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近代)王国维
大年初三那天中午在寒蝉家里,秦韵神速地出现,吃完饭又急速离去。在师范里,她不是没有感觉到禹蝶与寒蝉之间的暧昧,但她不能不坚持心中对寒蝉那份挥之不去的情爱,虽然寒蝉在她面前从来都没有过正经话,不是说我们乡下人哪敢跟你们城里人比高低,就是说你们城里这好那好,言语之间无不流露出似真似假的冷嘲热讽。即更如此,她还是愿意接近他,六一儿童节安排自己与寒蝉同台演出,制造情投意合的氛围。每当他走近她时,她都把心里开出的花挂在脸上,连那两颗鲍牙都喜滋滋地想探出嘴巴跟寒蝉搭上腔。她以城里人的优越条件自我满足与陶醉着,把寒蝉的玩笑当作一种公开的羡慕。在师范校园,她是不会轻易回报他的羡慕的,她像保护那双小眼睛一样保护着他,直到最恰当的时间到来。分配到第一实验小学的那些日子,他们终于有了天时地利人和的机会,可寒蝉整天连一句话都不跟她说,每当她主动找他说话时,他随便一句话把她打发开了。她似乎生来不会生气,去寒蝉的宿舍找他,一次找不到,再去一次,就算他在宿舍,也是自顾自地看书,倒一杯水让她在一边坐冷板凳,她依然不生气,一如既往地坚持。至于同班同学禹蝶,秦韵并不把她放在眼里,自始至终,她都认为有足够的勇气向禹蝶发起公开挑战,她向来自信满满,无论寒蝉和禹蝶之间是否在她面前宣告爱情的存在。
几个月前,唐国东把寒蝉写给禹蝶的挂号信交给她,她第一次在脸上写上沮丧。她对着唐国东大声吼道,你滚开!滚得越远越好,我永远不想见到你!
唐国东怏怏地说,我滚开可以,你不能想不开。其实,我对你的爱才是真切的,妹珍惜当下吧。
秦韵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哇的大哭起来,唐国东怜香惜玉,紧紧搂着她,让她哭个痛快。哭了一阵子,她突然抬起头来自言自语,我不会罢休的。经历了一个寒假的挣扎,秦韵又攒足了元气,大年初三从城里坐车往寒蝉家赶去,她设想了寒蝉见到她的种种激动与惊喜,她知道寒蝉无比羡慕她这个城里人,他肯定愿意和她将来在城里安个家。没想到在寒蝉家里遇到禹蝶,而寒蝉见到她本小姐根本就没有激动和惊喜,幸好她受到了女主人的热情款待,临走这位母亲大人送她到马路边坐车,拉着她的手嘱咐,秦韵以后常来家里玩,有时间到蝉儿宿舍帮他洗一把衣服,换季的时候能去给他洗洗被子就好了,这样我就少跑几趟城里。
秦韵终于没有白来这一趟,她把寒蝉娘的话记在心里,像当初记乘法口诀那样翻来覆去地背诵,去了寒蝉那儿一趟又一趟,继续坐冷板凳。
寒蝉把他专科函授的名额给了禹蝶,禹蝶报了汉语言文学专业,工作后的第一个暑假开始去X市师专参加一个月的培训,除了寒暑假培训,春季和秋季还有两次面授课。寒蝉没有寒假和暑假去参加培训,报了行政管理专业的全国自学考试。开学后禹蝶的教学任务越来越重,很少回城里,寒蝉偶尔去隆集乡看她,两个人相见的机会越来越少。
转眼来到毕业后的第三个学年,国庆节放假,禹蝶在城里遇到白玉娟和李红娟一起逛街,二人带着对禹蝶无限的友好与关切与她寒暄个不停,尤其是李红娟走出校园再次见到禹蝶根本不计前嫌,拍了拍禹蝶的肩膀说,全世界都在传说秦韵和寒蝉的热恋达到白热化程度,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那祝福他们呀。禹蝶淡淡地说。
全世界都知道的事情,只有她禹蝶每个月还在痴痴等着相聚的日子,她哪里是一个小傻瓜,纯粹是个大笨熊。
回到家里,禹蝶的脑子里全是秦韵和寒蝉在热恋的话,她打不起精神,吃不下饭,又开始失眠。事实上不是她和寒蝉在热恋吗?他们爱得那么缠绵,他们的心不会说假话,肯定是白玉娟和李红娟嫉妒禹蝶才说出这样的话。明天一定要去向寒蝉问个究竟。
晚上,禹蝶拿着这几年写给寒蝉的几本日记去找他,刚好他在宿舍。禹蝶一进去就质问他为什么要骗她。
寒蝉说,我没有骗你。就沉默不语。
全世界都知道你和秦韵在热恋,而不是跟我在热恋。禹蝶任性地说,眼泪像下雨似地簌簌滚落。
事实上是我在和你热恋。寒蝉坐在床沿上平静地说。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还让我尽量不给你写信,我只能把对你想说的话写在日记里,足足写了三本,都在这里呢!
我们不是工作都太忙吗!每学期你要准备函授的几科考试,我也要准备自考科目,还有一个学期就拿到专科文凭了,再报本科。你把日记放在这里,我慢慢看,好不?寒蝉的语气有点淡然。
寒蝉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禹蝶听进心里去了,但她看寒蝉对她写给他的日记视若无睹,根本不想看一眼,又伤心地抽噎起来。她原本以为他依然会掏出手绢为她拭去泪水,在她耳边细语,小傻瓜,别想那么多,太伤情。如果寒蝉做了,或者说了,她立马就小鸟依人,所有由思念带来的愁苦都会化解。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干脆仰身倒在他的木板床上一动也不愿动。
禹蝶拿出那些日记本说,我对你所有的感情都写在这里,如果你不想看,让它们付之一炬吧。她想激寒蝉一下,寒蝉还是没动。她顺手拿起办公桌上的一盒火柴,抽出几根擦出火,点燃了一本,火势渐渐蔓延,烟气弥漫整个小屋。可是寒蝉根本没有任何反应,他没有制止,也没有愤怒,他就那么躺着,像睡着了似的。禹蝶的愤怒像火苗一样席卷全身,她拿出第二本、第三本投进了火堆,火光映着她的泪光,在她面前跳着古怪的舞。直到她泪水流干,寒蝉也没有动弹一下。
离开这间屋子的时候,她没有回头,她再也不想看一眼这个绝情的人。她只听见雪在烧。
屋子里的火渐渐熄灭,寒蝉才从床上站起来,他的泪把床上的被单印湿了一片,他不想让禹蝶看见,虽然他曾经在她面前流过泪,但今天已不像从前。
他听到她刚刚拉开门又关上门的声音是那么无情又无力,留下一堆火光照耀着这屋子里的一切,照耀着曾经的欢声笑语,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荒凉与虚空。他捶胸顿足,腾的一下跪倒在门口,举起双手,他的十指深深扣进他浓密的头发里,狠狠地抓着。
他的手太无力。他的世界瞬间颠倒,不可逆转地掌控在尘世之手。他只看到雪在烧。
禹蝶此去再也没有出现在那间楼梯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