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毕业可留城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宋)晏几道

她想去那所向往的重点高中看看秋蓉和表姐她们,但就是不能挪动脚步跨过去。她与几千米开外的秋蓉书信来往,写信给高中的表姐,鼓励她一定要考上心仪的大学。

秋蓉和齐雪来找禹蝶。

“其实,上师范也有上师范的好,看你现在就不用教学费,每个月还有学校管吃住,三年后参加工作能帮父母分忧解难,我们三年后还不知道身归何处。禹蝶别消极,打起精神来吧!”秋蓉一开口又直接又贴心。

连秋蓉也这样分析问题,父母和伯父伯母是有道理的。禹蝶打内心里感谢秋蓉的直接了当,从前她总是接受不了秋蓉对她快嘴快语的教导,此刻才懂理解一个人就等于创造一个人。

齐雪来向禹蝶借一双白球鞋,她们师范是晚几周才开校运会的。

“丁老师叫你有时间去她那儿一趟。”秋蓉的鸡毛口信让禹蝶激动万分,她的丁老师太富有挑战性了,丁老师说过的那些话就像冬天里的一把火在她的心头点燃,那把火后来煅烧出一根硬实的钢钉,牢牢地钉在她的人生里程碑上。她要去见她,她要去丁老师那儿找到从前的热情,那种飞翔不止的快感。

丁老师从省城的大学毕业后回到她的老家的一个乡镇教中学任教,那也是禹蝶的老家,她的多篇论文发表在国家教育教学刊物,就这样在教育领域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直接调到棘阳县环城区重点中学红桥中学教他们,刚刚把他们教毕业,又被调任县第一高中任教导主任。她凭着那些论文和对教育的赤诚与激情,她对学生执着的爱始终翱翔在禹蝶的天空,多么自由,怎么自豪。丁老师的任意驰骋令禹蝶敬佩之极。

一周后的星期三下午放学后,禹蝶终于鼓起勇气来到了咫尺之遥的一中,她不是不想去丁老师那儿,她是没有勇气去见她,更没有勇气来到这所她曾经一度渴望的重点高中。她记得丁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她放弃端师范铁饭碗一心要上棘阳县一中将来考大学,后来他又从同学的口中听到丁老师说她只是一个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

禹蝶约了宁波一起去的,宁波和她初中同校,现在是同桌。

“姑娘,上师范还适应吗?”丁老师笑容依旧,曾经的威严带给她的惧怕已经荡然无存。

“还算适应吧,就是没有上初中那样有拼劲儿,少了这股劲儿就好像少了一双翅膀。”禹蝶终于可以在她敬爱的丁老师面前放松地谈吐心声了。

“当初,我是一万个支持你上高中,还悄悄帮你改了志愿,谁知你父亲硬是把你的志愿给改回来了。你看,我鼓励秋蓉和齐雪上高中,她们现在很发愤,将来考上大学前途无量!”丁老师不快不慢地说着,看了两眼秋蓉和齐雪,她俩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怨。禹蝶明明知道当年她俩转学从初二复读为的就是能考师范,可是班上老师子女那么多,与丁老师关系好的老师一大把,教师子女考师范优先的政策牢牢掌握在每个家长的手里,哪条鲤鱼不想趁此机会跳出农门?丁老师每晚十分钟的名人名言励志篇像烙铁一样深深烙在禹蝶的心里,同样也烙在每个同学的心里,良师入情入理的诱导,加上她本人就是一本励志书,终于让秋蓉和齐雪打起十二分精神选择了重点高中,放弃竞争师范的念想。

“我知道你心大,但现在上师范也不是坏事,当老师同样可以前途无量。”丁老师见几个人都沉默,又开始励志。

“其实我也不是不喜欢当老师,我就是很想去一个遥远的大城市上学,将来留在城市工作,只要师范毕业不回农村就好。”禹蝶说话从来不会遮遮掩掩,除非她心里惧怕对方,或者羞于表达。现在的她是被丁老师邀请来的,她完全可以大胆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离师范毕业还早呢,我给你找个城里的好婆家,毕了业就在婆家身边,不用担心回到乡下教书了。”没想到丁老师的话锋来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弯,把禹蝶惊得差点儿没喘过气来。

她还在想着敬爱的老师继续给她清洗大脑污浊,激起她的斗志大战师范三年,让她折断的翅膀恢复飞翔的能力,丁老师怎么突然说出了这种她十棍子都打不着的事来呢?

即使这样,禹蝶的脑海里还是迅速闪过一个人影,丁老师说的婆家会不会就是他心中的影子呢?确切地说,丁老师说的婆家里的男孩是不是他呢?

这种在意识里留住男生的感觉虽然令人感到昏昏然却异常清晰,禹蝶从前也有过,就是初中那个跟同学怄气不吃早餐的班长,那个第一次考几何和她一样得满分的高个子班长,却因后来很少再考满分,他这个班长梅民强也从她的意识里淡出了。

进师范的最初几天,她心中又闪进了一个影子——寒蝉,她以为这是一个偶然,这个若即若离的影子很快就会像曾经的梅民强一样渐渐淡出,越淡越远,她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只要他不来打扰她的意识就好,她是不会主动去打扰他的。

丁老师说的有可能是曾经的梅民强吧,但他已经很早就淡出禹蝶的意识,她真的不再渴望。她倒有点莫名地渴望是寒蝉,他也是从县城初中毕业的,可能认识丁老师。

可是只有曾经的班长的家庭丁老师才熟悉,梅民强的父亲就是那个总爱笑眯眯的梅校长,从前和丁老师是同事,现在也调到了城里任职,寒蝉来自什么地方,与丁老师八竿子打不着个边,怎么可能是他呢?

她这样想着,却强烈地渴望丁老师说的婆家与她脑子里弥漫的影子相关。

禹蝶的思绪跑得太离谱了,丁老师刚才说的什么婆家呀!太难听了,她怎么可能接受这个词眼?这个总是激励她飞翔的丁老师怎么能这样亵渎她那颗勇往直前的灵魂?再说她十五岁纯洁无暇的年龄根本跟这个词眼不能沾边。

她在心里哼哼着,猛然从恍惚之中回过神来,丁老师一直用关切的眼神盯着她,好像在等她的反映。禹蝶瞥见宁波的嘴角飘过一丝笑意,那笑里似乎藏着对她的嘲弄和鄙视:我们还是刚刚进师范学校的十五六岁的学生,咋都说起什么婆家来了,真是羞死人。禹蝶实在是无地自容。

当禹蝶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她的心里涌过一阵咬牙切齿的悔恨,她感到奇耻大辱,她不该带宁波过来见她的丁老师,丢尽了脸面。

她那颗追求上进的心只是很想在离别后的日子重温一下丁老师的教诲,丁老师是她心中神圣的师长,是助她飞翔的翅膀。

只是她比较喜欢这个和她一样简单的宁波,当初进班分配座位宁波刚好站在她前面,她悄悄对宁波说我俩坐同桌吧。

宁波过于沉静,她的过于沉静常常让禹蝶无所适从。她在潜意识里想叫宁波跟着她一起亲自见见丁老师,面对面接受这个女流之辈的熏染,让宁波也能激情四射一番,以后和宁波聊天就容易产生共振,达到共鸣。

禹蝶的一厢情愿没有得成,更让她尴尬的是丁老师竟对她说起什么婆家来,她心里一滩沮丧。

“姑娘,上了师范就要为自己的前程着想了,你想回到农村教书吗?”丁老师还在为她的前程忧虑。丁老师是懂她的,她的日记里写满了酸甜苦辣,丁老师都一清二楚。她的好强的心,丁老师不是不懂。

她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份真切的突如其来的另一种爱怜。

“丁老师,我……才刚刚上师范,还没有想那么远呢?”

“是呀,现在是不会想那么远的,三年的师范一眨眼都过去了,到那时候再去考虑恐怕太晚了,眼睁睁看着别的同学留到城里,自己只能回到乡村去。”丁老师的脸色有点晴转阴,不过那阴的转变也是稍纵即逝,最后写在脸上的依然是和善,只是最后的那句话中不由分说地带着一点无情与绝情。

眼睁睁看着别的同学留到城里,自己只能回到乡村去。她从来没有想过师范三年后的去向,真的那么可怕吗?反正她是不想回到农村去的,她最怕走村里下雨的土路,泥泞不堪,寸步难行。

暑假里,她骑车送表姐去汽车站搭车,返回的路上突然大雨倾盆,淋雨她不怕,她最怕从公路到家里要走一段土路,那段土路晴天走不到十分钟就可以到家,骑自行车就更快了。下雨天就不一样,她最担心的是骑自行车走那段雨中的泥泞路。

她蹬着自行车驶离了沥青公路往土路上拐弯了,一开始她想借着车子的惯性在泥巴路上继续前行,可是一骑上烂泥巴路车轮子就像个僵尸一样不能动弹了。她不得不下车推着那辆父亲平时骑的野马自行车艰难跋涉,可是刚推了几步,自行车真的就像一匹不听使唤的野马又僵硬在泥泞中怎么也挪不动。

她蹲下身子,在路边捡了一根棍子使劲戳卡进车轮与钢圈之间的烂泥巴,这个经验她是有的,她经常看父亲就是这样做的,把泥巴戳掉之后,车轮子还可以转动起来,要不只能人背着车子回家。

大雨继续在倾盆,她的头发衣服全都被淋得湿透。车轮上的泥巴被暴雨冲掉了些许,她希望雨再大一点,再大一点,把轮子上的泥巴全冲掉,她可以借着它的惯性一口气骑到家。

她的希望再次落空,她在雷声与闪电中幻想更好的办法,让她和自行车都能回到家。可是她只能双手提着自行车,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动着;实在提不动了,她又推着车子走几步;泥巴卡得推不走了,她又提着车子走。

她实在背不起这个庞然大物,就这样一会儿提,一会儿推,一会儿戳泥巴,一会儿看看天,她恨不得把这个废物扔在这暴雨中的烂泥巴路上,一个人独自跑回家。

她太难了!她想哭,但她倔强地忍住了。

此时的禹蝶已经不会再去用红军过草地的英勇无畏鼓励自己往前闯了。她暗暗发誓一定要离开这个走泥巴路的乡村。尽管它离城很近,也不过五六里路程的大马路。

终于一步一步地挪到了村头,她和她的自行车还要携手穿过稀泥巴村子才能到她近在咫尺的家。

经过村口大承的家了,她还记得他家的狗追过她。雨雾中,她没有看到他家的狗,她看到了大承。这个从小就没娘的男孩子,正站在门口观望着她,他也许会过来帮一下她的,她忘情地想。大承没读完小学就辍学了,现在长成一个高高大大的大小伙了,从他那黝黑的脸庞就知道他比她有力气的多,他是可以帮她背着这个庞大的家伙送到她家的。

她期待着奇迹在那个男子汉身上发生,大承瞬间成为她的神灵,她的帮手,她的救世菩萨。

大承还在雨后面观望着他,她曾经可怜过他很小的时候就没有了娘,他现在仍然没娘,但他现在不可怜,可怜的是她。他完全可以走上前来帮一下她。

大承没有动,一直躲在雨后面望着她和她的自行车在大雨滂沱和泥泞不堪中艰难地携手同行。

我是不是应该叫大承过来帮我背一下自行车,就剩下很短的一截路,叫他帮我把自行车背回去吧。

禹蝶在雨雾中神思了一下,她依稀看到大承的嘴角抖动了一下。他可能要大喊一声:别动,我来帮你吧!但她没有听到,他也没喊出来。

我干吗要叫一个没有考上重点中学的小学同学帮忙呀,他明明知道我曾经可怜过他,同情过他,还被沸沸扬扬地传说过我喜欢过他,可他就是躲在雨后面看着我的艰难处境无动于衷,冷漠无情。

我真是白白可怜他了一场,白白同情了他半年,还被扣上喜欢他的烂帽子。

禹蝶把刚刚扫过大承的目光立刻收了回来。她要与她的自行车战斗到底。

幸亏雨丝遮挡住了她瞬间乞求的目光。

你们两个姑娘晚上就在我家吃饭。丁老师向来脆亮的声音把禹蝶从飘忽之中唤了回来。

禹蝶约莫着回到学校估计也没晚饭吃了,就跟宁波商量干脆在丁老师家吃了再回去。

姑娘,我说的婆家就在城里住,以后肯定能把你也留到城里教书。是梅校长的儿子,你的同学。梅校长前几天看到我的时候对我提起你,说你是个聪明伶俐的姑娘。

丁老师说的果然是曾经的班长梅民强,怎么可能是他呢?他的学习成绩随着年级的升高与禹蝶相差越来越悬殊,不过也有偶尔跳进前十名的时候,但他的运气不错,中考发挥到极致,几乎与禹蝶不相上下。他也考进了师范学校,不是在禹蝶的这所师范,而是在X市的师范。

丁老师,现在提这事怪不好意思,我还是先以学习为主。禹蝶临别道出了真话。

禹蝶有些懊恼丁老师提的婆家为什么不是她现在心心念念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