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版译者序

邓子滨

“法的门前”是卡夫卡的小说《审判》中一篇古奥而富于悲剧性的寓言,它也是《法律之门》第一至第八版不变的序曲。虽然卡夫卡托名“教士与K的对话”讨论了守门人与乡下人的关系,但我们不必认为那就是卡夫卡本人的内心问答和意义阐释,大可放心地提出我们自己的问题,进行我们自己的思考,给出我们自己的答案。

在乡下人出发去找法之前,就有一系列令我们感兴趣的问题。首先,这个乡下人有了难处,何以想到要求助于法?是听了别人的建议,还是依乡下的惯例?是乡下没有定纷止争的公信长者,还是这位长者已经无力化解乡人的不平?其次,提议去找法的人,或者自己曾去找过法的人,有没有讲过求见法的好处?有没有议论过法有何德能给予他们想要的好处?再次,有没有人提醒乡下人在见到法的时候提出什么主张?为什么这样提出主张?用什么来证明这些主张?最后,有没有人提到会有一个守门人?他会把求见者挡在法门之外,使其终生不得晋见?

法的门前也是一个设定了诸多难题的场景。当乡下人与守门人的对峙进入稳定状态后,可以认为法的门前形成了一种秩序。如果经年累月的哀恳不足以撼动这种秩序,那么乡下人要不要打倒守门人,冲进门去?不冲进去就见不到法,冲进去就是“违法”,可否用违法的方式求见法?这是第一个难题;对求见法的人来说,不能得到满意的答复,就会认为自己没有得到公正,进而就会认为法是非正义的,再进而就会把非正义之法拉下宝座打个鼻青脸肿,如果可以在法门之内动用如此暴力,为何不在乡下直接实现“铁拳的正义”?这是第二个难题。

在守门人告诉弥留之际的乡下人,这道门是专为他开的之后,我们可以推定,以前根本没有人见过法,甚至没有人来求见法,乡下人只是被一个关于法的谎言所欺骗,虽心有不平,但毕竟和平地死在法的门前,并且始终不知道人世间法为何物。被不为人知的法所统治,已然是一件痛苦的事,然而,悲剧还在于,竟然有人不顾一切,在痛苦的煎熬中,终其一生徘徊在法的门前。这是人的悲剧,还是法的悲剧?

守门人及其职责,作为一种程序障碍,作为一种日程安排,是由法设定的,还是自然生成的?法是定期巡游,还是深居简出?甚至可以设想,法本身就是被守门人幽禁在深宫之内的傀儡,法不仅不知道还有一个守门人,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看似位阶低下的守门人,当道而立,背靠权威,决定谁人可入法门,实际上也就决定了法的日程——能否见到求见者,见到哪个求见者。在法的门前,守门人既可以是秩序的维护者,也可能是民怨的激发者。法最终被送上断头台,完全是守门人横征暴敛的结果。

卡夫卡的守门人是妨碍人们接近法的各种力量的比喻,但在实际生活中,守门人的作用多半是双重的:挡住一些人,放进另一些人。可以设想,守门人一定不乏引导“乡下人”进入法门并且指点迷津的善举。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守门人离职、下岗或者升迁,一些守门人则新近就位。守门人的职责会有所变动,乡下人的对策也会有所调整,以至于他们之间的力量对比会不断变化。如果有一天乡下人强大到足以赶走守门人,接下来的问题必然是,要不要赶走守门人?赶走守门人以后怎么办?这一切的问题,可以在《法律之门》中找寻一些线索。

邓子滨

北京东城沙滩北街15号

2006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