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一次绞刑“A Hanging” from Shooting an Elephant and Other Essays by George Orwell.

乔治·奥威尔

缅甸,一个被雨水浸透的早晨。一束孱弱的灯光,像黄色的锡箔,从高墙上倾斜着射入监牢。我们等候在牢房外面,这些牢房是一排窝棚,前面有双层的铁栏,像狭小的动物笼子。每间牢房10平方英尺,里面只有一张木板床和一壶饮用水。在一些牢房里,黝黑的、一声不响的囚犯们蜷缩在内层铁栏边,身上围着毯子。他们是已决的死囚,一两周内将被绞死。

一个囚犯从牢房里被带出来。他是个印度教徒,矮小脆弱,剃过头发,眼神浑浊。他胡须浓密旺盛,与其身材相比简直不合情理,就像电影里喜剧演员的胡子。6个高大的印度狱卒押解着他,准备上绞架。两个人手持上了刺刀的步枪站在一旁,其他人给他戴上手铐,一条铁链穿过手铐并固定在他们的腰带上,又将他的双臂牢牢捆在身体两边。狱卒们紧紧簇拥着这个囚犯,他们的手始终小心翼翼地抓着他,好似时时要感觉一下他确实在那里,就像手中握着的一条活鱼,惟恐它随时可能跳回水中。但他毫无反抗地站着,双臂了无生气地任由绳索捆绑,好像没注意到发生的一切。

远处兵营传来8下钟声并伴着一声号响,在湿漉漉的空气里凄凉而微弱。典狱长独自站在一处,神情忧郁地用手杖敲打着地上的砾石,随着号声,抬起头来。他是一个军医,留着牙刷般的小胡子,嗓音粗哑。“弗朗西斯,看在上帝分上,快一点,”他不耐烦地说,“这家伙这会儿早该绞死了。你还没准备好吗?”

弗朗西斯是狱卒的头儿,一个胖胖的德拉威人(Dravidian),穿着白色卡其布套装,戴着金边儿眼镜。他挥挥黑色的手,滔滔不绝地说:“是,先生,是,先生!一切准备就绪。行刑者正在待命。我们这就开始。”

“好吧,那就快点儿走。这事儿了结后再让囚犯们吃早饭。”

我们向绞架走去。两名狱卒扛着步枪走在这个犯人的两边,另外两名狱卒紧靠着他行进,每人抓住他的一只胳膊和一只肩膀,好似连推带架一般。而我们这些人,包括地方官等,跟在后面。出人意料的是,当我们走出10码远时,没有任何命令和警告,队伍突然停了下来。一件糟糕的事情发生了——一条狗出现在狱墙之内,上帝才知道它从哪儿跳了出来。它在我们中间上蹿下跳,摇头摆尾地连声吠叫,肯定是因为看见这么多人而兴奋不已。这是一条很大的毛茸茸的印度杂种狗,它围着我们蹦跳了一会儿,在人们阻止它之前,扑向了这个囚犯,跳起来要舔他的脸。每个人都惊呆了,竟然没有去抓住它。

“谁让这个该死的畜生跑进来的?”典狱长恼怒地说,“你们,把它抓住!”

一个狱卒从押送者中退出来,笨拙地追捕这条狗,但它蹿蹦跳跃,不让他捉到,把这一切看成是游戏的一部分。一个年轻的欧亚混血儿拾起一把砾石,想打跑这条狗,但它躲开飞石又随我们而来。它的狂吠回荡在狱墙内。这个犯人,被两个狱卒紧抓着,看起来无动于衷,好像这一切都是绞刑的另一种仪式。又过了几分钟才有人勉强抓住那条狗,我用围巾穿过狗的项圈牵住它,然后我们继续前行,这条狗依然不停地挣扯、狺吠。

离绞架约有40码远。我看到走在前面的这个犯人赤裸、黝黑的脊背,他手臂被绑,走起来僵硬笨拙,但却很稳健,迈着印度人特有的步态,双膝从不伸直,一跳一跳地走着。每走一步,他的肌肉都匀称地滑动着,一绺头发上下跳动,他的双脚在淋湿的砾石上留下印记。尽管狱卒们抓着他的双肩,有一次,他还是稍稍向一旁走了走,为了避开路上的一个小水坑。

很奇怪,但直到此刻我才认识到,消灭一个健康的、有知觉的人意味着什么。当我看到这个犯人走向一旁避开水坑时,我看穿了秘密:在一个生命极为旺盛的时候将它扼杀,这是无以名状的不义之举。这个人还没有死,他像我们一样活着。他身体的每个器官都是健全的——胃肠在消化,皮肤在再生,指甲在生长、组织在形成——所有这些,都在庄严的蠢行中备受煎熬。当他站在绞架的活动踏板上时,当他在空中下坠尚有刹那生命时,他的指甲仍在生长。他的眼睛看着黄色的砾石和灰色的高墙,而他的大脑还在回忆、展望、思考——甚至思考如何避开水坑。他和我们是共同走着的一群人,看着、听着、感觉着、理解着同一个世界;然而不出两分钟,随着突兀的一声脆响,我们中的一个就要离去——少了一个心灵,少了一个世界。

绞架设在一个小院子内,与监狱的主要场地相分离,长满了高高的带刺的杂草。绞架是砖砌的,像一个三面的窝棚,顶部是木板,再上面是两根支柱和一根垂着绞索的横杠。刽子手是一个灰白头发的囚犯,身着白色的囚衣,正等候在他的杀人机器旁。我们进去时,他向我们恭敬地弯腰施礼。随着弗朗西斯的一声令下,两名狱卒更紧地抓住犯人,将他半拉半推到绞架前,帮助他笨拙地登上台阶。然后,刽子手爬上去,将绞索套在犯人的脖颈上。

我们站在5码以外,等待着。狱卒们围着绞架站成一个大致的圆形。当绞索固定后,这个犯人开始向他的神明呼喊。他高声地重复喊着“拉母(Ram)!拉母!拉母!拉母!”声音不似祈祷者般急切、惶恐,也不似呼救,而是沉稳的、有节奏的,几乎像是钟鸣。那条狗以一声哀狺回应着这个声音。刽子手还站在绞架上,他拿出一条像面袋一样的小棉布罩,当头罩住犯人的脸。但是,那声音虽被棉布阻钝,仍然持续着,一遍又一遍的喊着:“拉母!拉母!拉母!拉母!拉母!”

刽子手爬下来站定,手握控制杆。几分钟过去了,犯人所发出的沉稳的、被阻钝的声音持续着:“拉母!拉母!拉母!”一刻不停。典狱长把头垂在胸前,慢慢用手杖刺着地面。也许他在数着这喊声,允许犯人喊到一个数字,比如说50或者100。每个人都悚然变色,那些印度人的脸像坏掉的咖啡一样灰白,其中一两把刺刀正在抖动。我们注视着活动木板上那个被捆绑、被罩住的人,听着他的喊声——每次都呼喊着又一秒钟的生命;我们所有人的心中都是同一种想法:啊,快杀了他,结束这一切,阻止这可怖的声音!

突然,典狱长下了决心,他昂起头,手杖一挥。“行刑!”他几乎是凶恶地喊道。

咔嚓一声,随后是死一般沉寂。犯人不存在了,绞索自己旋转着。我放开了那条狗,它立刻跳到绞架后面;但当它到了那里,却猛然停步,狂吠起来,然后躲到院子的一个角落里去,站在杂草中,胆怯地望着我们。我们绕着绞架检查犯人的尸体,他晃来晃去,脚趾直挺挺地指向地面,很缓慢地旋转着,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

典狱长伸出手杖戳了尸体一下,它像钟摆一样微微地来回晃了晃。“他没问题了,”典狱长说。他从绞架下走开,长出了一口气,忧郁的神情突然消失了。他看了看手表,“8点过8分,感谢上帝,今天早上就这样了。”

狱卒们卸下刺刀,列队走开。那条狗安静下来,好像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灰溜溜地跟在他们后面。我们从放置绞架的院子里出来,经过死囚牢房,进入监狱的中心院落。囚犯们在手持警棍的狱卒看管下,正在接受早饭。他们长长地蹲成一排,每人手里捧着一个锡盘,两名狱卒提着桶依次分发米饭;绞刑之后,似乎有一种无拘无束的欢愉气氛。既然事情办完了,我们如释重负,感觉到歌唱、奔跑和窃笑的冲动。几乎在同时,每个人都愉快地交谈起来。

那个欧亚混血儿走到我身边,用头示意我们来的方向,会心地笑道:“您知道吗,先生,当我们的朋友(他指的是那个死去的人)得知自己的上诉被驳回时,小便失禁,尿在牢房的地板上。因为恐惧。——赏光抽我一支烟吧,先生。您不欣赏我这个银制的新烟盒吗?我从经销商那里搞到的,两卢比八安纳司(annas),流行的欧洲款式。”

一些人笑了,似乎说不准为什么笑。

弗朗西斯走过典狱长身边,饶舌地说着:“啊,先生,一切都非常顺利,太令人满意了。咔嚓一声,就都结束了。并不总是这样顺利。我知道有些情况下,法医不得不走到绞架下抱住犯人的双腿往下拉,确保他已经被吊死。太让人恶心了!”

“抽搐扭动,那太糟糕了。”典狱长说。

“啊,先生,当他们执拗起来那才麻烦呢!我想起有个人,当我们要把他带出来时,死死抓住铁栏不放。您不会相信,先生,6个狱卒才把他拖出来,3人拽一条腿。我们和他讲道理,我们说:‘亲爱的朋友,想想你给我们带来的痛苦和麻烦吧!’但他听不进去!哎,他可真让人讨厌!”

我发现自己正在大笑,甚至典狱长也宽容地咧嘴笑笑。“你们最好都到外面去喝一杯,”他非常亲切地说,“我车里有一瓶威士忌,我们可以把它消灭掉。”

我们通过监狱的双层大门,来到路上。“抱住他的双腿向下拉!”一个缅甸的地方官突然大叫起来,并且开怀大笑。我们又都开始笑起来。那一时刻,弗朗西斯的故事似乎出奇的好笑。我们一起畅饮,当地人和欧洲人,相互间非常友善。那个死去的人,离我们100码。

提示与问题

1.本书第二章是关于审判和自由裁量权的,有一些讨论涉及直觉在判决中的作用。这段有关死刑执行的生动描写,是否能够给我们某些直觉或者评价,而无须进行哲学的探讨或者搜集赞同和反对的意见?奥威尔想激起读者怎样的反应呢?他的哪一处描写最有效地使我们接近了他意图让我们理解的事件呢?

2.奥威尔对于非正义的感受缘自这次死刑执行。与一位朋友谈谈某一事件,事件中,你的朋友感受到了非正义。(因为非正义发生的场合可能不是正式的法律场合,也可能没有法律官员的参与,所以该事件不必“与法律相关”。)比较一下你和其他同学搜集的事件。有没有相同的主题出现?

3.奥威尔并没有告诉我们那个被绞死的人究竟犯了什么罪,他似乎不必知道得更多就已经对死刑产生了反感。国家执行死刑是否不需要理由,或者,他应当告诉我们罪犯的罪行,以便我们可以评价国家杀了这个罪犯是无意识的、不必要的,还是必须的?

将这些考虑与这种主张相比:放弃死刑的人没有考虑到犯罪的被害人。

4.一个故事与法庭意见有哪些不同?有哪些相同?

奥威尔是一位低级官员,处在一个具体的死刑执行决定与死刑执行本身之间连线的一端。许多道德上的两难都远离官场,每个人都必须将评价与行动联系起来。每个人都有一系列的经验,可以将其不那么严密地称为先例或道德习惯。每个经验都有一个行动的范围,以及至少有一些自由裁量权,只是运用得更好还是更坏的问题。每个经验都运作于一定的时间、地点、场合,不要从这样的论点中寻求安慰:不能一般地谈论价值,价值有赖于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