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中国人看着他笑,拿出烟递给他一根,自己也叼上,点上火抽着说:“我知道的可能比你想象的要多。”
王岩承认:“所以我在怀疑你的动机。”
那个中国人说:“你的意思是我的目的不纯?”
王岩说:“能被人想到利用是件好事,说明我还有利用的价值,人和人的关系其实很单纯,没有想象得那么复杂,相互间的需求也不多。”
那个中国人又笑了:“现在想利用你的人可不止我一个。”
王岩说:“看来我还是很有用的人,这让我很欣慰。”
那个中国人说:“我本来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你蠢得像头倔驴。”
王岩淡淡地说:“蠢驴没关系,只要不是骡子就行。”
那个中国人笑声停顿,注视着他说:“骡子比驴还蠢,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最后就是死路一条。”
他看了王岩一会,观察他的表情,又接着说:“你明白我的意思?”
王岩说:“我不明白。”
那个中国人苦笑一下,摇摇头,拉着他远远地走到一边,看了卢大双一眼,指着秃头壮汉和他身边那群人说:“他们都是金南溪的徒子徒孙,虽然都没成什么才,但是懂得尊师重道,是不会让你们这么去骚扰金南溪的。”
王岩说:“看来这个人确实有本事。”
那个中国人说:“金南溪今年已经五十七岁,这个年龄对现代人来说,还算是壮年,可对于他来说,却已经是伤病缠身的垂暮老人。”
王岩皱皱眉:“你说他现在伤病缠身?”
那个中国人点点头说:“他已经卧床三年,一直在家中静养,足不出户,那个小渔村里根本不可能有人见过他。”
王岩盯着他说:“你指的是那个渔村里的崔老太太?”
那个中国人笑了:“那个小渔村里倒是有几个姓崔的女人,但不是老太太,也从来没有过崔老太太螃蟹店,你没觉得,那天你遇到的事都太巧了吗?”
王岩吃惊地看着他,不但惊讶,而且愤怒。出海归来的醉汉,偶然路过的风尘妇女,还有那条黄色的丝巾,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这一切真的就像安排好了似的。
他已经感到自己的嘴唇发干,心跳加速,几乎无法控制。
那个中国人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狡黠而诡谲,似乎还知道更多的事情。
他忽然笑着说:“看来你已经开窍了。”
午后的阳光洒在大街上,两旁的路障已经撤除,本来冷清的街道骤然变得熙熙攘攘。那栋还冒着零星黑烟斑驳凌乱的残楼下,一片水渍狼藉,散扔着吸饱水的烂书本,男女内衣裤,单只的袜子和鞋,样式新颖的时髦家具拆散放在甬路边,几个特大号旅行箱被摔开,露出里边胡乱填装的各色服装和物品。
许多人脸上带着眼泪,在火灾现场走来走去,很认真地收集各类疑似熟悉的东西,抱着残存的财物走来走去,迎面相遇时对视片刻,微微点下头,就侧着身子擦过去,谁都不对谁说一句话。
卢大双独自站在旁边,看着眼前的一切,隔岸观火的表情近乎恬不知耻。
王岩冲着她大吼:“你在那里看什么热闹?”
“怎么啦?”卢大双很不解,不知他为什么突然发脾气。
王岩大声说:“你怎么一点同情心也没有,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卢大双看着他说:“我看看怎么啦,我又没笑话他们,看几眼也不行?”
王岩不吭声,斜眼冷觑着她。
卢大双沉下脸:“你看什么看?”
王岩叱她:“你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嘴脸,什么时候能改改?”
卢大双一时语塞,扭过脸,朝着街边商店的玻璃窗看看自己,独自站着生闷气。
王岩看他一眼,不理她,大声说:“石头,我们走。”
石头默不作声,既不问原因,也不表示惊讶,两个人穿过街道,大步向着秃头壮汉那辆车走去。
卢大双看着他们的背影,低声下气地说:“你们这是要去哪?”
所有人都向他们望去,他们头也不回地走,很快坐上那辆汽车,卢大双的脸涨得通红,站在那里显得狼狈不堪。
秃头壮汉的车不错,虽然车里到处都是烟灰,还有随手丢弃的白色纸巾团之类的垃圾,但是性能非常出色,驶入超车道之后,匀速把一辆辆车甩到后面。
王岩望着前方,狠狠踩下油门,引擎骤然咆哮,就像一条蛇一样,转几个弯疾驰而去。
他还在不停加速,贴着防护墙上了海滨高速路,已经过了海水浴季节,这条路现在并不拥挤。
车速达到了极限,每经过一道转弯处,轮胎就剧烈摩擦,带出一股股白烟,车体就像彗星扫过时一样,横着滑出去。
石头坐在副驾驶,望着前方,若无其事地说:“我们这是去哪?”
王岩说:“去海边那个小渔村。”
石头不说话了,放倒靠背躺下去,闭上眼抱着膀子,似乎准备在路上睡一觉。
王岩说:“你就不问问我们去那里干什么?”
石头闭着眼说:“我不问,问了你更难受,我看出你刚才是故意甩开卢大双。”
王岩说:“你对安仲根这个人怎么看?”
石头睁开眼,似乎想了想说:“他是你的朋友,你比我更清楚,你应该问你自己,不是问我。”
王岩说:“就因为我已经不相信自己,所以才会问你。”
石头说:“其实你心里已经有答案,只是不敢面对,所以无论我怎么想,对你来说都没有帮助,重要的是你怎么想。”
王岩叹了口气说:“我现在也不知道。”
海面上阳光灿烂,晴空万里,远处的海水碧波荡漾。虽然已经是九月底,车内依旧炽热沸腾,阳光射进车里,空调冷风吹在脸上带着刀削的感觉。幸好现在的空气干燥,并不觉得暑热闷人,当远处的教堂敲响弥撒日下午三点的钟声时,他们远远的看到了那个小渔村。
这时的阳光依旧灿烂,但是这片小渔村却好像笼罩在阴影里,王岩远远看着它的时候,脸上也掩盖着一层暗影。
石头闭着眼感觉到车突然停下来,他扶正车座朝窗外看了一眼,发现车停在一处破旧的小房前。这座用木板和红砖搭成的小房,贫穷而简陋,伫立在渔村一个阴暗的角落,现在它的大门紧闭,窗子上挡着厚厚的窗帘,从外边看,屋里是漆黑一团。
王岩下了车,在小房前站了一会,左右是狭窄龌蹉的窄巷,一头直通向海边,一间间相似的小房子油烟熏黑了外墙,风中充满了各式各样说不出来的怪臭。他再三确认过这就是那天晚上他来过的那家崔老太太螃蟹店,连门都不再敲,直接闯了进去。
屋子里不通风,烟雾腾腾,连一丝光也透不进来,像个封闭的窑洞。女人身上的化妆品味,男人身上的汗臭味,还有各种烟臭酒臭咸鱼霉豆腐的恶臭,再混合着烤鱼烤肉炸排骨炖蹄膀和狗肉的香气,在这里发酵成了一种奇怪而奇妙的味道。
男人如果习惯了这种味道,就会对它非常迷恋,甚至流连忘返,因为这种味道带来的兴奋和冲动,就像是某种令人上瘾的毒品。
屋子里坐满了人,十个中有九个是出海归来的海员,一个个喝得醉醺醺的,围着桌子大把赌钱。这些人目光炯炯,说着各种各样的脏话,浑身带着使不完的精力,有的在急着掷骰子,有的在扒耳朵,有的坐在椅子上不停捏脚,捏完了放到鼻子下嗅嗅,嗅完了再捏,还不时东抓一把,西摸一把。
在他们周围萦绕着一群衣衫单薄打扮艳俗的中年妇女,被海风吹皱的肌肤若隐若现,穿插在这些男人中间,与他们搔首弄姿打情骂俏,谁也没注意到屋外有两个人闯进来,只是那道耀眼阳光突然冲他们射进来的时候,才让他们意识到门被人推开了。
他们一走进这间屋子,眼睛一时还不能适应,只觉得一切都灰蒙蒙的,一双双注视他们的眼睛,就像两把蘸了凉水的刷子,不停在他们身上刷来刷去,看得他们很不舒服。
片刻静寂之后,忽然有个人笑起来,紧接着是一大群人跟着哄笑,互相招呼继续玩,一个个又低下头,笑声此起彼伏,围着桌子喝酒赌钱调戏女人,没人愿意搭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