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熊本冷风

伊织完成使命回到了小仓。他的报告甚获君侯赞许,他在长崎市区收购土地的独断做法也以处置得当而获奖赏。

对武藏的报告——关于天主教徒的动向,武藏亦赞同伊织的见解,并亲自问伊织道:“见过由利公主吧?”

“是的,常与森都一道拜望公主,公主心境已大为开展,着实令人惊喜。”

“怎样开展?”

“诚如父亲所虑,公主早已投身天主教旋风之中。其主张非常正确,难有置喙之余地。”

伊织说了这些开场白之后,即叙述公主决意拯救天主教徒孤儿的心境及其行动。

武藏听了之后,脸上光芒四射,敬佩地说:“呵!这样就放心了。公主已走上刚健大道了。”

伊织也谈到森都和与市。

武藏欣悦地听着。说完后,武藏才开心地说道:“你外出时,寺尾新太郎承熊本忠利殿下之命来访,殿下要我在你回藩之后到熊本一行。”

伊织早知武藏和忠利侯的特殊关系。

“父亲,一定要去。”

“嗯,我回说,你回来后,我即择日晋谒。不过,此事还须细细斟酌。往后的事也要想一想……”

“呵,为什么?”

“忠利殿下似乎希望我长住肥后。殿下的信上说,四海为家的行脚僧,时候一到亦当选圣地开山安居。现在已是时候,何不在肥后求一安居之地?”

伊织拍腿说道:“父亲,我本希望父亲永居小仓,使我得受熏陶,但忠利侯说得很有道理。但愿父亲随心而安。”

“嗯,委身如行云流水,不住一处,便是源于追求自由之心,以前,我都处于这种境界。不过,我也懂得静居一处与大宇宙相对之心。说实话,我已不想象以前那样到处行走,只是要立即定下来,似乎还不可能。”

武藏凝目而视,缓缓述说。

武藏静静地继续说下去。

“在宇宙中探求真理的人,不能停留一处。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行脚僧。委身行云流水,融入大自然之中,以此修行,方能逐渐趋于真理,偶尔亦行禅定。此为凝视、把握真理实体之法。然而,时机一到,把握真理,而至彻悟之境,即定着于一点,与大宇宙相对,而入法悦之禅定。”

伊织低头倾听。

“然欲寻求此定着于一点之地,着实不易。名僧为此不停行脚各地,始能发现开山立基之圣地。在这大地上,有适于窥见真理实体之点,亦有不适于此之点。”

至此,武藏似在独语,接着又清楚地对伊织说:“伊织,以前,我不曾为自己想过定居之所,甚至认为定居乃束缚自己,极为厌恶。但自接到忠利侯的信,才突然认真考虑这个问题。我知道,定居之所不只对僧侣,甚至对人本身都具有共同意义。就是为修业而辗转各地的职工,一旦成长而能独立,也会找定居之地。无论是职工,统治天下的将军或掌握宇宙的名僧都需要一个固定的场所。”

伊织抬眼说道:“父亲也到了这种时候了吧?”

伊织对武藏心境的变化暗自惊异。事实上他也希望有这么一个定居的父亲。

可是,武藏摇摇头。

“我已开始觉得类似修行僧的武士修行旅程已经结束,但心境尚未臻至定着于一点的地步。”

伊织反问道:“这大概无法靠选择固定居所来解决吧?父亲会再去一次熊本吗?”

“嗯。”

武藏似乎意有所动,轻轻阖眼。二十年前所见的熊本景致仿佛已浮现脑际,旋即张目,静静地轻声说:“诚是天下名城,而且建在肥沃的土地上,树木繁茂,阳光清爽。大海遥远,耸立的高山却极美,沃野环抱,尽头可见喷火之山……”

“父亲,你一定要去一趟。”

“嗯,不知什么时候启程好?新太郎应该有信捎来,要好好想一想。”

细川家跟武藏的关系肇端于跟武藏父亲新免无二斋学兵法的长冈佐渡。佐渡系细川家重臣,出身姓松井的名门,与细川家有姻亲关系。

佐渡自己也娶忠兴(三斋)之女为妻,领养忠利幼弟寄之为养子。关原之战以来,武勋彪炳,为家康所赞许,赐予山城国二百多石的食邑地。

武藏以佐渡为中介,向佐佐木小次郎请求比武。佐渡诚心诚意为他专谋,获得忠兴侯的许诺。比武当天,小次郎等搭藩主船赴船岛,佐渡为免武藏寒碜,替他准备了自己的船只。

这次大比武时,忠利正在江户,后经佐渡居中斡旋,接见武藏,甚为赏识。武藏亦为忠利侯吸引,彼此都涌现出一股温煦之感。

因而,忠利获知武藏已至小仓,即有意请其赴熊本。不过,忠利也知道武藏独立不羁,曾经拒绝出仕德川家,所以自始即不以臣属,而欲以客卿之礼相待,赐予老后安居之地。

为此,他遣新太郎为使,前赴小仓将此意告知武藏。一天,佐渡在旁,忠利亦若无其事地告以此事。

佐渡向来视武藏如骨肉至亲,当即答道:“武藏谅必感恩图谢。他已年过五十岁,已届应定居一处之龄。然而,无论如何,若为客卿就只能出任兵法指南。因而,至少应给予客将名义。但如此一来,又须虑及久历战场的藩臣之意。”

这实是老臣深谋远虑之见。

“不错!”

忠利亦点头称是,却有一种沮丧之感。佐渡察觉后说道:“主公!虽然如此,武藏却也是难得的人。今以肥后太守出任九州重镇之际,招请武藏以鼓舞家臣士气,实为最佳良策,只是应伺机先使藩士知晓武藏此一人物。”

“是的!”忠利深为颔首。藩士中虽有新太郎等深知武藏其人者,但不知武藏其人者仍居多数。对武藏的恶评也甚为流行。忠利也深知此事。

佐渡又说:“老君侯的想法也须顾及。”

忠利默然点头。

父亲忠兴早已隐居八代城,号三斋,是豪爽的战国武士。宠臣佐佐木小次郎虽比武挫败,亦未特别憎恨武藏,反而有意引见武藏。佐渡故意加以阻挡,因为佐渡知道,忠兴一定不会喜欢武藏的奇装异服与不羁的态度。然而,虽无人居间中伤,却可能是彼此无缘的关系,老君侯尽听到对武藏的恶评。

无血无泪的剑鬼、比武时使用卑鄙的方法、桀骜不驯、虚张声势、对手比自己强即逃避比武等,这类恶评在全藩散布,也传进老君侯的耳朵。

至于悠姬和武藏的关系,更加进了恶意的想象,使老君侯的恶感加深,加上忠利崇拜武藏,老君侯的不悦遂日益强烈。

对此推波助澜的则是松山主水。主水本是名和家的后裔,生于八代,因而老君侯住进八代时随即晋见,巧妙地取得老君侯的欢心。

晋见席上,主水与数位本领高强的武士比试,漂亮地赢得胜利。当时,他对老君侯说:“我幼时即到小仓,欲师事佐佐木小次郎先生,不幸佐佐木先生中武藏计谋,身亡物故,只得抱憾他去。”

主水这段话颇能打动老君侯之心。

当时,老君侯经佐渡解释,已知武藏延时赴岛,绝非懦怯,而是战斗时之谋略。但这是二十年前的旧事,老君侯的记忆已模糊,主水的话反而更引动他。于是他问道:“你曾跟武藏比试过吗?”

“曾向他挑战两三次,皆逃避不应。”主水微笑回答,同时巧妙地夸大自己与当代闻名剑客的交往。

当时,老君侯正想起用当地武士,以安抚新封的大名领民,遂顺主水之口说出了不合常例的话:“不知你有意出仕本藩否?我虽已退隐,不干预藩政,但仍能聘用你。”

主水当然喜欢忠兴的破格擢用,但他野心勃勃,不愿就此长居八代,答道:“惶恐之至,主水系兵法家,尚有两三件约定的比试尚未了断,故想直赴江户,了断此事,祈请暂缓一时……”

老君侯允诺后又加上特殊的恩典:“不过,在你未赴江户,滞留此地期间,烦你替我指导一下年轻武士的兵法。”

主水父亲出身中条流支派之一二阶堂流,故主水自称二阶堂流的第三代掌门人。他精于刀法,又能忍术,在世间亦以使用妖术出名。

赴江户前的几个月间,主水每日入城指导兵法,因其本领高强,家臣对其信望日深。他私淑佐佐木小次郎,而且与小次郎同出中条流,加上能言善道,气宇轩昂,处处都与小次郎相似。老君侯根据这些印象对主水遂产生特别好感,宠信有加。在这期间,主水巧言中伤武藏,他对武藏的恶评也流布到熊本城内,偏袒武藏的人都听到,甚至也传到佐渡和忠利的耳朵里。

他们虽觉三斋侯无知人之明,但老君侯迄未见过武藏,家中大半人对武藏亦无特殊感情,所以单责老君侯亦有未当。只能说武藏和老君侯性格互不相容,这或许也是事实。

主水不久即赴江户,投身岩田富岳处,其后情形已如前述。失意又失恋之余,深有所感,遂弃江户重回故乡八代。

但他并未即时去谋取一官半职,反而寄身松江的光圆寺,以图恢复身心,偶尔入城与老君侯闲聊,并且照旧指导年轻武士兵法。对武藏仍然口出恶言,对武藏拒绝出仕将军家的经过亦加诋毁。

“武藏这厮不自量力,奉承诸侯,以图为将军家所聘用,与柳生飞守比试失败后,仓皇逃离江户,据说,忠利侯亦曾推荐武藏……”主水对老君侯说。

老君侯为主水所说动,不禁唾弃般低声说:“混……混账!”

对刚直的老君侯来说,忠利这种人情味很不合他的心意。

不久,这件事也传到熊本藩邸,成为攻击武藏的资料。一年后,武藏在小仓出现时,主水仍未正式仕官,因而听到这消息,暗自吃惊,想道:“武藏这厮!也许会受聘于忠利侯?”

他想起自己跟武藏的关系,不禁觉得武藏这次到九州是为阻碍自己的运气。在这以前,他已知道由利公主到了长崎。他认为武藏也会妨害自己跟公主的事。

他独自焦虑,却不想象以前那样暗算武藏。在八代生活一年,他高强的本领已经恢复,自信足以跟武藏相抗,而且他还不断苦练,以求精进。

主水是个足智多谋的人,他一方面尽力赢得老君侯的信任与家臣的敬服,一方面更倾力分化武藏和藩士的友谊。他知道,这两件事若有大收获,长冈佐渡便得听从藩士的舆情,向忠利陈说聘用武藏之不利。

之后不久,一个曾在京都入武藏门墙学兵法,名叫小河权太夫的三百石老武士,一天应邀赴友人的祝宴,席中,大谈武藏之事,却没有一人帮武藏说话。

其中有个武士,名叫江口源之进,歪着脸恨恨地说:“总之,武藏是个虚张声势的兵法家,并非风头人物。据说,黑田侯以前曾严拒武藏出仕,黑田侯真不愧是大藩的明主。”

权太夫至此仍一言不发,倾耳细听,但源之进的胡言辱骂,终于使他大为气愤,于是反驳道:“江口兄,你不觉说得过分了吗?你没有见过武藏先生吧?”

“是的,我没见过,但世上的评断正可证明他卑劣的根性。如果他真是正道的兵法家,怎会有这样的恶评!”

“闭嘴!评断别人,只取世俗之言,非大丈夫所当为!”

两人遂互相訾骂。

“什么,不是大丈夫?那你说我是妇人女子哪?”

“不错,你跟妇人女子并无差别!”

“好,权太夫!究竟我是大丈夫,还是弱女子,就此比画比画!到院里去!到院里去!”

江口源之进抓着大刀站起来。源之进年四十二三岁,学柳生流,在藩里相当出名。另外,权太夫则以武藏高徒自居。

“走!”

权太夫也挺然而立。坐在上席的长官上妻但马斥责道:“等一等,权太夫!”

“是。”

“你不看看地方,怎可在此放异论而逆众议!真是无礼至极!”

“是,但……”

“源之进,老人之胡言乱语今天暂且放过!”

“权太夫,因上妻先生的吩咐,今天饶过你,以后理当慎言!”

源之进挣回体面,重新回座,权太夫愤愤不平。满座对评断武藏仍然夹杂恶念,充满了误解并且不怀好意。权太夫是刚直的武士,也参禅习过茶道,脾气并不暴躁,最后仍然忍不住,不顾同事的嘲笑,离席而去。

权太夫回家立刻写下辞呈,叫长子文之助送交家老泽村大学。

这消息旋即广布全藩。至友寺尾新太郎立刻趋访权太夫。出迎的权太夫已理尽发丝。他当日即入以前参禅过的龙田山宝稜寺,剃发为僧,易名露心。

“寺尾兄,窝囊的武士终是如此。”权太夫怯怯地笑着说。

当然他并非悟觉而后出家,只是因为老师遭受他人伤害,自己反无法加以反击,深觉耻辱,才削发为僧。

“权太夫兄,呵,不,露心和尚,你的心意我深能了解。真了不起,在那种场合,你还忍得住。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消息,殿下很了解武藏先生,已伺机请先生到此地,我们应当隐忍,等待时机来临。”新太郎说道,借以安慰露心。

“哦,殿下已有此意!”

“我任使者,已把殿下的意旨传达给武藏先生了。”

“谢天谢地!”

露心阖上眼睑。

由此可知,尽管忠利有意招聘武藏,熊本对武藏依然非常冷淡。这也许不只是肥后藩的特殊行为,全日本岂非处处都以这种态度对付武藏?

亲眼见过武藏的不用说,就是隔地隔时所见的武藏,亦非常人所能了解,常招致误解。三百年后的今天,仍然流传着许多关于武藏的恶评即其明证。

不过,在小仓的武藏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些事情发生。对忠利的知遇之恩深为感激,对熊本的关怀亦日益提高,日复一日等待着其后的来信,但三个月、四个月过去了,仍未见任何信息捎来,不过武藏并不执着。

“父亲,熊本的信息怎么总不来?”伊织焦急地问。

“不会这么快!殿下有许多事要办,不会只考虑我个人的事。兴致来了,我说不定自己去。”武藏淡淡地说。

过了一年,武藏只偶尔在小笠原家的领地内散步,几乎没有离开过小仓,这对以前的武藏来说是很少有的,他和藩士的交往日益深厚,拜望武藏的兵法家亦络绎于途,所以他的日常生活未必空闲。

伊织想:“父亲变了。如前所说,定居一处的时期已经来临。”

看来,武藏表情沉稳,对人似乎也很温和,藩士们见过他和高田又兵卫的比试,对武藏犀利的竞争心深受震撼,但对其后武藏沉稳的态度却有人背后批评:“并不像传言所说那样可怕。”

“先生已过五十岁,当年的强劲之气当然日渐衰退。”

但是,不料却发生了一件使这些藩士悚然而惧的事情。

一天,武藏应邀参加小笠原重臣岛村十左卫门的飨宴。但通报的人却问道:“宫本先生,现在有个旅游的兵法家,名叫青木条右卫门的人,在大门口说要见先生,先生是否要见他?”

这是没有听过的名字,不过武藏依然向岛村告罪,请允许来者进来。武藏对修行的武士,无论有名无名,皆以礼相待,慎重应酬。

青木条右卫门年三十二三岁,看来相当魁伟。

仪式见礼后,武藏问道:“青木先生,如何修习兵法?”

“未从师修习,却巡回各地与著名兵法家比试,体得以日常为修行,故兵法乃自我修持,若强欲言其流派,则为心贯流。”

“呵,据说,心贯流系源自肥后人吉的丸目藏人佐。”

“不错,始于藏人佐,筑后奥山左卫门太夫再加功夫,而称心贯流。”

武藏对这位兵法家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嗯,修行得不错,有朝一日终会成为兵法师范。”武藏褒奖说。

只要与兵法有关,对手无论是大人或小孩,武藏向来绝不宽待,而这次竟破格奖誉,同座的藩士见武藏褒奖,皆以尊敬的眼光投向青木。

但此中实含玄机。本来,兵法的修行者就跟禅师一样,初次会面的一问一答有如真剑决斗,无论褒奖或贬斥,若答得不妙,便吃当头棒喝。

如果青木条右卫门是成名作家(练达之士),大概会顶礼说道:“不胜感激!”即行退下。这是应付褒奖之辞的妙法。这样,真个武藏也得不二言,在问答方面,可说完全败北。

但青木却反其道而行之,掷地有声,得意扬扬地说:“说的不错,我的确不曾吃过败仗。诸侯虽曾聘我出仕,但我想上京开武坛……”

武藏以尖锐的目光注视青木身旁四尺长的木棉袋。袋口露出红带。

“青木先生,袋中物可否借观?”

“行!真不好意思,这是我爱用的木刀。”

可能是青木克敌之物,所以他越来越得意,从袋中取出此物。虽说是木刀,其实是长四尺余,削成八角的红棍,带环上系着红丝带。若非臂力很强的人,绝难挥动。

“呵,呵,这是你爱用的木刀啊!”

“用它向对手挑战。”青木向空挥刀两三下。

蓦地,武藏声如巨雷,凌空而下。“混账!”

正是禅僧的当头棒喝!武藏一向说话声音低沉,这声巨响使一座人大惊。

青木迅即变色拿好木刀。

“混账!红带环是什么玩意儿!竟然如此傲慢,令人作呕!起初褒奖你,只因为你是初学者。你还不够格,快滚!”

青木畏怯退缩了一会儿,但他以兵法家自诩,遂又挺起腰杆。

“宫本先生,你说得太夸张了!来,过来比画比画!”

“嘿,比试,你还不够格。现在藩士都在座,我告诉你,你要赢我有多困难!”

武藏唤来此家侍童,放一粒饭在前边发结上,让他端坐。在座诸人皆屏息而待,不知武藏意欲何为。

武藏突然站起,手握刀柄。

“嘿!”

大刀离鞘,由上向侍童头部盖下。

“哎呀!”众人不禁闭目高叫。下一刹那,武藏却把大刀伸到青木鼻尖,说:“你瞧瞧看!”

刀尖上附着砍成两半的饭粒。侍童毫发未伤。

青木现在才由心中涌起怯意,不禁喊声:“啊!”缩身后退。

武藏环顾藩士,说:“比试,胜负仅有毫厘之差。我自幼比试了六十多次,每次都费尽心力才赢得胜利。”

接着又对青木说:“你懂了吗?”

“嗯!”

“懂了,就快走!”

“是……”

青木条右卫门从席上仓皇退去。

武藏收刀入鞘,严肃地回座,恢复以往常低沉的声音说:“抱歉之至,此为兵法修行者之作为,不得不如此,祈请见谅。青木若能因此而悟,不久即可成为著名兵法家。”

众人莫不为武藏灵妙手法惊佩不已。武藏的大喝,凝视青木眼光的犀利,给他们极强烈的印象。

“呵,真觉得连命也要缩短十年一般!”

他们不期而然地透露了这样的心声。但是,藩士们为武藏的兵法之高深精妙浑身颤抖,并不仅仅由于此一事件。

这事件后,过了几天,小仓城内年轻武士聚集在一起,谈论武藏的兵法。这虽非起于今日,不过所得的结论却都相同。这天,大家又说:“真是古今无双,天下虽大,可能无一兵法家能击败先生。”

这时,坐在末座的厨子传次露出不屑的冷笑声,插口说道:“各位,我并不觉得如此。”

据说传次孔武有力,也学过剑道。

“什么,真的没有兵法家能击败先生吗?”

年轻武士惊讶地听着。

“不,不可能如此。不错,正面比武,也许是古今无双的兵法家。但谚语有云,欺骗之外别无他法。若用欺骗手法,即使是武藏先生大概也逃不过。”

“啊,哈,哈……传次,你因为不知名剑手的本事,才会想出这种绝招。像武藏先生那样的人,就是睡着,也无机可乘。”年轻武士中较年长的一位劝诫他,传次仍然不听。

“我不相信,即使是名剑手,也不可能一直紧防不懈。武藏先生不会背后也长眼睛,从背后偷偷靠近袭击,如何闪躲得开?”

“不行,不行,名剑手剑风及身三寸也闪得开。”

“唉,这不过是杜撰的故事。”

“那可不,当年,武藏先生应召入江户城,两个武士躲在屏门后用枪从左右两方刺先生,先生已先一步抢过,两人的枪只掠过先生背处,这难道不是真的?”

“什么?那不能说是出其不意呀!像武藏先生那样的人,一定有相当的准备,若是真正出其不意,就是武藏先生……空口无凭,就让我来试试看吧。”

“呵,你?那可真有趣。”

传次既然坚持,年轻武士最后也就顺水推舟。不过,他们确实有此兴趣:武藏总有疏忽的时候,若乘其虚,也许可以得手也说不定?

两三个比较慎重的武士劝道:“传次,算了吧,何必太岁头上动土?并非聪明之举呀。”

传次笑道:“若只把我当厨子看,那可就错了。”

十一

当晚,武藏应殿下之邀赴御前。时间已经决定,武藏向来也都不会迟到。自恃有点蛮力的传次藏在微黑的走廊下,紧握木刀等武藏来。不久,武藏穿着长袖的衣服,提着大刀,缓缓趋近。如果传次真的学过兵法,理应为武藏全身散出的剑气所迫,而中止这次冒险的行为。

可是,他自恃蛮力,而且是以常识判断事物的町人,同时他坚信,即使是武藏,背后也不会长眼睛。

武藏从他前面经过,似乎毫无所觉。他微笑着自语道:“给他颜色看看!”

武藏缓缓通过,二步,三步……传次从阴影下跳跃而出,无言而迅速地从背后杀过去。在他说来,的确快如闪电。

但,他的木刀尚未打上武藏后脑,武藏已突然转过身来,踏前一步,用刀鞘末端扎了传次胸前一下。

“唉!”

传次举着木刀往后退下。

武藏蓦然瞪目而视。传次慌急欲有所言,武藏已大声喝道:“混账!”接着拔出大刀,用刀背连续在传次右手敲了三四下,旋即收刀入鞘。年轻武士都在附近窥看,但武藏的刀法快得连看也没看清楚。

之后,武藏若无其事地到殿下那里去了。武藏去后,年轻武士奔驰而至,大喊叫医生拿药来,喧腾了一阵。信浓守听到喧嚣声,问道:“武藏,什么事?”

武藏从容回道:“刚才参谒途中,有人在走廊偷袭我,这是不选场所的无礼行为,我略事教训了一顿。”

信浓守惊异地叫近臣去看看。

传次肋骨折断,左腕折断,身负重伤,濒临死境。再仔细调查始知是白天订下的阴谋。

信浓守唤来年轻武士,痛加指斥。信浓守与受责的年轻武士对武藏的神技愈加咋舌,而且有冷水浇背的战栗感。

十二

当然欲以厨子身份试验武藏的传次也有罪。即使被杀也无置辩之余地,所以信浓守只斥责未阻止传次轻举妄动的年轻武士。

不过,话说回来,传次不就是一个厨子吗?无论蛮力多强,对付武藏也不过蚂蚁撼树。武藏即使不杀他,仅吆喝一声“混账!”传次大概也会挫腰退缩。

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剑客宫本武藏,如此认真地击打毫不足取的传次,岂非太冷酷无情?

信浓守虽斥责年轻武士,心里却已这么想。武藏提到无礼者是信浓守宠信的厨子时,信浓守一直期望武藏会说出一句同情的话:“真遗憾!”但武藏却冷冷地,一言不发。

接着,近臣向信浓守报告:“伤势甚重,有生命的危险。”

武藏听了也毫无表情。

“未免太冰冷了。”

信浓守不禁在心中嘀咕,但他却讥刺地对武藏说:“武藏,那无礼的人是我以前宠信的用人,跟家臣没有不同,所以,我应向你致歉。”

武藏却不解般爽快地回道:“不必介意。”

“武藏,如果试验你的不是厨子,而是我,你将如何?”信浓守突然反问。

“这个嘛,这就要看殿下试验武藏的本意如何,再决定处置的方法。”

“你的意思是?”

“不管是世上的武士,或是町人,看似懂得兵法,其实并不懂。兵法始于生命的拼斗。决斗和比试都与此无异。不管对手是谁,既然答应比试,武藏向来均以生命拼斗。即使是毫不足取的田夫野人,彼此的生命都一样,并无轻重之别。如果殿下忘记生命与生命之决斗,以不在乎的心情来试验武藏,武藏也必须让殿下知道兵法的严肃性。”

“哦……”信浓守不禁浑身战栗,却也不住地点头。

十三

藩内的批评也跟信浓守最初的想法一样,既嘲笑传次的轻举妄动,也认为武藏的严厉是不慈悲、是冷酷。

以前,无拘无束与武藏来往的人,现在也开始警惕道:“呵,最好别跟他太接近。”

平素跟武藏没有接触的人或妇孺之辈,在路上遇到武藏,都恐惧地把眼光移开。

信浓守知道这些现象后,一天,召集年轻武士到书院,说道:“你们大概都认为武藏击伤我的厨子,很冷酷无情。起先,我也这么想,但经武藏解释后,我才知道这是错误的想法。”

接着,他便向年轻武士谈起武藏对兵法的态度。年轻武士越听越觉肃然。修习兵法的严肃性已深深攫住他们的心。

信浓守最后说:“武藏的兵法毫无游戏成分。而且,武藏即是兵法本身,亦如一般的评议所云,他就是明晃晃的白刃本身。所以全身含蕴刀光剑气,触之即有杀身之祸。”

接着回顾身旁的伊织,说:“伊织,是这样吧?”

“是!诚如主公所言。我想特别说一下,父亲在兵法上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以剑相对时,没有父亲,也没有儿子,更没有武家百姓之别,甚至万有一切皆平等。父亲曾用‘万里一空’这句话向我解释此一心境。”

“嗯,万里一空!确是佳言。”

信浓守击掌称赞。伊织继续说:“还有一件事是我想说的,父亲现在仍像初学者或少年人一样勤修不怠。父亲经常对我说,‘伊织,我也跟你一样,现在才开始呀!’当然,父亲的‘现在才开始’跟我的‘现在才开始’含有段数上的差异。父亲确实这样想,日新月异,勤修兵法不已。”

说着,伊织自己也像少年人一样,眼露光芒。

至此,年轻武士似乎才了解武藏的真髓。武藏的这些看法旋即传递全藩,误解变成了敬畏。

另外,厨子传次在城里接受治疗,好不容易才捡回了一条命,半年后离城而去。他天生偏执,以此为因,痛恨武藏。离开小仓后,不知什么因缘,传次依恃厨子朋友的引介,终于在肥后八代出现了。

十四

八代大街有家名叫“花房”的馆子。在当时,这是重臣也常去的高级馆子。这儿的大师傅定吉,手艺高妙,却也是个直爽的人,而且待客礼仪有加。

高田五郎太和主水,一晚相约到花房小酌。五郎太服务于本藩的财经部门,是一颇有声望、食邑五百石的武士,跟主水素日友谊深厚。

此店最著名的鲤鱼片端出后,五郎太交代女侍说:“味道确实不错。喂,把定吉叫来!”

定吉立刻潇洒地走到客房。

“老爷,还是跟往常一样……”

“嗯,你也喝一杯。”

“谢谢。”

在这来往应酬中,定吉说:“老爷,我这儿新近来了一个手艺很好的厨师,能否请帮忙在衙里找到差事?”

“定吉,不管手艺多好,衙里的工作有其特别麻烦的地方。”

“那倒没问题,他是小仓小笠原信浓守殿下宠爱的厨子。”

“什么,小仓?”

主水抢先问道。

“是的……他遭到意外的灾厄,只得离开小仓,到这儿来投靠我。”

“真的?我很想知道一些小仓的事,请问他见过宫本武藏没有?”

“啊!”定吉露出夸张的表情,“老爷呀!岂止见过,就是因为那个武藏他才离开小仓的……”

“呵,那是为什么?”

“那厮自命有点蛮力,竟要去试试武藏的刀法,结果反被武藏击伤。”

“嗯!”

“真不愧是武藏,仅一旋身,就用刀鞘扎了他的胸部。我的朋友束手认错致歉,武藏不听,拔刀以刀背击打我朋友的手脚。因此,朋友的肋骨都折断,重伤濒死……”

“原来如此。”

“性命虽捡回来,却因对武藏无礼,最后只好离开小仓。”

定吉说的与事实大有出入,因为传次就是这样捏造的。

十五

不过,主水立刻便洞察真相。主水自己也是第一流的兵法家,武藏反击乃理之所然;只用刀背击打,毋宁说已很宽大,若是自己,一定斩杀无赦。

定吉说,用刀鞘一扎,厨子即俯身认错,主水也看出了其中的虚伪。就武藏的行动而言,两个动作之间不可能有认错的余裕。

但主水却内心暗喜,对手既是无知的厨子,要强调武藏冷酷,这是最好的材料。于是,他装出作呕的样子,说道:“唉,武藏先生是这等人物!毙了他,是兵法家的耻辱。若是一般人可以一笑置之,对武藏却不能如此。他原本就是无血无泪,如魔鬼般的家伙。在与那著名的吉冈一门比试时,武藏一刀就把当时十三岁的又七郎砍杀,以此已足以说明他冷酷无情的本性。”

接着又劝五郎太道:“高田兄,无论如何,他是一个敢向武藏挑战的豪快之人,何不推荐他到衙中的膳食部门去?”

高田五郎太亦有此意,乃伺机向老君侯推荐,任用传次为衙中出纳课内的厨子。

传次与武藏之事立刻传开。袭击武藏一事大家虽未亲睹,但传次已为众人所津津乐道,旋即名扬全藩。对武藏的批评也纷然杂陈,例如说他是:

“无情之徒。”

“冷酷如冰之辈。”

“是杀人鬼的化身。”

于是,以前的恶评愈加广布,大家对武藏的态度也越来越冷淡。

这些恶评当然传进了新太郎等亲武藏者的耳朵。露心问题发生时,佐渡说:“今后,对武藏的事,最好慎言。”

所以新太郎对一切也只好充耳不闻,噤口不言。

佐渡这样说,并不是畏惧舆论,他认为没有实际见过其人,纵然费尽口舌,也无法让人了解武藏。

厨子之事最后似乎也传到佐渡耳中。他唤来新太郎,沉重地对他说:“新太郎,可不能冲动。殿下一句话可决定一切,总会有这样的时机,这样的时机必定会来临。”接着又问道:“你认识松山主水吗?”

十六

佐渡和新太郎老早就知道,松山主水深得三斋侯宠信,待之以客卿之礼,并负责指导家臣兵法。不过,一般上层藩士对三斋侯所作所为向来慎言慎行,不轻易触及。

三斋侯虽传位忠利,自动引退,但并非已到老得不能过问藩政的地步,甚至老而弥健,而且藩政也无任何差错。可是,忠利自幼为德川家人质,深为家康所宠爱,到秀忠时,已成将军最亲信的近臣而受重用,到第三代将军家光时,虽是外样大名,却已成权力超越谱代大名的德川家柱石。

将军家对忠利的信赖远过于其父三斋侯,细川家从小仓转封为肥后五十四万石的太守,便是对忠利本人的恩惠,三斋侯的引退也许是彼此默契的条件。

三斋侯原是贤君,故万事隐忍,高高兴兴地引退,而将藩主之位让给忠利。但他天生健壮,对藩政多少有点依恋。而忠利善解人意,对父亲三斋侯的心境也很能了解。因而万事谨慎,不失父子之礼,甚至对藩政也尽可能采纳三斋侯的意见,并且严禁家臣批评三斋侯。最能体知其中过节的是长冈佐渡。

所以,从佐渡口中露出主水的名字,今天还是第一遭。

“是的,属下认识。”新太郎谨慎简短地回答。

其实佐渡自己也已略知梗概。

“据说,他曾到过江户。他确如八代地区所言,是第一流兵法家吗?”

“就本领而论,在江户确是第一流。”

“和武藏的关系呢?”

“师傅并不在意,但主水却视先生如寇仇。”

“比试过吗?”

“虽是第一流,向师傅挑战,仍不够格。充其量只不过是暗中偷袭吧!”

“武藏对主水有什么看法?”

“二十年前,主水十八九岁时,师傅已认识主水。大人大概还记得,送悠小姐到中津的鸭甚内党徒中,即有主水其人。当时,主水曾袭击师傅,师傅视主水之剑不凡,暗中对他似有所期待。”新太郎的语气越来越强烈。

十七

新太郎继续说:“因此,迄今为止,虽曾数度偷袭师傅,师傅总轻轻放过。”

“原来如此!这才是兵法之道!武藏却也宽人。”佐渡露出深度感动的表情,低声自语。

新太郎加强语气说:“不过,师傅一再说,主水心意不正,切不可大意……”

“嗯,我也这么觉得。老君侯似乎很喜欢主水,一直都想聘用他。依新订的聘任法,老君侯用人也须获得殿下的同意。我想,老君侯将和殿下提及主水的事,我着实很担心。”

“大人明鉴!”

“老君侯的话,殿下向来不肯严拒。聘任主水,殿下也不会不顾情面地加以辞谢。”

“大人!”

新太郎突然眼露光芒,趋近说道:“要辞退主水的出仕,可让武藏先生和主水决斗。我相信,老君侯,和藩里对师傅怀有恶意的人,亲眼见到两人的决斗,一定会知道谁是谁非。”

“嘿,不错,这确是妙法!”

佐渡深为嘉许,但立刻又说:“但这不能立即付诸行动。总之,新太郎,你替我小心探访他的作为。”

于是,智谋高迈的佐渡遂顺其自然,毫不提及主水。主水以为这是良机,愈发讨取老君侯的欢心。熊本藩士中,钦慕其兵法者也越来越多。于是有人真心真意地说:“松山先生的兵法超过武藏,理应接他到熊本,任为师范。”

另外,武藏在小仓做梦也没想到熊本已发生这种不利的气候,只一味暗自勾画熊本可能是自己安身之所的景象。他甚至根本没有注意到主水已住在八代,新太郎的来信虽洋洋洒洒一大篇,但并未提及这些事情。武藏自己也常想到要亲往熊本一行。

但是,武藏与小仓藩士日益熟络,伊织也愈受殿下信任,小仓似乎越来越难以离开。不过,对武藏而言,在任何地方,每天都是真理的探究,都是为真理而战斗,所以他并没有闲着。

武藏也绘画,有时也追求大自然之美,徜徉于山野之中。但这不是闲散地享受风物景致之乐。他一直都严格地与现实对决,因此,武藏终于无暇走访熊本,在小仓一住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