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先生的最后时光(下篇)
人写出伴送死亡的记忆,据说是为卸除哀伤。上一篇写成,似乎并不如此。葬礼前后,我所收到的短信大抵老套:陈老师,节哀,节哀……这不是节哀的问题。哀伤不难承受。我要试着安顿而难以安顿的,是迎对消失。
消失不是死亡。人死了,消失感于是开始:刚刚开始。眼见木心老死的过程,固然难挨,但是可把握、可度越,即便重症病室站那么一站,亦属有为。消失则是虚空,实实在在的虚空,事情变得再简单不过:好了,到此为止。
这可是新的经验,仿佛莫名的症状,有待探知。
不到两个月,我与木心的关联便节节断裂,如船的下沉,不给你半点措手的余地。初听先生愕然动问:“海盗在哪里?”那个神志清明的木心,就此完结;当他昏在机器房里,叫不应,则病室床边听他连篇昏话的那份享受,一笔勾销;二十二日夜隔着玻璃罩努力看他,一时我竟巴望他仍不如回去重症病室,仰面喘息。
连地点的记忆也不可追:进到医院,我时刻顾念他在乌镇的家。一到给锁定重症病室,则住院部十二楼在记忆中成了福地。待他被移去殡仪馆,念及桐乡医院,究竟是活人走动之所,几近天堂……二十四日追思会后,众人走散了,我去到晚晴小筑二楼灵堂。先生总算回家了,躲在骨灰盒里。那盒子搁在壁炉顶端,其上便是他的遗像。我走走坐坐,与人说话——说及木心生时的嬉谈,我仍爆笑如昔——同时心中有异,犹在牵挂。牵挂什么呢,居然是寒气逼人的“羽化阁”:那小厅、冰柜,曾是惊痛之地,此刻我真想回去坐坐,仿佛那里是亲切的场所,便是一具遗体,也还终究是他。仲青说,守候的三天他时时走去冰柜边看看木心:
“不像了。就和所有很老的老人那样,他变成我爷爷。”
二十四日中午,告别仪式一过,木心给推出去了。我没追看,或者,不记得详细——那些天许多记忆的盲点,不知在做什么,在哪里——但我瞧见郑阳,那来自安徽,曾给先生暮年拍过许多照片的小伙子,给一群人拖来休息室,跌进沙发,抱头嚎哭,一米八几的个头,又瘦又长,勾拢身子抽搐着,像是乍入油锅的活虾。
我还不想停笔,还要写,并写两位侍护先生直到最后时刻的青年,小代和小杨。先生没了,他们不曾哭,也不说伤感的话,唯叉手站着,看着我,如丧家之犬。
二十三日。朝阳照耀殡仪馆。连日大晴。早起赶去桐乡见装殓师,一位高大忠厚的中年人。他在正厅门首等我们,随即去到“羽化阁”帷幔后的冰柜旁,商议如何更换装殓。
隔了一夜,又见到先生了。他仍然纹丝不动,坚持昂着下巴,不论什么角度也不肯变更他的坚持。在十二楼与重症病房时,我拍摄了他,从昨夜起,忽然我不忍——“不要拍。”先生低哑地说——装殓师,耐心听取修饰遗容的种种要求,都答应,都说尽量试试,但他解释:假牙恐怕很难嵌入了,稍不慎,嘴唇会被破坏。
我又堕入全盘皆输的放弃感。输,包括无数细节。
回向大告别厅,厅外满地阳光。女声,嘹亮激昂,是乡下人精力饱满的哭嚎,从偏廊深处的一排小告别厅远远传来,像是歌剧的开场。大清早,这里就开始营业了。
才过一夜,大厅正墙幕布中央的电子屏幕已显现了先生的遗像。遗像正前方,是被逐级升高的假花台座四面环绕的灵床。所谓灵床,不过是一架带有扶手和轮子的铁床,窄小,赤裸,没有铺垫,铁皮锃亮,如食堂运送菜饭的推车。这就是床吗,随即想起死人不怕冷。假花台座的一角可移开,以便灵床的推入与退出。真周到——如今先生听人摆布,只是被移来移去的躯体——灵床上有一方更大的,被螺丝钉固定的长方形玻璃罩,凝着经年擦拭而混同积尘的痕迹。如见仇家,我又蛮性子上来,要求撤除,翌日,他们拆除了。
那位本馆的年轻职员事事配合。他也掌管藏在幕布后的大音响,一口同意接受我们的版本——馆方曲目单居然还有港台流行乐——试听音效,是那首全国通用的哀乐,想起下午就能辑录经已编排的选曲,我又暗自快意了。
出殡仪馆,众人分头办事:镇方副总陈瑜、小傅陪我太太即去桐乡市寻觅合适的盖被,购置鲜花,更换灵台四边的假花(为此去一整天);我回乌镇宾馆,润色悼词(其间短信不断,客人陆续到了)。间中似乎去了一去晚晴小筑,不记得为什么事,只独自偷去一楼客厅看了看,没有人,昔时与先生对坐的沙发空着,面南的轩窗打开了,窗外太阳荒荒。
午后随黄帆去到西栅景区办公室。斜阳直射电脑屏幕,一位中年职员才刚完成选段的辑录:忽然,《十二平均律》首曲在乌镇奏响,接着是巴伯的慢板,如宁静的洪水,漫延而来……我差不多手舞足蹈了,不知是在听音乐还是在想象葬礼。无法和先生商量了。第一次,事涉先生的种种,不可能,也不必再问他。我陪他听过一回巴伯的《弦乐慢板》,他照例一声不响,很久才说:“这是二十世纪的,更加懂了……”估计告别仪式的行礼部分不出半小时,我将殡仪馆的那份录音限于三十分钟,乌镇灵堂版则超过一小时,收入更多的选段。二者的最后一曲均是贝多芬《第五钢琴协奏曲》第三乐章:在先生温静阴柔的文体背后,我知道,他渴望发作般的阳刚。
但这音乐真是为了他吗?我从未做过乐曲辑录,听乐章的一段段抑扬衔接,有那么一瞬,我又得意了,同时热泪涌起,不知是为音乐还是为那台冰柜。
接着被叫到西栅昭明书院二楼,一群青年员工正在布置明天下午追思会会场。长排的轩窗,长排的条桌,一律木质,若在盛夏,这里气息阴凉。先生曾给书院图书馆拟过一份书单,在医院陪护的徐晓琪便曾是图书馆馆长。由南窗下看庭院,是那座古老的“梁代昭明太子读书处”石牌坊,二〇〇五年春陪先生初访西栅,曾在石坊下合影,那年,他已不再拒绝我扶他一把。四五点回到晚晴小筑灵堂:上海的陈村、孙甘露、陈子善,兰州的陇菲,纽约老友秦明,都来了。客厅满是走动坐谈的人。我要小代往壁炉边的音响塞进乌镇版碟片,巴赫、莫扎特、肖邦……都来了。先生在遗像里目灼灼看着大家,同时,小蜡烛们,应声哆嗦,似乎更其明亮了。
先生家从未来过这么多人。我心思纷乱,打起精神,不知在说些什么。傍晚,电话打进来:鲜花到了,须由工人彻夜新做十个花圈,嘱我代写挽联的短信连连发到……近六点再次去到桐乡殡仪馆,如在医院的习惯,又绕到“羽化阁”匆匆看一眼冰柜中的木心,好似他还需要我们。灵床脚跟有把小椅子,搁着一支点燃的蜡烛,昨夜竟未看见。天色暗下来。将墨汁倒在塑料杯里,很差的毛笔,在休息室写了十余对挽联,手冻僵了。仲青、小杨、郑阳,还有一两位新来的陌生读者围在边旁。
八点赶回乌镇,向宏与他的团队等我商议葬礼的种种详细。上午客厅空荡荡,现在一大群人在灯下坐着站着,逐条落实丧仪的程序:几时放人进来,几时分批上前致礼,如何分批,如何关照来宾不要拍摄,由谁在遗体周围看守,致悼词的人数与顺序,是否请桐乡电视台专人主持,何处适合拨予媒体摄像的方位,仪式后,如何安排车辆运送众人由桐乡回到乌镇(难的是不确知会来多少告别的人),午饭后(本乡丧仪聚餐叫作“豆腐饭”)如何集中由东栅去到西栅景区昭明书院举行追思会……
红白喜事果然是热闹的。我被时时要求给出意见。瞧着众人的脸,我说着,专心而茫然。春阳,满面泪痕,忽然出现在客厅门口,绝望地看着一屋子人——为便出入,往常垂落的棉布门帘经已掀开——她从北京赶来了。我明白此刻她感到什么。过去六年春阳是这里的熟客,十一月初她护送先生去桐乡就医,回乌镇后,便是在客厅门口与木心告别,现在,她骤然发现屋子里站满了陌生的人。
木心没有家眷。他一走,除了接应来客的小代小杨,我们全是晚晴小筑未经通报的闯入者。向宏却是我多年的熟友,只有他知道,并知道我也知道,十六年前的这里不是灯光辉煌的客厅:
积雪御丧,邸廪如毁……黔庐赭峘,弃掷逶迤……
一九九四年先生私访乌镇东栅财神湾旧家,日后在散文《乌镇》中写道:“我再也不回来了。”翌年,一九九五年,当我特意寻来乌镇,目击“邸廪如毁”“弃掷逶迤”的故园,未承想镇上有位青年名叫陈向宏,更不料十一年后我会与向宏左右扶着先生,回到乌镇。
向宏也万万料不到的。在我与木心先后私访乌镇的四五年后,一九九九年末,他从中国台湾一份报纸看见了散文《乌镇》,着即打听谁是木心。二〇〇一年春,我带着先生的信坐在乌镇办公室,面对三十八岁的陈向宏。其时,乌镇东栅修旧如旧的景区工程才刚启动,占据木心旧居的铁工厂经已迁出,四周起了围墙,预备重建。“请老先生回来吧!”向宏朗声对我说。一年后,二〇〇二年初夏,向宏,我,一脑门汗,站在晚晴小筑工地上打量经已开工的场地:施工用料堆满院子,长方形的新宅地基钢筋矗立,正在灌水泥,间中是一大片翻掘的泥土。在这泥土之上刚被拆净的旧楼,才是木心梦魂牵绕的祖屋,一九二七年,孙璞在这里诞生。
倘若没记错,那天我与向宏在工地上站立的方位,正是今夜我们聚集议谈,为先生筹办葬礼的客厅。
“我们全体认了一位老爷爷!”向宏说。团队的年轻人六年来早经与先生相熟,七嘴八舌谈及还乡后的木心。翌日葬礼,我眼见孩子们眉目惊异,郑重哀伤,远远望着先生的遗体,可是今夜全体员工兴奋异常,各自承领葬礼的职责,如在热心办一场本乡的喜事。
十一点光景,送去装裱的挽联条幅送到了。众人灯下围看,要我解读何谓“此心有一”“彼岸无双”。我哪里懂得呢,而便是用文言,木心也要清通明白,字面好看,于是“所喜私愿已了”而“犹叹壮志未酬”。大家唏嘘着,仿佛因此长了学问,更其踊跃而欢然,预备明朝将有一场本乡的喜事。
木心的座椅空着。我曾想象过先生会在哪里殒灭,纽约么?但完全不曾念及乌镇。他迷信,几次说及幼年的卜卦,说是算命先生嘱咐他母亲:“孩子一定要离开血地!”“血地”,旧说乃指出生之所;木心,又总是抱紧他独自经营的世界主义,我所书写的条幅中兼有他几首古体诗,其中这两句写在一九九三年:
……嘹唳在四海,志若无神州。
末一句,非常木心。当其时,他绝不想到有朝一日归国而回家。一九九四年冬,终于难耐思乡之念,木心飞回神州,在一个“积雪御丧”的早晨,寻到他十五岁离开的故园:那年,他六十七岁。
遵彼乌镇,循其条枚。未见故庥,惄如輖饥……
其时他正写出近三百首《诗经演》,到纽约,便添了这首《乌镇》——什么意思呢,我问他。他笑眯眯说:“呶,就是沿着街找呀,找呀,找不到,心里的愁啊、急啊,古人有种说法真好哩。”——他指着“惄如輖饥”几个字——形容“肚皮饿极了呀”!
详细而郑重地说起那一刻,他显然努力抑制情感:进到院子,庭院满目苍凉,他实在不能辨识,不肯相信,伫立良久,终于对自己说,是了,就是这里:
遵彼乌镇,迴其条肆。既见旧里,不我遐弃……
什么意思呢,我又问。木心收起笑,正色说道:“呶,五十多年了,故里居然还在,不肯遗弃我呀!”一九九四年,向宏三十一岁,与木心彼此不识不知。二〇〇六年后,我眼见向宏轻扶木心的右肘,回到他的故居和新家。又过五年,今夜,他在木心的客厅为先生筹划体面的葬礼。
“家里的老眠床,八仙桌,角角落落,暗沉沉,小时候觉得永远会这样过下去,地久天长呢。”先生几次对我说。在我幼年,沪上人家也还多有这份江南旧宅的暗沉沉。二〇〇六年先生回来后,每与他客厅对坐,室中冥暗,轩窗外庭树寂寂,也是天长地久的神情,好似故家从来就在,只是少爷老了。木心,擅弄花草,在纽约每一迁入新居,即见盆栽环绕,郁郁葱葱。返乡后,晚晴小筑的后院经一番施工,挖水池,起亭榭,唯留着几株树,别无所长,先生居定不多时,便即草木繁盛,这两年来,我常去后院稍稍走动,绿叶扶疏,浓荫匝地,也仿佛这里从未荒弃。
其实不过六年。不到六年。今天下午正堂的条案前竖起放大的木心遗像,戴着礼帽,两手交叠,浅笑着,看定镜头,狡黠而慈祥,是木心暮年最真切的神色,问了,拍摄人便是向宏。
童明,先生部分著作的翻译者,任职加州的大学,因课不能赶来送别,嘱我写一条幅,也用的先生的字句。我写了,今夜裱幅送到,框了框子,仅八个字:
衔命首义,生生不息。
这意思,木心倒是先前就给我说过的:“你看,老虎慌急时,也知道嘴里叼着小虎崽,我一辈子多少回闯不过去,可是想想,不肯死,一路珍摄自保,等于老虎衔着自己的命呀。”
他便这样地带着老身老命,回来了。在死床上他记得自己说过这意思么?不管什么事,他总有话说,且老早说在那里。他喜欢玩弄字辞,而字辞大抵现成;但他真是在玩弄么,对我说下面这句话时,木心一脸中肯:我知道,那是他久藏心中、决定面对的真实。他说:
人说视死如归,我是视归如死啊。
葬礼那天,不料自行赶来的陌生读者竟逾百位,签了到,不知谁是谁,也不知从哪里来,如何地来。由各省市抵达浙江桐乡,颇费周折,便是就近从沪杭开车寻来,高速路也常会错过出口。木心初到那两年,我曾几度迷失道中,累先生久等。
有位湖北来的大学生在追思会上说,闻知噩耗,他放下功课,从武汉坐十五个钟头火车来这里,怀揣木心七本书,一路读。我又问人丛中另一位小伙子哪里来,回说是烟台,也从微博看到讣告,放下事情,上了火车,看他的孩子脸,顶多大学一年级。那天,总有七八位年轻人不约而同说,他们读木心时正当高中。高中少年,读得懂么?再想想,木心在茅盾书屋读古书、读洋书,也就十几岁。
下午的追思会上,乌镇外事导游沈晓玉说出一件中午发生的故事:林慧宜,中国台湾女士,上午随旅游团来到乌镇打听木心,要见先生。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她在对岸读木心,时年十六岁,此后与先生通过书信;二十多年来,自认水准远不及,不敢趋前见木心,其间留学德国,远嫁意大利,近时听说先生还乡了,决定寻来乌镇。
于是陪同告诉林女士:“老先生逝世了,上午是桐乡的葬礼,下午三点你来参加追思会。”旅游团定两点离乌镇,中午,林女士走来昭明书院,独自默坐一小时——那一小时,先生正在熔化——离开前,她给导游留了自己的名姓与邮箱。
多像是四流剧本的廉价情节,然而确有其人,是真事:本月我来纽约侍奉老母,两位美国电影人在皇后美术馆又办了一场木心座谈会。我早到了,出门抽烟,迎面撞见前来赴会的林女士,身边是异国的夫君,还有他们的小孩子。她认出我,登时大哭,从包里取出木心给她的一沓信。我原以为她是年少浪漫的女书生,谈下来,结果她去欧洲修的是康德与尼采,日后教的是美学,只为眼界学问长进了,能来见木心。
“他玩笑开得太大了!”林女士哭笑莫辨地说,“自己走了,偏要招我那天来!”
木心的读者在哪里?木心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听说有人读他的书,他便夸口写篇《论读者》。多年来,若是传过一两句读者的赞美——虽然很少,虽然很迟——他会长久记得,倘若话说得好看,他能复述如背诵,每次不会说错。他说,他与世界的关系只在读者,但他不见人。
读者想要见他,也作难。那天,几乎每一位不曾见过先生的发言者都说,他们想去看他,横竖不敢去。守护病榻的青岛青年刘正伟,当初只为见木心,辞了工作,远来乌镇找份工,十八个月间每周骑了车绕着他的宅子转,不敢去敲门。
非要到他死了,读者这才来么?现在,上百位各地读者与木心在葬礼上会面了。
十二月二十四日。严寒,大晴,大告别厅门首悬起黑色的布幅。一进门,隔夜新扎的十个鲜花圈分置左右,灵台周围全换了黄白色的新菊。尚未进人的厅堂,寒冷空阔。八点后,乌镇旅游公司的工作团队,桐乡电视台主持人与若干文联成员,列名治丧委员会的京沪两地近十位作家,陌生的青年读者,还有晚晴小筑司厨的沈师傅,洗衣打扫的阿姨,陆续到了。十余位侍护先生的青年混在人丛中,期期艾艾,苦着脸,我想起医院的日子,现在木心不需要他们了。
先生躲着。他从来隐在不易找寻的地方,因为深深的羞怯、固执,还因为难以被解读被尊敬的理由。过一会儿他将被移出来,给大家看——只能用“移出”这个词了——我知道木心每将见人,多么郑重。如今总算明白,人死了,头一件事,便是任人摆布。两天来我已熟悉这殡仪馆,此刻举哀在即,我却对忙碌筹办的丧仪,芜然陌生。先生愿意么?有人送,没人送,清寂,抑或隆重,如何是对?多年来我习惯凡事遵从他,成全他不肯屈就的性情。病床呓语中,他忽然说出他的倔犟,没有上下文,说时,提高了嗓音,一字一顿:
不是不要,在乎要法,与其要法,不如不要。
他当然并非是在说葬礼,而葬礼也是一种“要”。不能问他了。当他被扶起坐好,签署文件,他惦念的是纷纷遗稿,没一句提及葬礼。
在花丛、灵台与大门口的近十米间距,围栏竖了起来,吊客陆续增多,漫进大厅。不少学生模样的男女,好年轻,一声不响,靠墙站开。九点前,我记得自己与熟悉或初识的来人握手说话,或在门口,或在休息室,同时,工作人员不断走来确认种种琐事。曹立伟,我在美院与纽约的老友,居然赶到了,才刚伸手一握,他扭头望见先生的遗像,猛地,抚脸哽咽(一九九〇年前后,先生一度借宿他家)。沈师傅,趁我稍空的当口探头说道:“问问领导,接下去我和阿姨还在老先生这里做事么?”(是啊,人的离去是被这样的家事提醒。)春阳来了,瞧见大厅的布置,破涕而有笑意:“很好看,很好看!”这么说着,却又眼泪淌下来(初起是她夫妇亲送先生来桐乡治病,此番再来,已是先生的丧仪)。在纷乱的人丛中,小代、小杨显得次要而孤单,无所事事,来客不知道他们是谁,我却多年见惯了同一的情景:木心身边,就是他俩,如先生的家眷,也如我的孩子。
八点半,还是九点?忽然,昨日辑录的音乐响起来,漫溢全厅。先是巴赫《十二平均律》的连串琴击,明亮愉悦,渐次增高、递进、飞散,接着是莫扎特《安魂曲》的集体女声,绝望透顶,升举盘旋:这里不是教堂,而这异质的文化即便在一座中国的殡仪馆,亦如霸权,挟持西来事物的律令与强势,堂而皇之,笼罩人群,不顾人群,以音乐自己的主张,宣说行进——奇怪,在北京选取乐章及在乌镇辑录时的得意、兴奋,全然消褪了。我几乎没在听,或者,竟未听见,此刻写着,这才“想起”那天的灵堂乐音——人愈来愈多了,纷然嘈杂,渐渐聚到围栏跟前,正对花丛环绕的灵台,对着遗像中的木心。
先生的遗体是在几点被推进大厅?不记得了。但我目击灵床被缓缓移入花丛中央。灵台的木边,已被深绿丝绒包裹,覆盖遗体的盖被换作沉稳的青灰色,缀连宽幅的白布,及于先生前胸。灵床的铁面也给垫了棉垫,这些,都是昨天我的内人在桐乡市遍寻终日,又请店家缝制锁边,连夜送来,今晨为先生重新装殓的。殡仪馆显然从未这般处理遗体,做得很认真,仿佛一件作品。
但我确切记得,快到九点,我给叫到“羽化阁”再次确认先生的遗容。装殓师,几位员工,还有其他一些人等在那里。
前厅的音乐声远了。先生已被移出冰柜,平放在灵床上,盖着新换的被面,停在帷幔边,等着推出:玻璃罩去除了——有如一份归还,也好似找回失散的人,我终于清清楚楚看见了他。
木心!我立刻想叫他:不是哀号,而是,平日照面的直呼其名。但我随即吞声,自知什么都不能做,唯立定了,低头看他。前晚隔着玻璃罩,我错愕愤恨,此刻先生总算近在眼前,我只觉得委屈,觉得亲。许多死亡面相的描述都说死者像是“睡着了”,现在木心果然好比睡着了,清癯,惨白,干干净净,胡须剃除了,帽子取走了,头发被小心地向两鬓梳齐。
催逼在即。这是最后一见的时刻。如起毒咒,我只顾狠狠地盯着看他……有那么一瞬,竟想发笑,是早先每见他装扮停当便即上前揶揄的本能——他变得好看了。异常生分的好看。当消瘦到不能再消瘦时,先生的骨相出来了,凛然决然,一脸置之度外的表情。他的眉与唇已被抹了不可觉察的浅黛与微红,装殓师特意指出了,我当即抬头谢谢他——现在,木心,像被细细打扮过的新郎,毫无光泽的脸容光焕发着,因为紧闭双眼,因为一动不动的无辜相,瞧着又像小孩,一个被家人好生摆弄后的小孩,听话,无奈何,被展示着,停在生人面前。
瞧这个人。我真想请大家走开一会儿,单独与先生坐坐。来不及了。我只好这么站着,看他死在那里。在纽约,下雨天,我们撑着伞说话,鞋子进水……我说人为什么会放屁呢,木心应声站住,那么诚挚开心地笑,说:“你不懂啊,那意思就是,祝你健康!”……如在桐乡医院,我渐渐抬手轻抚他的鬓发,试将后脑触枕的一缕抚弄妥帖,但不成功。有一瞬,掌心触及耳轮,果然,冰冷冰冷。
很安静。像是很久。其实顶多五分钟。大家围着等我。永别的时刻到了。
众人让开,灵床被推动,沿着甬道去向大厅。我跟在后面走,看见灵床的铁轮刮着水泥地,先生的盖被轻微颠动——他们用一块白布覆盖了他的脸——王韦,先生的外甥,紧扶床沿,筋脉涨红,一路号啕。在医院闲聊时,他曾说及小时候舅舅领他出去逛,教他歌唱。我也有舅舅的,知道什么是外甥的记忆……进入大厅,众目睽睽,再不能与木心私相面对了。我退回围栏外侧的人群,远远看他:他又好看起来了,那是我仅存的宽慰——好后悔!此刻我好后悔没在隔间的那几分钟,拍摄木心。
九点半。音乐止息。仪式开始。人群静下来。桐乡市文联代表致辞,向宏致辞,王韦致辞,我致辞。之后,音乐再度播放——精力弥漫,兴高采烈,巴赫与莫扎特完全不管现场,同时,统摄现场——先生脸上的盖布被取走了。围栏中端解开。人群蠕动,我们四人一排依次上前,三鞠躬,绕行遗体,络绎走过,散去休息室。我记得上前之际终于泣下,随即狠狠止住,我也记得立定遗体前的最后一看——这回是在木心的左侧,隔着花丛——但心里并无所感,只狠狠做这总要做的事,心里堵着暴怒与嘲讽——不知要嘲讽什么。人到了一败涂地,大概就剩恶狠狠的嘲讽吧,我知道,在小隔间,我已和木心永别。
戏散了。音乐继续。我看见员工挪开花坛可被移动的那一格,退出灵床,推向通往火化间的边门。不记得从哪里弄到一包未拆封的中华烟,我撵过去,塞在先生枕边(他的脸又被盖了起来)。在医院,有一回小代进来,发昏的先生扭头巴望,以为他买了香烟。香烟。那些年去纽约总给木心带几条,剧谈过后,我起身,他说“……走啦”,我知道他又想了什么戏谑的话了,等我发笑:只见他喜滋滋摸了摸竖起排列的方方正正的烟条:
喔呦……你看看,像煞半壁江山!
大厅空了。好太阳。众人出外走动说话。过十二点,我被叫到走廊尽头的火化区,王韦一家、王韦小姐姐一家,先已在了。那是一方明亮的天井,左手是家属休息室,右手是玻璃排门,门下摆着大盆栽,门楣挂着五彩灯笼,灯笼下端的标语写着中国人惯说的漂亮话,“清慎勤思生,和善荣天下”之类,墙面画满吉祥鲜艳的图案。负责播放音乐的员工客气地说,快了,陈先生,稍微等等。我茫然站定,瞧着玻璃门。门开了。木心,手插在裤袋里,穿那件灰格子衬衫,一步逸出,随手关拢玻璃门,看向人群,找到我,朝我使眼色——在纽约的无聊聚会中他欲离开时,常是这样地斜眼瞥来,神色决然而调皮——天井上方投下正午的阳光,他眯起眼,显然不认得这里。
我不信幻觉,尤不耐烦阅读幻觉的描述。猛地一怔——也就半秒钟吧——装殓师,那位高大忠厚的人随即将我单独叫过去,打开靠墙的一扇小门,里面是办公室,桌上搁着电脑和当天的报纸。我被客气地让座,得到一支烟,一杯新泡的茶,于是聊天。
忽然好安静。众人隔在门外。事情先已商量好了:由王韦的闺女持先生遗像,王韦捧骨灰盒,出馆上车,去乌镇;到晚晴小筑,再由我接过骨灰盒,小代持遗像前导,迎先生回家。向宏关照说,本乡的其他习俗,就免了,但必须跨过大门口点燃的稻草,意谓完成生死的交割。当然,我都应了。
十二点半到一点之间,遮掩焚化炉的彩色玻璃门拉开了,我们小小的行列走出来。候在甬道的众人见状拥来,又复闪开,随即簇拥我们,向外走。小代,小杨,如临大事,奋勇地跟着——在医院的日子,先生忽有需要,他俩便是这样地耸身跃起,着即奔来——我唤他俩来我左右,拉起手,孩子有点错愕,随即手指握紧,脚步沉稳了。就这样,我们跟着王韦——仿佛跟着先生——继续走,穿过空荡荡的告别厅,走到阳光下。
车队向乌镇开。自十一月十五日先生离开晚晴小筑,此刻终于是在回家的路上了。下车后,我接过先生的骨灰盒,走向晚晴小筑大门——现在他变得那么小,由我抱着——青天白日下,那堆点燃的稻草几乎不见光焰。二楼灵堂挤满人。骨灰盒有点沉的,我不知是这般重法。先生到家了。灵堂隔壁就是他的卧室。小杨帮我将盒子挪放壁炉的上端。
连串的事,一件接一件,做完了。死,葬礼,原来这般平实而肯定。我记得每个细节,但我不愿写出在办公室停留的半个小时。再不能问先生了——他在乎,且精通什么不要写,又使所写下的,仿佛不写——其实,办公室尽头还有一扇小门,开进去,便是焚化间,成排的锅炉,很干净,有如厨房,绝不可怕,如死亡,明确而简单。
那是我与先生的最后一见么?我提前目击了我们全体的下场。他们要我戴上墨镜,然后打开炉膛的小小铁门,如赐特许的礼遇,让我正视熊熊烈焰。
“倘若他要走,是不是应该再晚一点?不要那么快,所以我很惊恐,不愿相信。”
“那天我在办公室,旁边一个女同志,那一刻我很想痛哭,但我忍住了,因为我无法向她们解释,我为什么要哭。”
“十点钟熄灯了,我躺在座位上,一直哭,列车员发现了,他说怎么了孩子,我说家里有位老先生去世了。”
“我是一个没有编制的老师……我知道今天会有一群人在等候,不论来自哪里,不论贫穷或者富有,没有权力,也没有地位。”
“他非常有魅力,但是很害羞,一开始的谈话缓慢艰难。幸运的是,当我告诉他我认为他的画作深受塞尚的影响,他非常高兴,突然不那么害羞了。”
“他的文字很美,让我觉得中国的文学就是这样的,你读不懂,可还是愿意读。”
“文学研究界,我坦率地说,是失职的,缺位的……刚才那么多青年读者表达了对木心先生的爱慕和敬仰,但是文学界评论界是缺席的,这是非常奇怪的现象,这个现象本身,也值得我们研究深思。”
“他不情愿出来,他觉得关在地下室,有吃的喝的,很潇洒——我发现他在说谎,他用谎言和他骄傲的姿态,糅合着这种痛苦。但是今天大家说的一些细节,我觉得这种隔阂突然消失了。”
“我们有鲁迅的传统,周作人的传统,胡适的传统,张爱玲的传统,但是木心跟他们都不一样。”
“八十四年,他始终面临各种非艺术势力的剥夺和取消,他用自己的法子竟然逃过了一切的劫难。”
“在大家心里,木心先生是诗人、画家,或者是作家,但是在我心里,他更多的是一位老人家。”
……
这就是下午在追思会上我所听到的一小部分说话,全文记录后,近四万字。以上发言者我只认识四位:上海的陈子善,北京的孙郁、李春阳,纽约人弗里德。其余都是陌生的青年,会散后,再没见过。
我也叨唠了。怎么那时还能絮絮说话呢。此刻想来,不知如何过了那一下午。两百多人坐拢时,长排轩窗的垂帘缝透入阳光,直射会场,散会时,已过掌灯时分——上午的告别仪式,我不肯哭,午后会场听几位陌生青年口口声声说出这些话,好几次,我老泪纵横。到这岁数,大约能用这用滥的词语吧:眼看先生老下去,我总抱歉自己的年轻,今天他被烧掉了,我成了一个老人。
小代、小杨,是我最先给大家介绍的青年,仿佛他俩是先生的未亡人。孩子应声起立,之后忘了请他们坐下,他俩老实,站了许久,有如罪犯,此后,什么也没说——中午先生还在,哪怕是尸身,之后,尸身也没了——从那天开始,我一见小代、小杨,就像面对木心。
多数与会青年从未见过先生,也未来过乌镇。我已很难想象读者从文字中如何思量他们所想象的木心,而他们从老远的地方,径自来了,仅仅为读过他的书,为书中那些字。那天追思会场一遍遍环视满座青年的哀戚,我不是感动,而是惊异,不全为了那份集体的哀戚,而是,这些动容的脸,何其年轻:哀矜之于年轻的脸,其实是憬然懂事的意思——因为文学,还是因为木心这个人?
两位纽约电影人也寄来悼念的小稿,当众念了,随即播放他们辑录的片花:忽然,木心活转来,微笑着,老苍苍的语音,年迈持重,戴着那顶圆形的毡帽,因改说普通话,有点结巴。古人与死者诀别后,没有照片,没有录影,唯苦思而托梦,或假鬼怪小说与死者神会,又再铺衍渲染,演成文学。这一层,今人于死者的追念方式,事属进化么?愈是目睹死者的影像,愈是死的确认。午间才刚亲手捧了先生的骨灰盒,几小时后,木心复活,抽着烟,又在说话了……
全场肃静。我远远瞧着视频,心里藏着一桩秘密——他闪身走出,随手掩上玻璃门——直愣愣盯着木心,我又看见熊熊烈焰,看着,骤然想起他在病榻上的呓语,暗暗一惊:
我的话说完了。弥赛亚!地底下有玫瑰色的火焰,在读我的诗。
午间的“豆腐饭”,十余桌,追思会后的晚餐也是好几大桌。席间,乌镇团队年轻人往来安顿宾客的去留,代为订房,退房,领路,叫车……总在十点左右吧,顷刻,人散了。古镇冬夜,我鬼一般回到晚晴小筑,不记得独自去的,或者和谁一起。二楼灵堂灯光雪亮,音乐仍在行进。陇菲,瑞琳,春阳,先已到了。小代、小杨不知哪里吃的夜饭,也早愣在这里。好安静。因为巴赫,因为杯光闪闪的小烛火,二楼更其宁静。我们再三说起下午那些陌生青年的发言,唏嘘感动,相偕慨叹了。
人早就明白如何哄骗生死。告别仪式与追思会中,我以为自己镇定如常。现在没事可做了。大凄凉袭来。好几次想要放声大哭,狠狠吞回哽咽,立刻加入众人的谈话。小代,小杨,仍然站着,瞧着我们,一声不响。
我要小代坐下,问他:“你想先生吗?”
“先——生——没——有——走。”他如往常那样平静,一字一顿说,眼睛顺下去。
“为什么?”我问。
“你看……”他扭头指指通往卧室的门缝,“那里亮着灯,往常夜里我会在厅里坐坐,怕先生有事叫我。”
小杨从不吭声,也不坐下,老是雄赳赳站着。“你想先生吗?”我问小杨。他眼睛一闪,飞快地说:“下午梦见先生哩!他进来叫我!他穿那件毛衣,还有那双鞋,你知道,麻布面的皮鞋哩……他说他冷……”
有声有色地说着,小杨一脸乡下孩子讲起异事的惊怵和诚实:“我好奇怪,先生不是火化了吗?真的!他走进来叫我哩!”
我总分一只耳朵听音乐。音乐那么忠实,不肯弄错一处音节。我又问小代:“你喜欢今天的音乐吗?”
他直起身子,郑重地说:“丹青老师,你可以把这盘碟子留给我吗?”我说当然。他说:“有一段,我觉得,好像把你的心,拿出来,用——绳——子——在——上——面——拉。”
我立刻扭头与大家说话。深宵。灯愈亮了。终于众人起身离开,聚在楼梯口,等瑞琳。她仍站在壁炉下端的灵台前,兀自抽泣,盯着环绕烛杯的木心的书。我走过去,听她喃喃地说:“我们全都对不起他,都对不起他。”
第二天。有谁经历过丧礼过后的第二天吗?窗外喧嚣,人世如常。总有十点多钟了。宾馆餐厅空无一人。伺候的胖女孩几次看我,神色狐疑而怜悯。我看不见自己,独自吃完好大一碗面。之后去到晚晴小筑,那两条狗,跳蹿迎门。午后商议故居和遗物等等善后事宜,向宏、王韦、小代、我,坐在一楼客厅,全是在纽约看熟的木心的家具。夜里与王韦一家聚餐、告别,瑞琳和春阳一早就走了,唯陇菲留下来。饭后进先生面北的画室,满目遗物。水槽凝着涮洗笔色的积垢,案头摊着凌乱的排刷、毛笔、调色盘、试色的片纸、遗弃的废稿。东墙那方小小的匾额也是纽约见惯的,嵌着木心手制的半浮雕小字:
垂石彝荒
逼人的凄凉,收拾片刻,我们放弃了,回上二楼,各自捧杯热茶,守着灵堂。杯中烛火仍在哆嗦,几天来,这里变得好像从来就是灵堂。小代,小杨,知道我明日就要走了,单是朝我愣着。过去一个半月,我可依靠的人便是他俩——木心横躺在我们中间,昏迷,醒来——如今先生躲在壁炉上端,就剩我们了。
“烦吗?在医院时?”我试着笑问他俩。孩子不吱声,只是愣着。“久病床前无孝子。为什么你俩对先生这么好?”我又问。
小杨看看小代。停了片刻,小代,缓缓地说:“丹青老师,我们在外打工,你知道的……到这里来,先生把我们当人看。”
“怎样当人看?”
这回是小代看看小杨,然后直视我:“比方说,我做对了事情,先生会夸奖我,做错了,他从来不骂的……”那他怎样呢?“他就教我下次怎么做,下次怎么说。”
我转向小杨,他为必须说话而苦恼了。忽然,他又那么眼睛一闪,飞快地说:“我来这里,半年不敢看先生哩!这样的老头子,我没见过啊……”
两个小伙子都有连腮胡,都剃青。小杨,云南人,派来照应先生前,是巡镇的保安,随手擒拿游客中的偷儿,平日里俯卧撑连续八九十个,不在话下;小代,贵州人,十六岁一路打工到乌镇,跟了先生后,画起画来。壁炉边挂着他的速写,逸笔草草,我初见,吃一惊。先生入院后,俩孩子轮流在病室与宅子值更,小代每夜枕下藏一把匕首:“要是有人来偷东西,我就和他拼。”
那夜我们坐到几时?愈是夜静,灯光愈是亮。翌晨,阴,小筑一楼,景象壮观:所有先生的用具、摆件、衣帽、手杖、相框、书籍……全都堆放在客厅地上,三五位公司职员正在清点编号,逐一拍照,登记在册。固然这是好事,要做的,但人群背后的小杨见我到,转身拉我去到回廊,急得语无伦次:“不可以的!丹青老师,先生的东西不可以动啊!”我回到客厅,一眼看见木心的两只皮箱:陪先生回国时,是我办的托运手续,眼前,皮箱把手仍然缠绕纽约机场的行李签条,蒙着六年的尘埃。
午后与俩孩子拥抱告别,仿佛履行又一次遗弃。他们默默送到车旁,瞧我哭成那样,仍是呆着,直到车窗摇起,两张孩子脸忽地暗下来——先生未及写完的手书遗嘱,是将所有积蓄分给四个曾经照应他的青年:黄帆、徐晓琪、小代、小杨。
丧礼结束了。我不知道这篇文字怎样结束。回想种种,唯一未做的事,是不能临别与木心单独坐坐。单独坐坐,又怎样呢,我不知道。大半年过去,我被冻结的记忆就是小隔间的那几分钟,眼看先生死在那里:缩小了,像个孩子,一个满头白发的死孩。
我没读过详详细细的文字,描述死亡——不是小说,不是虚构,是真的死亡——如今我试着做,但做不到。人总有目击死亡的头一次。到我这岁数,不少人早已经历过,而我的初次的伴送,没想到,会是木心。追思会上好几位青年都以为先生起码活到九十九岁,以为有的是机会跑来乌镇看望他。我听着,却又想起先生昔时的笑谈。
是在抗战末期,木心十来岁,说是乌镇人成天聚在那里闲聊斗嘴,口气之大,一扯就扯到世界大战——于是木心改口说起乌镇话——“那么,希特勒,罗斯福,到底啥人赢?!”
终于有位年长的男子结束道:“总归美国人。不相信?你看看罗斯福那只下巴!”
木心也有一个狭长丰厚的下巴。“还早哩!”我对他说。那时先生才过六十岁,重拾写作没几年。“是呀,我还是个文学青年,刚刚开始呢!”这回翻阅他暮年的笔记,其中一段大意是,真的艺术家便是活到九十几,亦属夭折的。
我懂他的意思。五十多岁去国前,他的艺术,他的记忆,先已死过一回:文稿照片被抄没,先生没有私人的物证得以勾连他的过去。此所以他在病榻撞见自己十九岁时的照片,扭头恸哭。而他的幼年的形影,二〇〇九年初,寻上门来:王韦,带着家族老照片送到乌镇。
那时木心名叫“孙璞”,四五岁,拍摄年份是在一九三一到一九三二年间,距今快要八十年了,影像模糊,但是好看,一帧典型的民国家庭照——孙璞,穿着绣花丝绸的小长袍小马褂,头戴小帽,身后的小姐姐微微扶着他,右侧是父亲,当胸握着礼帽,左侧是母亲,前额一缕刘海,再左侧,是他的美丽的大姐,二七年华,模样介于女孩和姑娘之间,伸一只脚踏着园林的矮栏杆。
照片中的家人全都看着镜头,唯小少爷略微斜睨——先生早对我笑说这幅记忆中的照片,说他当时顾念衣襟不妥帖,袖手拽着下摆,未及正视,照片已拍好了。现在,我总算亲见了这份珍贵的影像。
那是先生一家最好的时光。两三年后,木心的父亲病死了;又若干年,小姐姐死在十五岁年纪——一九八六年陪木心去哈佛办展览,车中听他说起小姐姐的死,说是装殓时身体已经蛮长了,她的男友跺着双脚,仰面大哭。言及此,先生看向窗外,哽咽而沉默了——一九五六年木心二十九岁,头一次牢狱之灾,囚禁半年间,母亲心焦而死,不满六十岁。一九六七年,木心四十岁,时“文革”初,他的大姐姐被批斗至死:那照片中的美丽的女孩。
此后岁月,这份江南人家就剩木心一人活下来。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木心的身世。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识先生,他对我说起过父母姐姐的死,语气平缓。其实当他大姐姐出丧时,木心在灵车里放声号啕,连惯见丧事的殡仪馆司机也回头看他:这一节,是王韦告诉我的,当年他在灵车里和木心舅舅一起送别母亲——王韦说时,正捧着木心的骨灰盒,与我并坐在桐乡回向乌镇的车上。
先生的死日,是二〇一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倘若喘息不止,到得今年二月十四日,木心便活满八十五岁:孙璞,是族中最高寿的人,现在他潜入这幅民国的照片,与全家会合了。
二〇一二年三月至十二月写于北京
注释:
[1]本文初刊于《〈温故〉特辑:木心纪念专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后收入《草草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