。此昔人所以有不患妨功、惟患夺志之说也。”(《全书》卷四)
104.崇一〔1〕问:“寻常意思多忙,有事固忙,无事亦忙,何也?”
先生曰:“天地气机,元无一息之停,然有个主宰,故不先不后,不急不缓,虽千变万化,而主宰常定,人得此而生。若主宰定时,与天运一般不息,虽酬酢万变,常是从容自在,所谓‘天君泰然,百体从令’〔2〕。若无主宰,便只是这气奔放,如何不忙!”
〔1〕欧阳崇一(1495—1554),名德,号南野,江西泰和人,嘉靖二年(1523)进士,历任至礼部尚书。嘉靖三十二三年(1553—1554)与徐阶(1503—1583)、聂豹(1487—1563)、程文德(1497—1559)主盟京师灵济宫之会,学徒云集至千人,其盛为数百年所未有,有《欧阳南野集》。参见《明儒学案》卷十七。
〔2〕语见范浚《心箴》(1146),朱熹引注《孟子·告子篇上》第十五章。天君,心。百体,身体各部。
105.先生曰:“为学大病在好名。”
侃曰:“从前岁自谓此病已轻,比来精察,乃知全未。岂必务外为人,只闻誉而喜,闻毁而闷,即是此病发来?”
曰:“最是。名与实对,务实之心重一分,则务名之心轻一分;全是务实之心,即全无务名之心;若务实之心如饥之求食,渴之求饮,安得更有工夫好名?”又曰:“‘疾没世而名不称’〔1〕,称字去声读,亦‘声闻过情,君子耻之’〔2〕之意。实不称名,生犹可补,没则无及矣。‘四十、五十而无闻’〔3〕,是不闻道,非无声闻也。孔子云:‘是闻也,非达也。’〔4〕安肯以此望人。”
〔1〕语见《论语·卫灵公篇》:“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第二十章)
〔2〕语见《孟子·离娄篇下》第十八章。
〔3〕语见《论语·子罕篇》:“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矣。”(第二十三章)
〔4〕语本《论语·颜渊篇》:“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子曰:‘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对曰:‘在邦必闻,在家必闻。’子曰:‘是闻也,非达也。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颜而观色,虑以下人,在邦必达,在家必达。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邦必闻,在家必闻。’”(第二十章)
106.侃多悔。
先生曰:“悔悟是去病之药;然以改之为贵,若留滞于中,则又因药发病。”〔1〕
〔1〕参见《悔斋说》:“悔者,善之端也,诚之复也。君子悔以迁于善,小人悔以不敢肆其恶。惟圣人而后能无悔,无不善也,无不诚也。然君子之过,悔而弗改焉,又从而文焉,过将日入于恶。小人之恶,悔而益深巧焉,益愤谲焉,则恶极而不可解矣。故悔者,善恶之分也,诚伪之关也,吉凶之机也。君子不可以频悔,小人则幸其悔而或不甚焉耳。”(《全书》卷二十四)
107.德章〔1〕曰:“闻先生以精金喻圣,以分两喻圣人之分量,以锻炼喻学者之工夫,最为深切;惟谓尧、舜为万镒,孔子为九千镒;〔2〕疑未安。”
先生曰:“此又是躯壳上起念,故替圣人争分两;若不从躯壳上起念,即尧、舜万镒不为多,孔子九千镒不为少,尧、舜万镒,只是孔子的;孔子九千镒,只是尧、舜的,原无彼我。所以谓之圣,只论‘精一’,不论多寡,只要此心纯乎天理处同,便同谓之圣,若是力量气魄,如何尽同得?后儒只在分两上较量,所以流入功利;若除去了比较分两的心,各人尽着自己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纯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个个圆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无不具足:此便是实实落落明善诚身的事。后儒不明圣学,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上体认扩充,却去求知其所不知,求能其所不能,一味只是希高慕大,不知自己是桀、纣心地,动辄要做尧、舜事业,如何做得!终年碌碌,至于老死,竟不知成就了个甚么,可哀也已!”
〔1〕德章姓刘,其他不详。
〔2〕参见第99条。
108.侃问:“先儒以心之静为体,心之动为用,〔1〕如何?”
先生曰:“心不可以动、静为体、用。动、静,时也,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是谓体、用一源。〔2〕若说静可以见其体,动可以见其用,却不妨。”〔3〕
〔1〕语见程颐《与吕大临论中书》:“心一也,有指体而言者,寂然不动是也。有指用而言者,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是也。”(《二程集·文集》卷九)
〔2〕语见程颐《易传序》:“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体用一源,显微无间。”(《周易程氏传》)
〔3〕参见《答伦彦式》云:“心无动静者也。其静也者,以言其体也。其动也者,以言其用也。故君子之学,无间于动静。其静也,常觉而未尝无也,故常应。其动也,常定而未尝有也,故常寂。常应常寂,动静皆有事焉,是之谓集义。集义故能无只悔,所谓动亦定,静亦定者也。心一而已,静,其体也,而复求静根焉,是扰其体也;动,其用也,而惧其易动焉,是废其用也。故求静之心即动也,恶动之心非静也,是之谓动亦动,静亦动,将迎起伏相寻于无穷矣。故循理之谓静,从欲之谓动。欲也者,非必声色货利外诱也,有心之私,皆欲也。故循理焉,虽酬酢万变,皆静也。濂溪所谓主静无欲之谓也,是谓集义者也。从欲焉,虽心斋坐忘,亦动焉,告子之强制正助之谓也,是外义者也。”(《全书》卷五)
109.问:“上智下愚如何不可移?”〔1〕
先生曰:“不是不可移,只是不肯移。”
〔1〕语本《论语·阳货篇》:“子曰:‘唯上智与下愚不移。’”(第三章)
110.问“子夏门人问交”章〔1〕。
先生曰:“子夏是言小子之交,子张是言成人之交;若善用之,亦俱是。”
〔1〕语本《论语·子张篇》:“子夏之门人问交于子张。子张曰:‘子夏云何?’对曰:‘子夏曰,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张曰:‘异乎吾所闻。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贤与,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贤与,人将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第三章)
111.子仁〔1〕问:“‘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先儒以学为效先觉之所为,〔2〕如何?”
先生曰:“学是学去人欲、存天理。从事于去人欲、存天理,则自正诸先觉,考诸古训,自下许多问辨思索、存省克治工夫,然不过欲去此心之人欲,存吾心之天理耳。若曰‘效先觉之所为’,则只说得学中一件事,亦似专求诸外了。‘时习’者,‘坐如尸’,非专习坐也,坐时习此心也;‘立如斋’,非专习立也,立时习此心也。〔3〕‘说’是理义之说,我心之说;〔4〕人心本自说理义,如目本说色,耳本说声,惟为人欲所蔽所累,始有不说;今人欲日去,则理义日洽浃,安得不说?”
〔1〕栾子仁,名惠,浙江西安人。王守仁有《书栾惠卷》(《全书》卷二十四)。一说指林春,字子仁。参见《明儒学案》卷三十二略传,疑非是。
〔2〕语见《论语·学而篇》第一章。朱熹《论语章句》注曰:“人性皆善而觉有先后。后觉者,必效先觉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也。”
〔3〕语见《礼记·曲礼篇》:“坐如尸,立如斋。”(卷一)
〔4〕语本《孟子·告子篇上》:“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第七章)
112.国英〔1〕问:“曾子三省〔2〕虽切,恐是未闻一贯〔3〕时工夫?”
先生曰:“一贯是夫子见曾子未得用功之要,故告之。学者果能忠、恕上用功,岂不是一贯?‘一’如树之根本,‘贯’如树之枝叶。未种根,何枝叶之可得?体、用一源,体未立,用安从生?谓曾子于其用处盖已随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体之一,〔4〕此恐未尽。”
〔1〕国英姓陈,其他不详。
〔2〕语本《论语·学而篇》:“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第四章)
〔3〕语本《论语·里仁篇》:“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第十五章)
〔4〕朱熹《论语·里仁篇》第十五章注云:“圣人之心,浑然一理,而泛应曲当,用各不同。曾子于其用处,盖已随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体之一尔。”
113.黄诚甫〔1〕问“汝与回也孰愈”章〔2〕。
先生曰:“子贡多学而识,在闻见上用功,颜子在心地上用功,故圣人问以启之。而子贡所对又只在知见上,故圣人叹惜之,非许之也。”
〔1〕黄诚甫(?—1536),名宗明,号致斋,宁波鄞县人,正德九年(1514)进士。任职南京兵部员外郎时,谏武宗南巡,请告归。嘉靖时,任兵部右侍郎,有人谏世宗斋醮被戍,上书言其无罪,被贬,官终礼部侍郎,参见《明儒学案》卷十四。
〔2〕见《论语·公冶长篇》:“子谓子贡曰:‘汝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汝弗如也。’”(第八章)
114.“颜子不迁怒,不贰过,〔1〕亦是有‘未发之中’始能。”
〔1〕语本《论语·雍也篇》:“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第二章)
115.“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德者必养其心。欲树之长,必于始生时删其繁枝;欲德之盛,必于始学时去夫外好。如外好诗文,则精神日渐漏泄在诗文上去;凡百外好皆然。”又曰:“我此论学,是无中生有的工夫。诸公须要信得及,只是立志。学者一念为善之志,如树之种〔1〕,但勿助勿忘,〔2〕只管培植将去,自然日夜滋长,生气日完〔3〕,枝叶日茂。树初生时,便抽繁枝,亦须刊落〔4〕,然后根干能大;初学时亦然,故立志贵专一。”〔5〕
〔1〕王本“种”作“根”。
〔2〕语本《孟子·公孙丑篇上》:“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第二章)
〔3〕王本“完”作“充”。
〔4〕刊落,删削。
〔5〕参见《送宗伯乔白岩序》:“是故专于道,斯谓之专;精于道,斯谓之精。专于弈而不专于道,其专溺也;精于文词而不精于道,其精僻也。”(《全书》卷七)
116.因论先生之门,某人在涵养上用功,某人在识见〔1〕上用功。
先生曰:“专涵养者,日见其不足;专识见者,日见其有余。日不足者,日有余矣;日有余者,日不足矣。”
〔1〕识见:外向求知。
117.梁日孚〔1〕问:“居敬、穷理是两事,先生以为一事,何如?”
先生曰:“天地间只有此一事,安有两事?若论万殊,礼仪三百,威仪三千,〔2〕又何止两!公且道居敬是如何?穷理是如何?”
曰:“居敬是存养工夫,穷理是穷事物之理。”
曰:“存养个甚?”
曰:“是存养此心之天理。”
曰:“如此,亦只是穷理矣。”
曰:“且道如何穷事物之理?”
曰:“如事亲便要穷孝之理,事君便要穷忠之理。”
曰:“忠与孝之理在君、亲身上,在自己心上?若在自己心上,亦只是穷此心之理矣。且道如何是敬?”
曰:“只是主一。”
“如何是主一?”
曰:“如读书便一心在读书上,接事便一心在接事上。”
曰:“如此则饮酒便一心在饮酒上,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却是逐物,成甚居敬工夫?”
日孚请问,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时便是逐物,无事时便是著空。惟其有事无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穷理,就穷理专一处说,便谓之居敬;就居敬精密处说,便谓之穷理,却不是居敬了别有个心穷理,穷理时别有个心居敬;名虽不同,功夫只是一事。就如《易》言:‘敬以直内,义以方外。’〔3〕敬即是无事时义,义即是有事时敬,两句合说一件。如孔子言‘修己以敬’〔4〕,即不须言义;孟子言‘集义’〔5〕,即不须言敬。会得时,横说竖说,工夫总是一般;若泥文逐句,不识本领,即支离决裂,工夫都无下落。”
问:“穷理何以即是尽性?”
曰:“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穷仁之理真要仁极仁,穷义之理真要义极义,仁、义只是吾性,故穷理即是尽性,如孟子说充其恻隐之心至仁不可胜用,〔6〕这便是穷理工夫。”〔7〕
日孚曰:“先儒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8〕如何?”
先生曰:“夫我则不暇。〔9〕公且先去理会自己性情,须能尽人之性,然后能尽物之性。”日孚悚然有悟。
〔1〕梁日孚,名焯,广东南海人。正德九年(1514)进士,十三年(1518)谒选于京,路经江西与王守仁谈话后,便欲终身从学,不愿离去。王守仁劝以圣人之道,不拘于时,不限以地,半年后始北去,乃书《别梁日孚序》相送。参见《明儒学案》卷三十。
〔2〕语见《中庸》第二十七章。
〔3〕语见《易·坤卦·文言》。
〔4〕语见《论语·宪问篇》第四十五章。
〔5〕语本《孟子·公孙丑篇上》:“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第二章)
〔6〕语本《孟子·尽心篇下》:“孟子曰:‘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义也。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穿窬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受尔汝之实,无所往而不为义也。”(第三十一章)
〔7〕参见《书诸阳卷》:“故谓端庄静一为养心,而以学问思辨为穷理者,析心与理而为二矣。若吾之说,则端庄静一,亦所以穷理;而学问思辨,亦所以养心。非谓养心之时,无有所谓理;而穷理之时,无有所谓心也。此古人之学所以知行并进而收合一之功。后世之学所以分知行为先后,而不免于支离之病者也。”(《全书》卷八)
〔8〕语本程颐《语录》:“问:‘观物察己,还因见物,反求诸身否?’曰:‘不必如此说。物我一理,才明彼即晓此,合内外之道也。语其大,至天地之高厚;语其小,至一物之所以然,学者皆当理会。’又问:‘致知,先求之四端,如何?’曰:‘求之性情,固是切于身,然一草一木皆有理,须是察。’”(《二程集·遗书》卷十八)
〔9〕语本《论语·宪问篇》:“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第三十一章)
118.惟乾〔1〕问:“知如何是心之本体?”
先生曰:“知是理之灵处;就其主宰处说,便谓之心,就其禀赋处说,便谓之性。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无不知敬其兄,〔2〕只是这个灵能不为私欲遮隔,充拓得尽,便完完是他本体,便与天地合德。〔3〕自圣人以下,不能无蔽,故须‘格物’以致其知。”
〔1〕冀惟乾(1482—1521),名元亨,号暗斋,楚之武陵(今湖南常德)人。阳明谪龙场,冀往受学,一直跟随王至庐陵。湖广乡试,以格物致知为题,冀以所闻于王守仁者为对,主司奇而录之。王守仁在江西,冀又从之,主教濂溪书院。宸濠致书问学,王守仁使冀往答之。濠败,忌王守仁者借冀以陷之,被捕入狱。正德(1521)时被释出狱而卒。参见《明儒学案》卷二十八。
〔2〕语本《孟子·尽心篇上》:“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第十五章)
〔3〕语本《易·乾卦·文言》:“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
119.守衡〔1〕问:“《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工夫只是格物,修、齐、治、平,只诚意尽矣,又有正心之功,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2〕何也?”
先生曰:“此要自思得之,知此则知‘未发之中’矣。”
守衡再三请。
曰:“为学工夫有浅深,初时若不着实用意去好善、恶恶,如何能为善、去恶?这着实用意便是诚意。然不知心之本体原无一物,一向着意去好善、恶恶,便又多了这分意思,便不是廓然大公。〔3〕《书》所谓‘无有作好、作恶’〔4〕,方是本体。所以说:‘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正心只是诚意工夫里面体当自家心体,常要鉴空衡平,〔5〕这便是‘未发之中’。”〔6〕
〔1〕情况未详。
〔2〕语本《大学》:“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第七章)
〔3〕语本程颢所说:“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二程集·文集》卷二《答横渠张子厚先生书》)
〔4〕语本《书·洪范篇》:“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5〕语本朱熹《大学或问》。
〔6〕此条言保持心的虚灵本体,不得存善恶之意。参见第101、213和215条。
120.正之〔1〕问:“戒惧是己所不知时工夫,慎独是己所独知时工夫,〔2〕此说如何?”
先生曰:“只是一个工夫,无事时固是独知,有事时亦是独知。人若不知于此独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便是作伪,便是‘见君子而后厌然’〔3〕。此独知处便是诚的萌芽;此处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一是百是,一错百错,正是王霸、义利、诚伪、善恶界头,于此一立立定,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诚。古人许多诚身的工夫,精神命脉,全体只在此处,真是莫见莫显,无时无处,无终无始,只是此个工夫。今若又分戒惧为己所不知,即工夫便支离,亦有间断。既戒惧即是知,己若不知,是谁戒惧?如此见解,便要流入断灭禅定。”
曰:“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则独知之地,更无无念时邪?”
曰:“戒惧亦是念。戒惧之念,无时可息;若戒惧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瞆,便已流入恶念;自朝至暮,自少至老,若要无念,即是己不知,此除是昏睡,除是槁木死灰。”
〔1〕黄正之(1492—1561),名弘纲,号洛村,江西雩县人。正德十一年(1516)登乡举,官至刑部主事,有《黄洛村集》。参见《明儒学案》卷十九。
〔2〕综合朱熹《中庸章句》第一章注的思想。
〔3〕语本《大学》:“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揜其不善而著其善。”(传·第六章)
121.志道〔1〕问:“荀子云‘养心莫善于诚’,〔2〕先儒非之,〔3〕何也?”
先生曰:“此亦未可便以为非。诚字有以工夫说者。诚是心之本体,求复其本体,便是思诚的工夫。〔4〕明道说‘以诚敬存之’,〔5〕亦是此意。《大学》:‘欲正其心,先诚其意。’荀子之言固多病,然不可一例吹毛求疵。大凡看人言语,若先有个意见,便有过当处。‘为富不仁’之言,孟子有取于阳虎,〔6〕此便见圣贤大公之心。”
〔1〕情况未详。
〔2〕语见《荀子·不苟篇》:“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则无他事矣。”
〔3〕语本程颢所说:“既诚矣,心焉用养邪?荀子不知诚。”(《二程集·外书》卷二)
〔4〕参见《赠林典卿归省序》:“夫诚,实理也。其在天地,则其丽焉者,则其明焉者,则其行焉者,则其引类而言之不可穷焉者,皆诚也;其在人物,则其蕃焉者,则其群焉者,则其分焉者,则其引类而言之不可尽焉者,皆诚也。是故殚智虑,弊精力,而莫究其绪也;靡昼夜,极年岁,而莫竟其说也;析蚕丝,擢牛尾,而莫既其奥也。夫诚,一而已矣,故不可复有所益。益之,是为二也。二则伪,故诚不可益。不可益,故至诚无息。”(《全书》卷七)
〔5〕语本程颢所说:“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智、信皆仁也。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不须防检,不须穷索。”(《二程集·遗书》卷二上)
〔6〕语本《孟子·滕文公篇上》:“是故贤君必恭俭、礼下,取于民有制。阳虎曰:‘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第三章)
122.萧惠〔1〕问:“己私难克,奈何?”
先生曰:“将汝己私来,替汝克。”〔2〕先生曰:“人须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
萧惠曰:“惠亦颇有为己之心,不知缘何不能克己?”
先生曰:“且说汝有为己之心是如何?”
惠良久曰:“惠亦一心要做好人,便自谓颇有为己之心。今思之,看来亦只是为得个躯壳的己,不曾为个真己。”
先生曰:“真己何曾离着躯壳?恐汝连那躯壳的己也不曾为。且道汝所谓躯壳的己,岂不是耳、目、口、鼻、四肢?”
惠曰:“正是为此;目便要色,耳便要声,口便要味,四肢便要逸乐,所以不能克。”
先生曰:“美色令人目盲,美声令人耳聋,美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发狂,〔3〕这都是害汝耳、目、口、鼻、四肢的!岂得是为汝耳、目、口、鼻、四肢?若为著耳、目、口、鼻、四肢时,便须思量耳如何听,目如何视,口如何言,四肢如何动?必须非礼勿视、听、言、动,方才成得个耳、目、口、鼻、四肢,这个才是为着耳、目、口、鼻、四肢。汝今终日向外驰求,为名、为利,这都是为着躯壳外面的物事。汝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要非礼勿视、听、言、动时,岂是汝之耳、目、口、鼻、四肢自能勿视、听、言、动?须由汝心。这视、听、言、动皆是汝心,汝心之视,发窍于目,汝心之听,发窍于耳,汝心之言,发窍于口,汝心之动,发窍于四肢;若无汝心,便无耳、目、口、鼻。所谓汝心,亦不专是那一团血肉;若是那一团血肉,如今已死的人,那一团血肉还在,缘何不能视、听、言、动?所谓汝心,却是那能视、听、言、动的,这个便是性,便是天理。有这个性,才能生。这性之生理,便谓之仁。这性之生理发在目,便会视,发在耳,便会听,发在口,便会言,发在四肢,便会动,都只是那天理发生。以其主宰一身,故谓之心。这心之本体,原只是个天理,原无非礼。这个便是汝之真己,这个真己是躯壳的主宰。若无真己,便无躯壳;真是有之即生,无之即死。汝若真为那个躯壳的己,必须用著这个真己,便须常常保守著这个真己的本体,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惟恐亏损了他一些;才有一毫非礼萌动,便如刀割,如针刺,忍耐不过,必须去了刀,拔了针。这才是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汝今正是认贼作子,〔4〕缘何却说有为己之心不能克己?”〔5〕
〔1〕萧惠,雩都人,其他情况不详。此处薛侃直书其名,或系当时一少年。
〔2〕语本僧璨初见慧可大师时问答:“曰:‘弟子身缠风恙,请和尚忏罪。’曰:‘将罪来,与汝忏。’居士良久云:‘觅罪不可得?’师曰:‘我与汝忏罪竟,宜依佛法。’”(《景德传灯录》卷三)
〔3〕语本《老子》:“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第十二章)
〔4〕语出《楞严经》:“佛告阿难,此是前尘虚妄相想,惑汝真性。由汝无始至于今生,认贼为子,失汝元常,故受轮转。”(《大正新修大藏经》第十九卷第一〇八页)
〔5〕参见《书王嘉秀请益卷》:“君子之学,为己之学也。为己故必克己。克己则无己。无己者,无我也。世之学者执其自私自利之心,而自任以为为己,漭焉入于隳堕断灭之中,而自任以为无我者,吾见亦多矣。”(《全书》卷八)
又参见《从吾道人记》:“夫吾之所谓真吾者,良知之谓也。父而慈焉,子而孝焉,吾良知所好也;不慈不孝焉,斯恶之矣。言而忠信焉,行而笃敬焉,吾良知所好也;不忠信焉,不笃敬焉,斯恶之矣。故夫名利物欲之好,私吾之好也,天下之所恶也;良知之好,真吾之好也,天下之所同好也。”(《全书》卷七)
123.有一学者病目,戚戚甚忧。
先生曰:“尔乃贵目贱心!”
124.萧惠好仙、释。
先生警之曰:“吾亦自幼笃志二氏,自谓既有所得,谓儒者为不足学。其后居夷三载,见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始自叹悔错用了三十年气力。大抵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汝今所学,乃其土苴,辄自信自好若此,真鸱鸮窃腐鼠耳。”〔1〕
惠请问二氏之妙。
先生曰:“向汝说圣人之学简易广大,汝却不问我悟的,只问我悔的!”
惠惭谢,请问圣人之学。
先生曰:“汝今只是了人事问;〔2〕待汝办个真要求为圣人的心,来与汝说。”
惠再三请。
先生曰:“已与汝一句道尽,〔3〕汝尚自不会!”
〔1〕语本《庄子·秋水篇》:“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卷六)
〔2〕人事问,人事应酬常语。
〔3〕王守仁此处用机锋。“一句”指上句“为圣人之心”。
125.刘观时〔1〕问:“‘未发之中’是如何?”
先生曰:“汝但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养得此心纯是天理,便自然见。”
观时请略示气象。
先生曰:“哑子吃苦瓜,与你说不得;你要知此苦,还须你自吃。”〔2〕时曰仁在旁,曰:“如此才是真知,即是行矣。”〔3〕一时在座诸友皆有省。
〔1〕情况不详。
〔2〕语出《碧岩录》卷三。
〔3〕参见《答友人问》:“某今说知行合一,虽亦是就今时补偏救弊说,然知行体段亦本来如是。吾契但着实就身心上体履,当下便自知得。今却只从言语文义上窥测,所以牵制支离,转说转糊涂。正是不能知行合一之弊耳。”(《全书》卷六)
126.萧惠问死、生之道。〔1〕
先生曰:“知昼、夜,即知死、生。”
问昼、夜之道。
曰:“知昼则知夜。”
曰:“昼亦有所不知乎?”
先生曰:“汝能知昼?懵懵而兴,蠢蠢而食,行不著,习不察,终日昏昏,只是梦昼。惟息有养,瞬有存,〔2〕此心惺惺明明,天理无一息间断,才是能知昼。这便是天德,便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3〕更有甚么死、生!”
〔1〕语本朱熹《论语章句·先进篇》第十二章注引程颐所说:“昼夜者,死生之道也。知生之道,则知死之道。尽事人之道,则尽事鬼之道。死生、人鬼,一而二,二而一者也。”
〔2〕语本张载(1020—1077)所说:“言有教,动有法;昼有为,宵有得;息有养,瞬有存。”(《正蒙·有德篇》)
〔3〕语本《易·系辞传上》:“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故神无方而易无体。”(第四章)
127.马子莘〔1〕问:“‘修道之教’〔2〕,旧说谓圣人品节吾性之固有,〔3〕以为法于天下,若礼、乐、刑、政之属。此意如何?”
先生曰:“道即性即命,本是完完全全,增减不得,不假修饰的。何须要圣人品节,却是不完全的物件!礼、乐、刑、政是治天下之法,固亦可谓之教,但不是子思本旨。若如先儒之说,下面由教入道的,缘何舍了圣人礼、乐、刑、政之教,别说出一段戒慎恐惧工夫?却是圣人之教为虚设矣。”
子莘请问。
先生曰:“子思性、道、教皆从本原上说,天命于人则命便谓之性,率性而行则性便谓之道,修道而学则道便谓之教。率性是诚者事,所谓‘自诚明谓之性’也;修道是诚之者事,所谓‘自明诚谓之教’〔4〕也。圣人率性而行即是道。圣人以下未能率性,于道未免有过不及,故须修道。修道则贤知者不得而过,愚不肖者不得而不及,都要循着这个道,则道便是个教。此‘教’字与‘天道至教’〔5〕、‘风雨霜露,无非教也’〔6〕之‘教’同。‘修道’字与‘修道以仁’〔7〕同。人能修道,然后能不违于道,以复其性之本体,则亦是圣人率性之道矣。下面‘戒慎恐惧’便是修道的工夫,‘中和’便是复其性之本体。如《易》所谓‘穷理尽性以至于命’〔8〕,‘中和位育’便是尽性至命。”〔9〕
〔1〕见第40条注〔2〕。
〔2〕语本《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第一章)
〔3〕语本朱熹《中庸章句》第一章注:“圣人因人物之所当行者而品节之,以为法于天下,则谓之教,若礼乐刑政之属是也。”
〔4〕语本《中庸》:“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第二十一章)
〔5〕语见《礼记·礼器篇》:“天道至教,圣人至德。”(卷七)
〔6〕语见《礼记·孔子闲居篇》:“天有四时,春秋冬夏,风雨霜露,无非教也。”
〔7〕语见《中庸》:“故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第二十章)
〔8〕语见《易·说卦传》(第一章)。
〔9〕参见《修道说》:“率性之谓道,诚者也。修道之谓教,诚之者也。故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中庸》为诚之者而作,修道之事也。道也者,性也,不可须臾离也。而过焉、不及焉,离也。是故君子有修道之功,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微之显,诚之不可掩也。修道之功,若是其无间,诚之也。夫然后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道修而性复矣。致中和,则大本立而达道行,知天地之化育矣。非至诚尽性,其孰能与于此哉,是修道之极功也。”(《全书》卷七)
又参见《答季德明》:“率性而行,则性谓之道;修道而学,则道谓之教。谓修道之为教可也,谓修道之为学亦可也。自其道之示人无隐者而言,则道谓之教。自其功夫之修习无违者而言,则道谓之学。教也,学也,皆道也,非人之所能为也。”(《全书》卷六)
128.黄诚甫〔1〕问:“先儒以孔子告颜渊为邦之问,是立万世常行之道,〔2〕如何?”
先生曰:“颜子具体圣人,其于为邦的大本大原都已完备,夫子平日知之已深,到此都不必言,只就制度文为上说。此等处亦不可忽略,须要是如此方尽善,又不可因自己本领是当了,便于防范上疏阔,须是要放郑声、远佞人,盖颜子是个克己向里德上用心的人,孔子恐其外面末节或有疏略,故就他不足处帮补说。若在他人,须告以‘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达道’、‘九经’及‘诚身’许多功夫,〔3〕方始做得,这个方是万世常行之道。不然,只去行了夏时,乘了殷辂,服了周冕,作了韶舞,天下便治得?后人但见颜子是孔门第一人,又问个为邦,便把做天大事看了。”
〔1〕见第113条注〔1〕。
〔2〕语本《论语·卫灵公篇》:“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第十章)朱熹《论语集注·卫灵公篇》第十章注引程颐所说:“问政多矣,惟颜渊告之以此。盖三代之制,皆因时损益。及其久也,不能无弊。周衰,圣人不作,故孔子斟酌先王之礼,立万世常行之道,发此以为之兆尔。”
〔3〕语皆出《中庸》第二十章。九经:修身、尊贤、亲亲、敬大臣、体群臣、子庶民、来百工、柔远人、怀诸侯。
129.蔡希渊〔1〕问:“文公《大学》新本,先‘格致’而后‘诚意’工夫,似与首章次第相合;若如先生从旧本之说,即‘诚意’反在‘格致’之前,于此尚未释然。”
先生曰:“《大学》工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个‘诚意’。‘诚意’的工夫只是‘格物’、‘致知’。若以‘诚意’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即为善、去恶无非是‘诚意’的事。如新本先去穷格事物之理,即茫茫荡荡,都无着落处,须用添个‘敬’字,〔2〕方才牵扯得向身心上来。然终是没根源;若须用添个‘敬’字,缘何孔门倒将一个最紧要的字落了,直待千余年后要人来补出?正谓以‘诚意’为主,即不须添‘敬’字。所以提出个‘诚意’来说,正是学问的大头脑处。于此不察,直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缪’〔3〕。大抵《中庸》工夫只是‘诚身’,‘诚身’之极,便是‘至诚’;《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之极,便是‘至善’。工夫总是一般。今说这里补个‘敬’字,那里补个‘诚’字,未免画蛇添足。”〔4〕
〔1〕见第99条注〔1〕。
〔2〕语本程颐所说:“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二程集·遗书》卷十八)
〔3〕语出《易纬通卦验》。
〔4〕参见《大学古本序》:“大学之要,诚意而已矣。诚意之功,格物而已矣。诚意之极,止至善而已矣。止至善之则,致知而已矣。正心,复其体也;修身,著其用也。以言乎己,谓之明德;以言乎人,谓之亲民;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是故至善也者,心之本体也。动而后有不善,而本体之知,未尝不知也。意者,其动也,物者,其事也。致其本体之知而动无不善,然非即其事而格之,则亦无以致其知。故致知者,诚意之本也,格物者,致知之实也。物格则知至意诚,而有以复其本体,是之谓止至善。圣人惧人之求之于外也,而反复其辞,旧本析而圣人之意亡矣。是故不务于诚意,而徒以格物者,谓之支。不事于格物,而徒以诚意者,谓之虚。不本于致知,而徒以格物诚意者,谓之妄。支与虚与妄,其于至善也远矣。合之以敬而益缀,补之以传而益离。吾惧学之日远于至善也,去分章而复旧本,傍为之什,以引其义,庶几复见圣人之心,而求之者有其要。噫!乃若致知则存乎心悟,致知焉尽矣。”(《全书》卷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