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老学派与文学思想状况

黄老学派形成于战国中期齐国的稷下学宫。徐幹《中论·亡国》记载的“齐桓公立稷下之官(宫),设大夫之号,招致贤人而尊宠之”,是当时黄老学派形成的情况。据有关史料和马王堆汉墓出土之《黄帝四经》《老子》甲、乙本内容,可见这一学派的主张是以黄老刑名思想为主为社会政治服务,并以黄帝时代为背景,构造理想中的统一形势之图景的。详参《淮南子·览冥训》中有关“昔者黄帝治天下”的一段记载。追溯黄老之源,因为属两种学术的汇合,决定了黄学与老学的矛盾;然从战国到秦汉黄老汇合之过程看,又显示出二者共有的道法自然的宇宙观、养生保真的人生观和“柔能制刚,弱能制强”、“无为而无不为”的政治思想,按:黄学、老学所表现的自然宇宙观兼有齐文化之阴阳思想和楚文化的神奇色彩,这在黄老之学形成于齐与老子系楚人的史实中可得证明。又,黄老之学重刑名法制,论者多认为乃黄学特色,其实,老子也重刑法权诈之术,与名家亦有源流联系。江瑔《读子卮言》云:“道家之言,半涉玄虚。老、庄、列、文之书,皆寄想于无何有之乡,神游于窎窅寥廓之地,眇然而莫得其朕,名家宗之。”这正是这一学术在汉初兴盛的社会文化之内在机缘。

汉初统治者惩于秦政苛暴和秦汉之际行政松弛,亟需一种既强化法制、又以德安民的统一平和的文化思想,黄老之学以其内严外宽的优势取得了这一地位。从秦汉之际到汉武帝朝,治黄老大家有毛翕公、盖公、曹参、黄生、司马谈等二十余人,其学术思想遍及朝野,风行焰炽。高祖时,陈平“本好黄帝、老子之术”(《史记·陈丞相世家》),丞相萧何,亦取黄老无为之意。而黄老大盛,又是齐相曹参倡导所致。《史记·曹相国世家》载:曹参为齐相,拜“善治黄老言”的胶西盖公为师,取“盖公为言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为施政纲领,使齐大治。后曹参为丞相,确立了黄老思想在汉初之指导地位。文、景之世,黄老刑名尤重,景帝时发生了黄老派黄生与儒学派辕固生争论汤武“受命”事,结果是辕固生因贬低老子书而触怒窦太后,几乎丧命。这种崇尚黄老的局面一直到武帝朝窦太后死后,田蚡为丞相“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史记·儒林列传》),才有改变。在汉初思想家中,陆贾、贾谊、晁错、韩婴、刘安等虽非黄老学派中人,然其思想又无不受其浸染。陆贾《新语》是部以倡导儒家仁义德治思想为主的政论著作,而书中言“道”,则持“君子握道而治,依德而行;……虚无寂寞,通动无量”(《道基》)、“夫道莫大于无为”(《无为》)的“虚无寂寞”“无为”观,与黄老一致。贾谊思想有儒、道并存倾向,但对天道、人道的理解,仍偏重于黄老之学。他认为“道者,无形、平和而神”,并由此派生“德”之“六理”“六美”(《新书·道德说》)。又云:“道者所从接物也,其本者谓之虚,其末者谓之术。虚者,言其精微也,平素而无设储也;术也者,所从制物也,动静之数也。凡此皆道也。”(《新书·道术》)显然是黄老刑名思想的映示。韩婴素被认为是汉初大儒,而在他仅存的《韩诗外传》中却将儒家思想与黄老道家之“道德”“逍遥”观叠合起来:“孔子抱圣人之心,彷徨乎道德之域,逍遥乎无形之乡,倚天理,观人情,明终始,知得失。”这种学术风尚到黄老学者司马谈达到登峰造极之境。其《论六家要指》批评了阴阳、儒、墨、法、名五家之弊端,而谓“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澹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明法之要,与时迁徙,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使黄老之学俯仰于天地之间,超升于诸学之上。然而,司马谈之说亦仅是“渔歌唱晚”,其对黄老扬举之时,正是其学派衰落之日,这又是学术思潮演进过程中所表现的历史辩证法。司马谈作此文正值武帝颁布“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文化政策之际;而司马谈所极度赞誉的黄老思想,经过汉代的衰落到魏晋又在新的文化环境中回归,葛洪《抱朴子》内篇《明本》谓“道者,儒之本也;儒者,道之末也”,道家“包儒墨之善,总名法之要”云云,是为代表。此亦学术思潮演进过程中的历史辩证法。

文学思潮的演进发展也是如此。

由于受时代学术思想的影响,汉初文学创作、文学理论皆烙上了黄老学术的印记。从文学创作来看,汉初诗赋虽以楚声为主,但其创作思想之主真朴、任自然,尤近于黄老。人谓贾谊有经世之才,有文章风采,而其所称“皆列御寇,庄周之常言”引自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三“晦庵论贾谊”条。。所谓庄、列之言,在汉初正是黄老思想的一个侧影。此仅就汉初思想而言,若追溯本源,道家似又出于黄、老。王应麟《困学纪闻》卷二十翁元圻注引苏轼《上清储祥宫碑》:“道家者流,本出于黄帝、老子,其道以清静无为为宗,以虚无应物为用,以慈俭不争为行,如是而已。”而以贾谊《鸟赋》、严忌《哀时命》为代表的汉初辞赋创作,尤为楚文化精神与黄老道家思想在文学领域的有机结合,其“本道家之言”(何焯评贾谊语)的自然心态与特殊的抒情形式,构成了汉初黄老道家文艺观的重要方面。如果说汉初文学创作内含的黄老清静无为思想皆由激越的楚声冲出,而其主流仍是楚文化的余绪,那么,从汉初文学理论的总体倾向考察,其体现的又是黄老之学的内在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