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做人

假定我是土匪

这个题目太好了,越想越有趣,假定教师肯出这种题目,必定触起学生的灵机,不怕没有清俊的文章可读。也许很多人未曾想到这种题目,但于我,一想起,却是爱不忍舍。若加以唯物史观的辩证法而分析之,我想也可客观的发见此文之“社会意识”。现代的社会,谋生是这样的不易,失业是这样的普遍,而做土匪的将来又是这样伟大,怎禁得人不涉及这种遐想?假定一人生当今日,有过人的聪明机智,又能带点屠狗户骨气,若刘邦、樊哙之流,而肯屈身去做土匪,我可担保他飞黄腾达,荣宗显祖,到了晚年,还可以维持风化,提倡文言,收藏善本,翻印佛经,介绍花柳医生。时运不剂,尚可退居大连,享尽朱门华贵,嫔婢环列之艳福。命运亨通,还可以媲美曹锟、李彦青,身居宫殿,生时博得列名“中国名人传”之荣耀,死后博得一张皇皇赫赫的讣闻。

自然,我有自知之明,自觉不配做土匪的。不但不会杀过一条人命,而且根本就缺乏做匪首的资格。做个匪首,并不容易,第一便须轻财仗义、豪侠好交,能结纳天下英雄、江湖豪杰,这是我断断做不来的。做土匪的领袖,与做公司或社会的领袖一样,须有领袖之身分、手段、能干、灵敏、阴险、泼辣、无赖、圆通、是非不要辨得太明、主义不要守得太板……这是据我的观察,一切的领袖所共有而我所决无的美德。但是假定上天赋与我这样一个性格,我可以指出一条成功的途径,包管博得一个社会模范人物的美名,骗得那里公园的一块石像,将见时谣曰“生子当如×××(即匪首之爷)”,为众人所羡慕不置。

第一件,便是习书法。我想要自一个土匪做到显祖荣宗的模范人物,有两个必要的条件:学得一手好书法,而又能拟得体动人的通电。后者总有办法,可以六十圆一月雇一位举人代拟,题签联对则不好意思叫人代题。至少我个人是不好意思这样的,书法是半世的事业,学习要早。所以在我做乡村土匪时期,就得练习书法。到了我夺了几个城,掠了一州府,自然有许多人来请我题匾额写对联了。这时就要见出你的高下,而见出你是一个暴虎凭河的莽汉,或是一个读过圣贤书的雅人。你有一手好字,便可以结交当地士绅,而不愧为一位右文的山皇帝。

有了一手好书法及雇一位善拟通电的书记(最好是骈四俪六一派的),我就要去攻一小商埠,如厦门、烟台之类。这大概需五百名精兵。其时只消一百五十名精兵,余三百五十名,什么流氓、丘八、鸦片烟鬼都可以。我是有所据而云然,因为我曾亲见××与厦门海军争夺厦门的一幕喜剧。也许三十名敢死队半夜发作就可以把厦门、烟台据为己有。(满兵三十万取得大中华,日本二师兵取得沈阳,依此比例,这个算法是不错的。)“剧战”一概二小时,伤了三条狗,两只鸡,也就完了。所以一面开战,一面通电、告示,就得于前晚拟好,一拍即出。通电所以对外,告示所以安民。告示中的话,不外“我爱老百姓,我爱老百姓,我最爱老百姓”。但是对于废除苛捐杂税一层,却可暂缓不提。同时可加一句:“我恨外国人,我恨帝国主义,我反对经济侵略。”然后请一位大学二年级的学生,善操“Good morning-good afternoon-thank you-excuse me”一派的英语者,同他坐个汽车遍访外国领事,表示对于保全外人生命财产绝对负责。在通电中,这一类“保护外侨生命财产”的话,又必重叠申明。但是对于保护国人生命财产一层,可以暂缓不提。外国领事必定握手亲自送至门口,回头想着,我就是袁世凯第二。我已认清我的政治前途,要建设在忍辱负重国际亲善的基础之上。

从乡匪时期达到省匪时期,我估算大约须三年。这三年中是我养精蓄锐时期,书法愈雄健,外宾愈和洽,声誉日隆,匪僚日畏,大家说我有“大志”。因为我既然是匪,不得不为物质环境及阶级意识所决定,为自卫计,军队总嫌不足,器械总嫌不精,养兵无钱不行也。我必须以建设为名,改造全城、修桥、造路、筑码头、换门牌,立了种种名目。这样我三年内便可发三百万的财,如果励精图治,再加喜轿捐、棺材捐、猪子捐,也许以二年为期便可达到目的。大约筑一段路,每丈有六十圆的好处,所以路越长越好。如果小商埠没有几里路的公路好筑,那末筑得坏一点,每年又有一笔重修公路费的收入。“重修”二字甚雅,古人称来是一种功德,今人说来是一种建设。这样无形中我已成了一模范土匪,有口皆碑,西洋记者参观,莫不交口赞叹,称我“开通”“进步”,兼且囊中已有三百万家私,在公在私,都说得过去,对得住国民,对得住祖上,实为德高。

这三百万圆到手,天下事何不可为?只消代付了三个月欠饷,中国任何海军,我收买得来,成本虽略大,利益亦不薄。这时人又更加精明,宦途更加练达,什么东西可以骗过老爷眼里(这时自然是老爷)。用明察秋毫的眼光,我可有一批开源节流的新发见。譬如猪槽、马韁、尿壶、粪桶,不都可以捐起来吗?这时总不免有一两位极精宦途的幕僚来依附我,坐下开口便是感慨的说:“你看这××一县的猪槽,最少也有一万五千个,十县就是十五万猪槽……数目很可观啊!数目很可观啊!”这种感慨一多,不要二年飞机也到手了。这时我便是模范省区之模范军人。这时料想书法更加到家,我就要提倡文言,维持圣教,禁止放胸,捉捕剪发姑娘,……而关心风化。姨太太大约也有三四房,所以女子游公园之事,非常碍目,而加以禁止。谈吐中也自风雅一点,什么“勉为其难”“锋芒太露”“宁缺毋滥”“民膏民脂”“治标治本”等成语,也已说得流利娴熟。案上常置一部《辞源》。

大概此时,中国必有内战。于是我交红运了。一跃可由偏安的省匪而变为国人所常注意报章所常登载的国匪了。大约三四次倒戈,还不太过,过多即为盛名之累。依现在行价,一次倒戈(现在倒戈叫做“输诚”)总有一百到一百五十万收入。只消三四次输诚离叛,在经济上,已是汇丰银行存款五百万之阔户,在地位上,也是国中第三四流的名阀。鼻子一哼,就可以叫人三魂荡荡、七魄悠悠。这样下去,到六七十岁,前途曷可限量。

那时我颇具有爱国爱世之心,阅历既久,心气自较和平。那里演讲,总是劝人种善根,劝人修福德,发见涵养、和平、退让为东方精神之美德,而宣扬国光。闲时还可以来几种雅好,在我必以收藏宋版书为第一快事,那时我可请一位书记(就是那位代拟通电的举人,这时他也有子女盈门,并有三五万家私了)替我作一部《中庸集注》,或一本《庄子正义》,用我的名出版。这样下去,若不得法国政府颁给勋章,或是莫梭里尼旌赏我宣扬东方文化之精神,老爷不姓林。

(《论语》第44期,1934年7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