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黎明,他们父女二人,从长江里打鱼回来,朱怀亮叫着柴竞的号道:“浩虹,我们师徒要小别几天了。今日下午,我就要带你师妹往上游去,大概有半月工夫才能回来。上次曾说,你要到黄山去,你就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到黄山去一趟也好。不过你若是不愿去,留在这里,也无不可。”柴竞从来没听见师傅要到哪里去,今天一说走就要走,这倒很是奇怪。不过自己知道武术中人,飘荡江湖,各人常有秘密的行动,这事是不可问的。问了就要中人的忌讳。因此便道:“师父既然不在家,我很慕黄山的风景,趁此秋高气爽,前去游历一番,倒也是个机会。若是有缘,遇到了那位张老师伯,也未可知。”朱怀亮微笑道:“那也就看你的缘分罢,我这次到上游去,不过是去会几个朋友,现在不必告诉你,将来你自然会明白的。”柴竞哪敢说什么。只答应是。
到了下午,朱怀亮在店里搬了两坛酒,又是一些大米青菜,一块儿送到小鱼船上。振华又将父女两人的衣物,打点两个包袱,提上船去。柴竞见包袱外面,插着半截剑匣,又是一个刀柄。又挨到晚上,残月未出,一江风浪,满天星斗,一望黑茫茫一片,只远远的地方,看见两三点渔火,在水面上闪烁。朱怀亮站在门外,见项下几根长胡子向右肩飘荡,笑道:“好极了,转了东风呢!振华,我们趁好风走罢。”他父女二人,就在黑沉沉的夜色里,上了鱼船。柴竞和蛮牛二人,都送到江边。朱怀亮走上船,让振华去把守了船舵,拿了篙子站在船头,向岸上一点,船就开了,黑夜之中,只看见一道帆影,转出了岔口。柴竞道:“师傅大概有什么急事,不然,为什么要黑夜开船。”蛮牛道:“那也不见得,他老人家在水面上弄惯了,黑夜白日,都是一样的。”柴竞道:“虽然是弄惯了,究竟也要有胆量的人才办得到呢。”蛮牛道:“老爹的胆量,那还用得着说吗?久后你就知道了。”柴竞听说,也默记在心下。回了酒店安歇一宿,到了次日,归束一个小包袱,由蛮牛送到华阳镇,搭了下水船,向大通而来。到了大通,只住了一晚,自己背着一个小布包袱,一直前往太平。
到黄山去,江南本有两条路,一条路在歙县境内,一条路在太平境内。柴竞因为太平路近,所以就拣了太平这一条路走。皖南地气温和,树木落叶稍迟,这个时候,满山的树叶,刚刚只带些微黄,远望深山重谷郁郁森森的。黄山有三十六峰,各处都有庙宇,庙宇的大小,虽然不同,但是不论哪一个庙里,都可以让游客借住。若是遇到仆从较多的客人,庙里的和尚事先得了引导人的信,就会披了袈裟,排班接出庙来。到了庙里,饮食招待,非常的周到,不过和游客结个缘,要几个香钱罢了。柴竞这是初到之地,路径不熟,先几日在各处游玩,耽误时间很多。庙里的和尚,见他衣冠简朴,又是自己背一个小包袱,料他也是个穷游客,没有什么川资,都不大接待他。柴竞先还不知道,以为在山上的和尚,都是这样傲慢的,后来看见他接待别的旅客,非常的恭敬,他这就把他们的情形看出来了。自己一人心里好笑,也不和他们计较。从此以后,就不去参拜大庙,只找一些小庙小寺里歇脚。
这一天,由天都峰头下来,日色已西,太阳照在山头上,恰好光着一截山尖,下半截没有日光的,就黑沉沉的,一直黑到人行的路上。这里两边,都是奇形怪状的松树,山谷里吹来的山风,送到松林里,淙淙铮铮,发起万顷狂涛的声浪,好像有几十处瀑布,流到山湖里去了一般。又好像一声江涛,因风而起,在无涯无岸的地方,上下汹涌。人走的地方,是一条小的山径,斜在一片山麓上,两边山头,壁立而起,前后两方,也是山头重重叠叠。仿佛四周的山,是仰着向天的盂口,这里是盂底了。人微微咳嗽一声,山谷里的回响,马上答应过来,四周一望,不见人迹。山上的秋草,像经月不梳头的人的头发一般散乱,高的有两三尺深。在这不成样的秋草里,只唧唧的有两三个虫子叫。柴竞觉得这种境界里,幽静极了,简直不是人世,呆呆的站着出神。心想人要在这种地方住家,见不着我们经过的花花世界,就用不着竞争权利。怪不得人说,黄山上出神仙,人到了这种地方,自然把尘念都取销了。
想到这里,忽然啪啪的,有一阵兽蹄之声自远而近。柴竞倒着了一惊:这种地方,哪有什么驴马。于是向旁边一闪,且闪在草里,看是什么东西。不多一会儿功夫,只见一道白影,由山坡下上来,越走越近,却是一匹白马,马身上没有骑人也没有背着鞍镫,悠然自得的,自走这里经过。马去了,柴竞心里一动,倒想起一件事来:人家不是说,黄山上有一位白马神仙吗?这一匹马,并没有人管着,也不像是个走了缰绳的神气,莫非这就是张神仙骑的那一匹仙马?这位神仙,据我师傅说,就是我那张老师伯。这样曾经沧海的大英雄,而今却隐藏在黄山,他这种放得开收得拢的心胸,真是可以令人佩服。我心里想着,张师伯未必就在黄山,所以并不敢决定志向寻他,而今看这匹马的情形,决不是野马,也不是平常人所用的马,不是他,谁配作这马的主人呢?张师伯一定离此不远,我何不趁这个机会,跟着马去寻他。若是遇见了他,得逢他这一位大大的隐侠,也不枉人生一世了。主意立定,在草堆里一跃而出,凭了自己练就一身耸跃的轻功,于是连跳带跑由着马走的那条路追了上去。追过一个山谷,何曾看见马的影子。
这时的天色,越发黑了,满山的松树,在星光下,摇动颤巍巍的影子,犹如几万天神天将,从空而下,狰狞怕人。夜色沉着了,松涛也格外响得厉害。柴竞虽然惯出门,这样的深山大谷,经过得不多,况且自己又是孤单一人,在这黑寂寂的山色里,不免有些心怯。他站住了,定了一定神,在夜色茫茫中,除了头上一片星斗,四周都是些嵯峨山影,也不知道向哪里去好。这深山之中,也不知道哪里有庙宇,若要找个安宿之所,恐怕不容易。本要在这松树下露宿一夜,又怕山上有野兽出没,大不方便,因此站在路上徘徊着,不能自定进退。就摸索着一块石头,慢慢坐下。他的行李,本放在山脚下一个古庙里,随身只带了些干粮,走来山上,现在夜风吹着,格外寒冷。山顶上露坐,有些受不了。复又站起身来,沿着山径向原路走。走了一箭之地,是一个山峰的缺口,过了缺口,向下看看,也是黑沉沉的。忽然一阵风吹过来,松树影子摆荡着,却闪出一点闪烁的灯光。柴竞见有灯光,料定这山下必有人家庙宇,却向着那灯光,一步一步走下山去。但是走不了几步,那灯光又一闪,看不见了。复又站着定一定神。约莫一盏茶时,灯复又闪出来,那灯光明一阵暗一阵,柴竞也只好挨一步是一步,渐渐走近。那灯光却转到脚底下一个山凹子里去,那灯火就化一为二。接上剥剥剥,发出一片木鱼声,接上微微的又有一阵沉檀香味。
柴竞随着山坡,走过一丛竹林,便有两只狗汪汪的吠着出来,这才看见山坡下排着一带屋脊,看那样子,是一座不大的庙。柴竞走到门前未曾敲门,那门就呀的一声开了,光一闪,一个和尚,右手上捧了一个蜡台,将左手掩了灯光,偏着头向外看了问道:“这样黑夜是哪个在这里?”柴竞道:“大和尚,我是游山失路的人,想在宝刹暂借住一晚,请方便方便。”那和尚拿住了蜡烛,站着等他上前。他在灯光下见柴竞倒是一个良善人的样子,就让他进去。和尚关了门,执烛在前引导,穿过一个小小佛殿,旁边一列三间僧房,有个须眉皓白的老和尚迎上前来。柴竞先道了谢,就与和尚对坐在一对蒲团上。见蒲团旁边,一张小茶几上,列着一局下残了的围棋,兀自未收。墙上挂着一个酒葫芦,又是一条短小的马鞭子。料定这一盘棋,必是老和尚和一个远来的客下的。因为看见和尚像个有德行的人,只看在心里,却不便胡问。那老和尚道:“这位客人,恐怕还没有用饭。慧明,你搬点东西出来罢。”那个开门的和尚,就搬出蔬菜饭来给他用。柴竞吃完了,又送水来给他洗手脸。洗毕,用一把泥瓷壶泡了一壶好茶,送到桌上,给他和老和尚各斟了一杯。老和尚举着杯子笑道:“客人,这是山上的好茶叶,庙边的好泉水,可以喝点。”那两个和尚,尽管款待,始终不曾问柴竞的名姓籍贯,也不曾问他作什么职业,只是随便谈话。柴竞心里可就很诧异:这黄山上的和尚,不留心游客姓名职业的,可谓绝无仅有。人家既不盘问,因此也不敢深问人。坐了一会子,就由那年少的和尚,送去安歇。
次日起来,两个和尚,又请在一处用斋,吃过了饭,柴竞就在身上掏出一小锭银子,送与老和尚作香火钱。老和尚摇摇手笑道:“小庙一共只有三个僧人,山上的产业,足够花费,用不着再找施主,客人不必客气。”柴竞早就知道这小庙和别处情形不同,他既不愿要钱,也就不敢勉强,收回钱,道谢出门。刚转过竹林,只见一个五十上下年纪的和尚,撩起一角僧衣,塞在腰下的腰带里,笑嘻嘻挑了一担蔬菜而来,彼此打了一个照面,挨身而过。柴竞见他精神饱满,和平常的和尚有些不同,就隔了竹林,向里看去。只听见有人说道:“怎么这时候你才来,山上马昨天到庙里来了一趟,大概等着要菜呢。师兄,你就送去罢。”柴竞听此话,心下一想:这岂不就是送菜给张师伯去的,我跟着他去,那就更好了。主意想定,便先走到山口等住。不多大一会工夫,果然那个和尚,挑着菜来了。柴竞先闪躲在草堆里,等他把菜挑过去了,就在后面遥遥的跟随。经过两三个峰头,柴竞总远远看住他的影子,不让迷失。但是那路径越走越荒僻,后来索性没有路了,只是乱草上有一道践踏的痕迹,仿佛却是一条路。柴竞因为没有路,不敢远离,就跟随得近一点。那和尚偶然一回头,看见有人在后面,大吃一惊,连忙将担子歇住,迎上前来问道:“你这位客人,为什么跟着我到这里来?”柴竞拱拱手道:“我是来访我师伯的。”那和尚道:“哪个是你师伯?”柴竞指住他一担菜道:“吃这菜的,就是我的师伯。”和尚道:“你究竟是谁?我这个地方,不能乱找人的。”柴竞也不相瞒,就说自己是朱怀亮的弟子,把特意来拜访张神仙的话,说了一遍。和尚道:“既然如此,倒是不妨。不过你跟着我来,他老人家,岂不要疑心是我带来的吗?”柴竞道:“好在我们都是一家,就是见着他老人家,比外人前来不同,他老人家也不能怎样重怪你我。”那和尚听他这话说得也是,就带他一路前去。
翻过一个小山坡,一重大山,迎面而起。沿着山脚,一道山溪,在一丛深草里,弯着流了过去。溪里蹲着许多大小块石头,水由前面冲过来,打在石头上,翻起一层浪花,刮刮作响。两人跨着浪花,踏了石头过去。山脚一片平草地,有一丛小竹子,三间茅草屋,屋门口睡着一条大黄毛狼狗,看见和尚,跑着迎上前来。和尚在他头上抚摸了几下,回顾笑道:“不凑巧,他老人家不在家,要是在家,这狗不会守在门口的。你幸亏同我来,要是一个人,保不住被它咬了。”说时,将那半掩的门推开,进去一看,倒也干净,但是桌椅,都是大块小块或圆或方的石头的。除此之外,大件东西,只有一张竹榻,两个厚蒲团不是石头。最奇怪的,靠壁一个大石头龛里,竟堆了几百本书。窗户前挂着一个酒葫芦,一条马鞭子,都是昨夜庙里所见的,不知如何,先到此处了。柴竞将屋子看了一遍,后靠着削壁,前面荒溪,用具不过是竹木瓦石,只觉古朴已极。那和尚将菜放在屋角上就要走。柴竞道:“我既到了此地,岂可空来一趟?和尚请便,我在这里等着罢。”和尚再三劝他不去,只得把狗引了进来,拍着它的头道:“豹子,这是一家人,来见老师的,你不要怠慢了客。”狗将眼睛对柴竞望望,似乎懂得,和尚于是就走了。
柴竞等了半日,不见人回来,就到门外散步散步。抬头四望,人在万山缝里。除了流水声和树叶声而外,什么响动没有。正在出神,忽然两样东西,打在头发里面,倒好像是什么暗器。柴竞一惊非小,跳将起来,连忙四处观看,却不见有一个人影。武术家的手足耳目,是一线功夫也不敢耽误的。柴竞头上中了暗器,来不及去摸头上,先去侦察敌人由哪里来的。及至不见敌人,一面仔细去寻着暗器由哪里来,一面伸手到头发里去摸索。摸索出来,出乎意料以外,不过是一个松珠,粘在头发上,还有一个,大概是滚到地下去了。心里想着:这是谁和我开玩笑,把这个东西来打我?正犹豫问,扑的一声,又是一个松珠打在头上,抬头一看,只见一棵老松树,长在石崖上,一枝大干横了过来,正伸到当头。那老干上,窣窣窸窸的有些小响动发了出来,却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响动。心想这却作怪,将身子一耸,站到一块大石上去张望。一看之下,不觉自己噗嗤一笑,原来是一只长尾巴貂鼠,坐在老干上,将前面两个小爪子,剥松球里的松子吃。貂鼠见有人张望,刷的一声,顺着老松杆子就溜走了。柴竞看一看这茅屋后边,有一条小山路,可以爬上石壁,在石壁上长了许多山楂毛栗小丛树。因为一人在此也觉很无聊,便窜上石壁,摘了许多毛栗,预备拿下山坡来慢慢剥着吃。
正走之间,忽然心里一动,这些小树丛,虽然长得杂乱无章,可是树丛之间,敞开一条缝来;山上的草皮,也光光的,似乎有人常在此来往的。于是放下毛栗不摘,跟着这一条可寻的路迹,缓缓走去。这路越走越陡,就光剩石崖,一块大石迎面而起。转过石头,现出一个桌面大小的洞口。洞口上有一条小小的山泉,分左右流下来,因此石崖上长满了寸来长的青苔。那泉流得并不明显,只是在青苔里面,渗透下来,在青苔上冒出许多小小珠子。崖风由洞口上压下来,便有挟着水分的寒气,向人身上直扑。柴竞探头望了一望洞里,黑沉沉的,远处却有一线微光。自己在洞口上徘徊了一会儿,还是进去呢,还是不进去呢?有张老师伯在这里,无论如何,是藏纳不住什么毒虫野兽的。这个洞必然有人进出,若论人,除了老师伯,哪还有第二个人可以出入?既是老师伯常常在这里进出,倒不能随便进去。因此就站在洞门口,观看山色。心想他不在茅屋中,也许在这石洞里,他一出来,我就看见了。忽然又转一个念头:他未必在洞里,他要在洞里,何以会骑了马走呢?趁未见他之先,将这洞见识见识,或者有什么发现,亦未可知。这洞近临大武术家的后面,可以料定没有危险,而且靠着自己一身本事,胆略也不小于人。因就摸着洞里的石壁,一步一步,缓缓走将进去。先是漆黑,后来有些亮光,挨着石壁周转,忽然当头显出一个向天的洞口,放进光来。洞口并不是敞开的,上面布了一大半藤萝。那长垂藤,拖到一文开外,垂进洞里,被洞风吹着,兀自摇摆不定,看来很是有趣。
柴竞看这洞的形势,不完全是天生的,也有些人工的布置。大胆缓缓踱过这个地方,洞一折,转出一大片石堂,比走的地方,约高个三四尺。石堂正面,横列着一块大红石,石头上铺着一堆茅草,却是编成了一张席子的样子。一个宽衣大袖的人,正侧了身子向里睡着。他苍白的头发,并没有打辫子,却是向顶心妆束,打了一个朝天髻,分明是个老道打扮。心里忽然一惊:这不是张师伯还有兀谁?这里虽是洞底,在石堂的侧面,裂开一条大缝,仿佛开了一个窗子似的,亮光就由那侧面射了进来。柴竞看得清楚,他穿的是一件蓝布道袍,约莫也有六七个铜钱厚,袍上面紧紧密密的,用线来缝纫了。他和衣睡着,这道袍倒像是一条夹被将身子盖了。柴竞肃然起敬,不敢上前,反倒退了几步,站在转角的地方。那张道人腿一伸,哈哈笑了起来,说道:“对不住得很,贵客老远的来了,我都没有迎接。”柴竞抢上前一步,连忙跪下给道人行礼,说道:“弟子冒昧得很,特意来给师伯请安。”张道人用手一支,让他起来,笑道:“你莫不是我朱贤弟的高足?他曾对我说,年一年二,要收一个徒弟。”柴竞道:“是的,因为敝师说了师伯的道行高超,特意前来拜见。”张道人笑道:“他也特多事,何必叫你老远地跑到这里来。我们自己人说话,你也当真听那些俗人说,我是个神仙不成?我和你师傅,都是少林一脉相传,要出家本来就应该做和尚。一来我舍不得打过十三年天下的几根头发;二来我又爱喝杯酒,吃个飞鸡跑兔。荤不吃倒也罢了,酒是不能戒的,所以我就扮成一个老道。在山上住得久了,常常也下山去买杯酒喝,什么叫道行高超?”因指着草席笑道:“哪有神仙睡这个东西呢?”柴竞听说,也就笑了。他觉得这位师伯,慈祥和蔼,更在自己师傅之上。朱怀亮人是爽快,不失英雄本色;这位老师伯简直炉火纯青,不带一点拔剑张弩之气了。他是长长的一个面孔,一对长耳朵,几乎要拖到肩上,两鬓和唇下,蓄着三绺五寸长短的苍白胡子,两腮上红红的发出两块小晕,这正是内功练到登峰造极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