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旭东的妻子李梦雅在黄河路上摆了个擦皮鞋的摊位,马桂兰在黄河路上也摆了个擦皮鞋的摊位。糊口都难的小生意,同行照样是冤家。
李梦雅第一次看到马桂兰的摊位时,吃了一惊,下意识哟了一声。李梦雅怀疑自己看花眼了,以为那是幻影。李梦雅确认这是另一个人摆的擦鞋摊位时,顿觉自己口袋里的钱飞走了一半。李梦雅下意识捂了捂口袋,也看清了脸挂微笑,坐在小板凳上等候顾客的,是常常在路上遇到,彼此点头笑笑,偶尔还会说说话的马桂兰。
李梦雅本来对马桂兰印象很好。李梦雅常常看到马桂兰汗如雨下,挥舞扫帚仔细清扫道路。李梦雅本来也很同情马桂兰,她几次都从苦着脸的马桂兰口中,听说清洁工的工资太低。但此刻,李梦雅真真觉得马桂兰是在侵犯自己的利益,恶劣程度犹如故事里劫道的土匪。
李梦雅挺直腰板,手抓鞋刷,翻着白眼盯住马桂兰,她后悔曾经多次对马桂兰说过擦鞋比扫地挣钱多,又相对舒适的话。李梦雅觉得好人不能做。李梦雅不安,也不甘。李梦雅决定要反击。
李梦雅的屁股在小板凳上扭了几次后,越来越觉得自己先在这条路上摆的摊,占尽先来先得的优势,并觉得这优势像只手,牵拉着自己来到马桂兰的面前。李梦雅居高临下望着坐在小板凳上的马桂兰,更觉得自己有优势。李梦雅根本不管马桂兰的笑脸和热情的招呼,虎着脸说,你怎么摆到这条路上了?
马桂兰愣住了,脸上的笑意僵凝。
李梦雅说,我已经在这里摆了。
马桂兰不高兴了,说,你摆你的,我摆我的。
李梦雅说,挣不到几个破钱的烂生意,多一个人,还怎么做?
马桂兰站起身,也虎起脸,说,嫌人多可以回家,没人拦。
李梦雅说,我先在这条路上摆的。
马桂兰稍稍愣了愣,说,你先摆的就狠啊?马路是你家的啊?
李梦雅也愣了愣,看着站起身和自己一般高的马桂兰,看到马桂兰身旁高大魁梧的行道树,觉得自己没了优势。李梦雅想到马路属于马路上的每一个人、每一辆车、每一棵树……当然也包括马桂兰。但李梦雅还是强词夺理,说,马路多呢,挤在一起快活啊?李梦雅说完,扭头就走。
马桂兰冲着李梦雅的背影说,滑稽又少有,我摆我的摊,这点自由都没有啦?还没王法嘞,还不得了了哎。
李梦雅停步回头,说,有本事不要当跟屁虫。李梦雅说完,扭头又走。
马桂兰说,还搞不清谁是跟屁虫呢!我想在哪里摆,就在哪里摆。马桂兰见李梦雅没回头说话,又放大音量说,我非在这里摆,摆定了!
李梦雅脚步不停,回过头说:“吃屁的跟屁虫!”李梦雅看到马桂兰已经坐到了小板凳上,看到马桂兰虽然昂首挺胸瞪着自己,但嘴巴是闭着的。李梦雅又嘀咕了句“吃屁的跟屁虫”,走向自己的摊位。
那天,李梦雅对自己的顾客笑脸相迎,擦鞋格外仔细。可李梦雅只要看到马桂兰低头擦鞋,就仿佛当头挨了一棍,顿时脑袋一蒙,眼前一片茫然。李梦雅蔑视马桂兰的擦鞋水平,觉得马桂兰的顾客不是不长脑子的傻瓜,就是假讲究的邋遢货。李梦雅恨不得马桂兰的顾客嫌马桂兰擦得不干净,或被弄脏了袜子和裤脚,抬腿给马桂兰一脚。那天,李梦雅和马桂兰都闲着时,双双抓着鞋刷,互相怒视。
李梦雅每个早晨都是坐着詹旭东的电动自行车到达黄河路的。李梦雅即将到达时,都会挺直腰板,伸长脖颈,张望马桂兰是否已经到达。李梦雅假如看到马桂兰还没来,就会暗自高兴,就会轻蔑一笑。有时还会长吐一口气,心满意足地望望朝霞映射的天空,或是哼唱邓丽君的歌曲。
李梦雅假如看到马桂兰正弯腰撅屁股摆放擦鞋工具,或看到马桂兰已经稳稳地坐在小板凳上等待顾客,就会担心马桂兰马上会有生意,就会焦虑自己的摊位还没摆好,就会捅捅骑在车上的詹旭东的后腰,催促詹旭东快点。
李梦雅到达摊位摆放地点后,会迅速下车,旋风般从詹旭东的车上抢过小板凳和摆放擦鞋工具的铁皮盒,迅速摆好它们,直到手拿鞋刷稳稳坐定在小板凳上,才翻着白眼望向马桂兰。李梦雅若见马桂兰还没有顾客上门,会志得意满地拍拍两手,望望周遭。假如詹旭东此时还没离开,李梦雅会笑着对詹旭东说,你赶紧上你的班,不要迟到,路上小心。
李梦雅假如看到马桂兰已经低头弯腰,满脸笑容,动作娴熟地为顾客呼呼呼擦着鞋,就会急得宛若火烧眉毛,就会连续拍打詹旭东的后背,连声催促詹旭东“快快快”,就会抱怨詹旭东早饭吃得太慢,说詹旭东是鸡嗓子,或是抱怨詹旭东起床晚了耽误了时间,让詹旭东以后晚上少碰自己,省得早上贪睡起不来。李梦雅这么做和这么说的同时,还会朝马桂兰白眼翻个不停。
李梦雅到达摊位摆放地点后,不仅旋风般忙碌开来,还催促詹旭东赶紧帮忙。李梦雅即便坐到了小板凳上,也会身腰扭动,屁股不安地左撅右抬,仿佛无法坐稳似的,并不时地朝马桂兰翻上一记白眼,嘴里发出“切”的声音。假如此时詹旭东还未离开,不是遭到李梦雅的白眼,就是“去去去”的抱怨。假如詹旭东说,哎呀,你就不能慢点啊,不能不计较啊?多擦一个人,少擦一个人,不就块把钱的生意?生气可值得?假如忙闪了腰,忙跌倒了,可划来?李梦雅肯定会给詹旭东一个白眼,说,你就会上嘴唇一搭下嘴唇,一块钱不是钱啊?你是马云啊?去去去,少啰唆,上你的班去吧。李梦雅说完,常常还会抓着鞋刷猛擦自己的皮鞋。
李梦雅对马桂兰的态度如此,马桂兰对李梦雅也毫不逊色。比如马桂兰看到李梦雅有生意,而自己闲着,就会用鞋刷猛敲她摆放擦鞋工具的铁皮盒。假如这时正好有只流浪狗在附近,肯定会招来马桂兰的怒骂,甚至是石块攻击。假如马桂兰和李梦雅都没了生意,马桂兰肯定是怒视对方,不时地敲击铁皮盒示威和泄愤。
随着二人的矛盾越来越大,怒视对方的眼睛越瞪越大,时间越瞪越长,她们的摊位也越摆越近。直到两人都想在同一地点摆放摊位,互不相让,从激烈吵架发展成打架,引得旁观者阻塞了交通,招来了警察,责令她们的鞋摊一个摆到黄河路的最东头,另一个摆到最西头,她们还是会隔着川流不息的行人和路旁高大的行道树,像长颈鹿那样怒视对方。
詹旭东多次劝说李梦雅换条马路摆摊位。说擦皮鞋的是行人,不是马路,也不是马桂兰,摆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何必挣小钱生大气呢?但李梦雅坚决不答应,她瞪大眼睛说,凭什么让马桂兰那个泼妇?说马路有马,但不姓马,马路更不是马桂兰铺的。说詹旭东没有经济头脑,不会算账。说黄河路上的人流量就是大,生意就是比其他地方好得多。最后,李梦雅铿锵有力地说,就是要和马桂兰斗到底。
詹旭东做梦都想不到李梦雅和马桂兰会和好,以至于詹旭东有天开门看见马桂兰笑盈盈地立在门口,以为马桂兰是带着胜利者的姿态来兴师问罪的。不知李梦雅和马桂兰之间发生了什么坏事的忧心,不知如何应对女性讨伐的昏沉,令詹旭东愣在原地,忐忑不安。
詹旭东听见李梦雅亲热地说着“是马大姐吧,快进来,快进来”,看见李梦雅一溜碎步跑出来迎接,詹旭东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也为她们和好心安。詹旭东见李梦雅把马桂兰带进了厨房。詹旭东怕礼貌不周,引发马桂兰的不快,特地走进厨房,请马桂兰到客厅坐坐。但李梦雅和马桂兰仿佛约好了似的,都用微笑拒绝了詹旭东的好意。詹旭东在马桂兰走后,还让李梦雅以后要在客厅招待马桂兰,说这样才礼貌,才让马桂兰没有闲话,但李梦雅笑而不语。詹旭东还想知道她们怎么和好的,但李梦雅还是笑而不语。
詹旭东也没想到自此以后,马桂兰会天天晚上来自己家。詹旭东虽然不知道李梦雅和马桂兰说些什么,但知道她们是刻意避开自己,才总是躲在厨房里悄声说话。詹旭东常常看见马桂兰神情专注地说着,李梦雅凝神皱眉地听着;或看到两人目光兴奋,相视而笑;有时他还会看见马桂兰帮着李梦雅擦油烟机、擦煤气灶,一道洗碗,一道择菜。詹旭东觉得场面温馨,但也觉得李梦雅不该让马桂兰帮着做家务。詹旭东为此说过李梦雅,但李梦雅总是笑而不语。马桂兰总是深更半夜才走,走进一片夏虫声的夜色里。
詹旭东想不通她们哪来这么多的话要说,想不通她们还有什么说不清和道不明的。詹旭东知道她们的摊位并排摆到了一起,成天说话。詹旭东想从李梦雅嘴里知道她们说些什么,但李梦雅依旧笑而不语。詹旭东若追问,李梦雅要么笑着走开,要么说大男人管女人之间的事情真无聊。
詹旭东想不通李梦雅为什么对丈夫还要保守她和马桂兰之间的秘密,他又想到女人好嚼舌头,提醒李梦雅不该说的话别说,说她们以前是冤家对头,省得闹翻后,又陈芝麻烂谷子满天飞。李梦雅不仅听不进去,还让詹旭东少说马桂兰的坏话,说马桂兰不仅是个好人,还是个值得自己感恩的大好人。说她从来就没把马桂兰视作冤家对头,说詹旭东小心眼,呛得詹旭东摇头说不出话,直觉得天下事无理,怪自己多事。
一天,詹旭东刚进家门,就被一脸喜洋洋的李梦雅拽到沙发上。李梦雅两眼放光,说她找到一条发财的路了,说她只要沿着这条路开始走,走下去,发财是顺理成章的,不发财倒比登天还难,说詹旭东现在不会相信,但三年之后,等詹旭东过上了有钱有闲的舒适生活,想不相信也不行了。说得詹旭东不时地望望天花板,或从窗口望向远处的天空,目光空洞。
詹旭东问李梦雅凭什么发财,凭什么说不发财却比登天还难。李梦雅又是笑而不语。詹旭东又问这些是不是和马桂兰有关。詹旭东觉得多此一问,他压根不相信马桂兰是个与发财有关的人。詹旭东只是联想到李梦雅和马桂兰总在厨房里说悄悄话,脱口而出的随意一问。詹旭东得到的,仍是李梦雅的笑而不语。詹旭东吃过追问的亏,也不再多言。
詹旭东起初不反感马桂兰天天来自己家,但时间一长,詹旭东觉得马桂兰打乱了自己的生活。比如,影响了他和李梦雅惯常的亲热时间和亲热程度。詹旭东常常在李梦雅上床时,已经昏昏欲睡,即便还有精神头,不是遭遇李梦雅的哈欠连天,就是李梦雅沉浸在和马桂兰谈话的情境里,依旧眼含畅想的光芒而心不在焉。
詹旭东劝说李梦雅不要天天都和马桂兰聊到深夜,说这样打搅了他们的生活。李梦雅没觉得生活受到影响,对此的反应是愣了愣,向詹旭东投去问询的目光。詹旭东先没有直说理由,而是想到李梦雅思想传统,说天热,因为马桂兰来,自己总得穿长裤,不好意思穿三角短裤。詹旭东见李梦雅没反应,又补充说自己被捂得实在难受。詹旭东见李梦雅又是笑而不语,才说出自己的理由。詹旭东胁肩谄笑凑近李梦雅,说比如影响了他们的夫妻生活,但李梦雅轻描淡写地一笑,说詹旭东没出息,说詹旭东就知道这个,根本不把詹旭东的话当回事。
詹旭东越来越抱怨李梦雅不理解自己,越来越讨厌马桂兰做人没分寸。詹旭东想到为了满足马桂兰和李梦雅的胡吹乱侃,忍耐太不值得了。詹旭东对马桂兰的态度,由不理不睬发展到白眼相向。但马桂兰依旧亲热地喊詹旭东“大哥”,依旧天天晚上来到詹旭东的家,依旧深更半夜才走。詹旭东厌恶马桂兰脸皮比城墙还厚,但詹旭东又被马桂兰亲热的“大哥”声,喊得浑身发毛,心里发蒙,木在原地不知所措。詹旭东郁闷,觉得马桂兰像讨厌的苍蝇,甚至想到苍蝇就会想到马桂兰,想到马桂兰就会想到苍蝇。
一天深夜,詹旭东和李梦雅结束了夫妻生活。詹旭东终于从李梦雅的嗲声嗲气中,知道了李梦雅和马桂兰和好的原因,马桂兰发展李梦雅做她的直销下线;李梦雅说的想不发财都难的发财之道,是跟着马桂兰去做P公司价格昂贵的保健品推销。詹旭东顿时火冒三丈。
詹旭东本来就看不起马桂兰,厌恶马桂兰。詹旭东也早就知道P公司,见识过P公司保健品推销员的死缠烂打。詹旭东在单位里,经常看到这些推销员拎着印有P公司字样的袋子,见人就笑。只要有人稍稍搭理他们,哪怕是平平常常看他们一眼,他们就会抢步上前,滔滔不绝地鼓吹P公司保健品的种种好处。他们只要不受到呵斥,就会一直哗哗啦啦讲下去。即便别人上厕所,他们也会紧紧跟随,从不顾及别人是不是愿意听。詹旭东单位里的人,只要看到P公司的推销员,不是像轰“苍蝇”一样驱赶他们,就是从办公室里集体逃跑。即便这样,那些推销员第二天仍会拎着印有P公司字样的袋子,笑眯眯地出现在詹旭东的单位。詹旭东深刻厌恶这些见人就笑、见人就熟、死皮赖脸纠缠人的“苍蝇”。詹旭东做梦都想不到李梦雅也将成为这种人,他觉得世界真荒唐。
詹旭东腾地在床上坐起,居高临下瞪着眼睛对李梦雅说,猜到你们肯定有鬼名堂,否则没必要躲着我。难怪她和你和好,天天来烦人,低三下四帮你干家务,原来早就心怀鬼胎,都是我大意了。我警告你,不要再跟她来往。
李梦雅笑了,说,马大姐早就猜到你不会同意的,还猜到你会说她坏话的,所以让我先不向你透露实情的。
詹旭东说,少提这个身材像山芋,还满脸皱纹的“苍蝇”。
李梦雅不笑了,说,马大姐只是让我信心坚定后,才告诉你实情,这是沟通技巧。又没得罪你,张口闭口说人家是苍蝇,有意思吗?
詹旭东说,还好意思护着她,欺骗老公是技巧啊,洗脑洗得家里家外也不分了。
李梦雅冲詹旭东翻了记白眼,说,我觉得你过分,一个大男人,不要老讲人家坏话好不好?马大姐是我的引路人,没有她告诉我这么好的机会,我以后也不可能过上有钱有闲的舒适生活,我很感激马大姐的。
詹旭东说,丑鬼苍蝇下套诓你,你还傻不拉几感激她,你真是被她洗脑了。我亲眼看到人家应付丑鬼苍蝇两块五的擦鞋费,给了她十块整钱,结果她掰着手指算了半天,还是找了人家八块五,就这还能带着别人一道发财?你相信啊?
李梦雅冲詹旭东翻了几记白眼,说,人又不是神,哪个没有算错账的时候?真会大惊小怪。李梦雅说完,望向天花板上的吊灯。
詹旭东说,P公司上线发展下线,就是拉人头,就是国家要抓的传销,除了逮一个算一个的传销团伙,你跟着她做传销的结果只有一个,就是被警察一锅端,鸡飞又蛋打。
李梦雅腾地坐起身,瞪着眼睛望着詹旭东,说,不懂不要乱说话,人家P公司是全球最大的保健品生产商和经销商,光资产就有一千九百亿美金,是国家正式承认的直销公司,不然全国各地也不可能开那么多家营业部。
詹旭东愣了愣,没吭声,他对这些毫无所知。
李梦雅昂了昂头,说,P公司的奖金制度,是P公司重金邀请五十位世界顶尖的经济学家设计的,不仅公平合理,还最人性化,只要肯干,就没有不发财的道理。我再告诉你,我和马大姐都是跟着P公司做,不是跟着哪一个人。
詹旭东把脖颈伸长,瞪着眼睛,脑袋凑近李梦雅,说,吹,往大里吹,往神里吹,我又不是没见识过P公司的推销员,他们个个都是被人随意驱赶的“苍蝇”,丢人又丢份,你也想这样,你不怕丢人丢份,我还怕呢。
李梦雅也伸长脖颈,瞪着眼睛,凑近詹旭东,说,你怎么好意思说丢人的?我天天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替人擦皮鞋,遭人冷眼白眼,你怎么不嫌丢人了?
詹旭东愣了,想到人来人往的黄河路上,李梦雅低头弯腰,手脚麻利,为顾客呼呼擦鞋,明显比行人和顾客矮一截的场景;想到炎炎夏日李梦雅大汗淋漓擦鞋的样子,詹旭东的眼睛虽然瞪着,但顿失锋锐。
李梦雅说,日晒雨淋,寒风酷暑,你去试试。
詹旭东看到李梦雅的眼圈红了,看到李梦雅与实际年龄不符的苍老,也看到家里狭促的空间、泛黄的石灰墙壁,以及那台像黑狗一样蹲着的旧彩电,詹旭东愧疚了。詹旭东缩回脑袋,不再吭声。
李梦雅说,我们穷了一辈子,一定不能让儿子再受穷,一定要让儿子过上有钱有闲的好日子。
詹旭东望向油漆剥落的大衣橱,不吭声。
李梦雅说,一个人无法放弃过去的无知,就无法走进智慧的殿堂,想要获得财富,首先要有追求财富的欲望。
詹旭东颇感惊讶地望了望李梦雅。詹旭东相信不读书不看报的李梦雅是说不出这种话的。他想到李梦雅是从马桂兰那里学来的,顿时气上心头,心想,你个傻瓜,放弃过去的无知,就能走进智慧的殿堂啊?就不能再次走进无知啊?甚至更无知啊?想要获得财富,和追求财富的欲望,只是一个意思的两种说法,这都分不清,这么容易被洗脑。詹旭东后悔给了马桂兰那么多天为李梦雅洗脑的机会。
詹旭东如今不相信名人名言,甚至听到它们就头昏。詹旭东曾经百分百敬服名人名言,觉得它们都是至理。詹旭东曾是那么相信它们,以为它们像一根指路的食指,以为沿着指向前行,人生就走对了道路,人就活对了。但多年后,詹旭东才知道名人名言都是夹带说话人经历和阅历的偏见。人与人不同的智力体力,不同的天生性格,不同的生存环境,不同的命运际遇等等,太多的不同,致使名人名言的正确性,最多属于说话人自己的正确性,这当然还不包括说话人的信口胡诌。詹旭东更知道人间的道理是说不清的,否则也不会出那么多彼此否定的哲学家了。
李梦雅说,选择大于努力,人的一生不在于努力和奋斗,而在于选择。
詹旭东再次惊讶地望了望李梦雅,心想,还没努力和奋斗,怎么判定选择带来的结果,人又不是神,人生会有那么多随意选择的机会吗?
李梦雅说,这么多年来,你这么用功读书写作,可结果又怎么样了?家里还是穷得叮当响。
李梦雅击中了詹旭东的痛处。他最大的梦想是当个有名的作家,既挣钱不累,又能让老婆孩子过上舒适的生活。詹旭东为了实现这个梦想,几乎投入了上班之外的所有时间,坚持了将近三十年,但詹旭东不仅至今无名,发稿艰难,还因长期的伏案,得了严重的颈椎病,浑身散溢难闻的膏药味。詹旭东还想到儿子咬牙切齿说出厌恶读书的样子,说他就是看到自己的爸爸天天努力读书和写作,结果挣钱还不如小区门口卖煎饼的老太太,依旧属于穷人。詹旭东脑袋耷拉,不吭声。
李梦雅双手抓住詹旭东的一只胳膊,柔声说,人生不怕重来,就怕没有未来,人要与时俱进。
詹旭东心想:人生的道理还需要你告诉我,你哪能想到与时俱进里蕴含多少玄妙复杂呢?人生又哪有那么多一次次可以重来的机会啊?詹旭东想到自己在大冬天里孤零零坐在写字台前,冻得浑身冰冷,内心因无法写出东西的焦躁不安;想到至今在市作协每年的年会上,一把年纪的自己,不仅不受人正眼待见,还与任何获奖或表彰无关,坐在会场旮旯的场景。詹旭东顿生自怜,不想吭声,脑袋耷拉得更低,仿佛是挂在脖颈上的一个葫芦。
李梦雅说,写不出名堂,又挣不到钱,还天天心事重重愁眉苦脸,活得那么累,实在不值得,干脆不写了,实实在在和我一道推销P公司的保健品,为儿子挣钱去。
詹旭东一把推开李梦雅的手,伸直脖颈,瞪起眼睛,说,P公司是不是国家打击的传销组织,我不管,但我就是穷死饿死,都不会去当一只惹人轰赶的“苍蝇”,你也想让我上当啊?你趁早少做这个梦,死了这条心。
李梦雅说,我们是夫妻,我怎么可能骗你上当?推销P公司的保健品,是把好东西推荐给大家,帮助他们提高身体素质,是在做好事,又不是害人坑人。至于别人误解,只能说明他们无知。
詹旭东说,想挣别人的钱,还说帮助别人,人家不买,就说无知,有点无耻了。当我是三岁小孩啊?你不愿摆鞋摊可以不摆,我本来就不想让你摆的,你在家闲着,我也不会怪你,但就是不许做P公司的推销员,丢人丢到家。
李梦雅看看詹旭东,忽然脸上有了笑意,说,实话告诉你,P公司规定交了三千块门槛费的会员才有资格推销产品,否则推销再多产品也没用,我已经是会员了,不可能不做了。
詹旭东腾地挺直腰说,你交了三千块,你傻啊?!
李梦雅说,又不是白交钱,人家会给我价值三千元的保健品,你不是老说精力不如从前吗?正好吃吃这些好东西,增强免疫力,提振精神,治疗你的颈椎病。
詹旭东说,我看你真是被洗脑洗昏头了,洗呆了,居然花三千块去买这些垃圾。保健品能包治百病,还要医院和医生干什么?牛皮吹得比天大的保健品,还不如抵饱的大饼。
李梦雅说,你才呆呢!吃不起这些好东西,就不要乱讲人家坏话。马大姐老公弟弟的颈椎病也很厉害,不比你轻,就是吃这些保健品吃好的;马大姐家隔壁的张大妈,糖尿病多年,也是吃了这些保健品血糖正常的;还有马大姐……
詹旭东打断李梦雅,说,去去去,他们讲的“神话故事”,你也相信啊?傻啊。
李梦雅说,不是“神话故事”,都是我亲眼见到的事实,你为什么不相信科学?P公司卖了这么多年的保健品,如果像你说得这么没用,怎么会卖到现在?P公司年年的销售额都是天文数字,难道吃P公司保健品的人都比你傻啊?
詹旭东说,你们俩只是擦皮鞋的,属于最底层的,P公司居然收入囊中,抛开是不是国家打击的传销不谈,他们无孔不入的触角也伸得实在太长,真是歹毒又有技巧。
李梦雅说,不懂不要乱讲。我再次告诉你,这是国家允许的直销!
詹旭东看看李梦雅,没吱声。
李梦雅说,直销将商品直接从厂家送到消费者手中,省去了吃掉消费者血汗钱的层层流通环节,还送货上门,不仅替消费者省钱,还方便了消费者。直销将是未来最热门的行业,外国早就发展得红红火火了,许多经济学家都预言二十一世纪将是直销的世纪,全球将有四分之一的人从事它。你假如看懂了,就会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P公司,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要发财了。
詹旭东说,我只知道无商不奸,少扯其他。
李梦雅说,这叫双赢。李梦雅说着,回身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摞印刷精美的画册,往詹旭东的手里一塞,说,先不要自作聪明、自以为是,了解了解再说话,你就知道人家P公司有多么人性化,我加入它后,会有多么好的发展前景了。
詹旭东草草翻看了后,说,全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无耻,全是用成功人士富裕生活作诱饵的骗术,骗你们这样的无知之徒上当。天上不会掉馅饼的,商人的狡诈远非你们这种没文化的脑袋可以想象。
李梦雅也再次腾地挺挺胸,伸长脖颈,瞪起眼睛望着詹旭东说,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撅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想干什么,你不就是心疼三千块钱吗?你浪费的钱还少啊?你说你股票亏了多少钱?
詹旭东一愣。
李梦雅昂了昂头,说,心虚了吧?
詹旭东说,我亏,是运气不好,是没买对股,是没办法,但只要我的股数没减,只要放着,总有上涨赚回来的时候,总比你被别人骗,买回一堆垃圾强。
李梦雅说,你总有理,天下的道理都是为你立的,明明自己愚蠢,还找理由。P公司不仅不骗人,不害人,给每个人一个平等的发财机会,还特别为穷人考虑,给了穷人翻身致富的机会。只要交三千块的门槛费,况且还不是白交,能拿回这么好的保健品,能走上想不发财都难的康庄大道,正是体现人家P公司的先进性和仁慈心。
詹旭东把画册往李梦雅的怀里一丢,指着李梦雅的鼻尖说,去去去,P公司是拯救人类的上帝啊?画册精美有屁用,花钱就印得出。我再说一遍,P公司的商人也是商人,他们不会也不可能比其他商人好,人性都是一样的。
李梦雅一把打开詹旭东的食指,说,画册上都是做了保健品发财的富豪,不是诱饵,是激励人奋进的榜样。P公司的商人就是好,所以开了百年依旧兴旺,还会越来越红火,加入的人越来越多。
詹旭东说,就算P公司像你说得这么好,你根本就不认识经济条件好的人,根本就没有能够买这么贵保健品的人脉,你把东西卖给谁?你考虑过没有?
李梦雅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更怕用心人,最怕勇往直前的人,只有提升心境才能改变环境。
詹旭东说,放屁!不许做!
李梦雅说,你放屁!就要做!非要做!做定了!
夫妻俩大吵一架。
第二天,詹旭东见李梦雅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以为李梦雅会做好早饭,和自己一道吃了后,再由自己骑着电动车送她到黄河路。詹旭东听到家里响过李梦雅的脚步声、洗漱声和拿塑料袋之类发出的声音后,传来了大门重重关上的砰的一记响。詹旭东以为李梦雅去扔垃圾了。过了一会儿,詹旭东不见李梦雅回家,又以为李梦雅今天早晨懒得做早饭,像往常一样到小区门口买现成的了。
詹旭东起床洗漱后,坐进沙发里,跷着二郎腿,像往常一样看着电视里的财经新闻,等待早餐。詹旭东要上班,还要读书写作,总觉时间不够用,很少染指家务。李梦雅以前非常支持詹旭东读书写作,她不仅不让詹旭东做家务,还怕吵闹到詹旭东,但凡发出稍大声响的家务活,都尽量趁詹旭东不在家时做好。李梦雅教育儿子要好好读书,常让儿子学习詹旭东的读书劲头。有时还说她正是喜欢詹旭东的才华,才嫁给了詹旭东。詹旭东那时在单位的小报上发表了豆腐块大小的文章,得了五块钱稿费,李梦雅都会喜气洋洋地仔细阅读,会用赞赏的目光望望五块钱,再望望詹旭东。但现在,李梦雅只是觉得詹旭东的读书写作之举,比隔壁的张继伟成天喝得醉醺醺的好,比楼上的李大刚没日没夜打麻将强。詹旭东即便在省刊发了个短篇小说,李梦雅也只会掸一眼几百块钱稿费,要么转身忙事情,要么叹息不值得。李梦雅已经不在乎詹旭东能否写出名气了,只嫌读书写作太辛苦却挣不到钱。
詹旭东皱着眉头看电视,他在等财经新闻,也在等李梦雅的早饭。詹旭东看到股评家就皱眉,起初以为他们是金融专家,又在股市里摸爬滚打多年,应该具备一定的分析和判断能力,听听他们的话,对自己炒股总是有好处的。但事实上,他们只能是马后炮,跟自己一样无法预料股市的涨跌。詹旭东想到这些金融专家学过那么多经济学理论,却无法看到与经济相关的活动轨迹,更觉得没有适合人间的至理。詹旭东每每看见这群衣冠楚楚,又总是判断错误的股评家仍然好意思上电视,仍然继续作判断,就觉得生存不易,觉得人间空话太多。詹旭东懒得听这帮家伙胡诌,但财经新闻要在股评家胡诌后才有。詹旭东麻木地望着股评家不停说话的嘴。
詹旭东看完财经新闻,仍未看到李梦雅的影子。平常这时候,已是詹旭东早饭的尾声,预示着他即将出门上班。詹旭东有点心烦了,他不时地望望墙角那只摆放擦鞋工具的铁皮盒。詹旭东很想知道李梦雅到底在哪里,但因昨晚的不快,他不愿打电话。詹旭东一直等到自己再不出门就会上班迟到时,才满心狐疑,一头恼火,悻悻出门。
詹旭东早晨的恼火还未消尽,傍晚下班回家后,没看到李梦雅的身影,没闻到饭菜的香味,只望见空无人影的房间、静默的家什。静默在墙角那只摆放擦鞋工具的铁皮盒仍在,位置上没有移动过的迹象,詹旭东知道李梦雅今天没到黄河路上摆摊。他倒不在意李梦雅摆不摆摊,但在意李梦雅没烧饭。詹旭东虽然今天在网上了解到P公司是国家承认的直销公司,李梦雅没有违法被抓的麻烦,但他恼恨那种丢人的销售模式。詹旭东想到李梦雅跟着马桂兰后面丢人现眼,情不自禁拨通李梦雅的手机,语气硬邦邦地问她在干什么。李梦雅说了声“我忙,你自己下面条吃”,就挂了电话。
詹旭东从未受到李梦雅的这种对待,他很恼火,不服气地望了望手机,再次拨通李梦雅的电话。李梦雅又说了声“在忙,自己吃”,就又挂断了电话。
詹旭东再次望了望手机,觉得对方不像李梦雅。他不服气地再次拨通李梦雅的电话,李梦雅直接掐断电话。詹旭东恼火至极,恨不能一把把李梦雅抓到眼前。詹旭东再次用力按向手机拨号键,得到的仍是李梦雅的掐断。詹旭东更加恼火,但更为李梦雅的变化感到不适应,感到无能为力。
詹旭东立在原地傻了片刻,觉得家里的昏暗让自己憋闷。詹旭东打开灯,接着他像寻找依靠似的坐进沙发里。詹旭东连抽了两支烟,呆望着家什,呆望着窗外渐黑的天空,也不时地望望静默在墙角的那只铁皮盒,希望它是撒欢的小狗。
詹旭东无奈地走向冷冷的锅灶,觉得家里异常冷清,觉得自身的温暖无法驱除这份冷清。其实他不在乎李梦雅做不做饭,是嫌家里少了惯有的温暖氛围。詹旭东在恼火中煮面、吃面。之后,詹旭东很想看书或写作,但他恼火得看不进书,更无法写作。詹旭东又坐进沙发里看电视,但满脑子都是李梦雅跟着马桂兰推销P公司保健品,遭人冷眼白眼,乃至驱赶的景象。詹旭东越想越气,没看进电视上的内容,只觉得电视机像一件活动的家什。
詹旭东一直在沙发上等到将近深夜十二点,才听到李梦雅用钥匙开门的声音。这一刻,詹旭东觉得自己恼火顿消,或者说,是忘了心中的恼火。詹旭东下意识觉得这是他期待的开门声,是令自己感到温暖与踏实的开门声。詹旭东仿佛看见李梦雅进门后的微笑,以及自己望向李梦雅的那份家人般的目光,但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李梦雅手上拎着的印有P公司宣传的蓝色袋子,詹旭东顿觉浑身冒火,他冷冷地望着进了门的李梦雅,张大眼睛说,你干什么去了?
詹旭东看见李梦雅笑容满面,听见李梦雅高兴的声音,老公,马大姐人真好,也真能说,一直帮我和一个人沟通到现在。
詹旭东听到“马大姐”三个字,火上浇油,瞪大眼睛说,不要在我面前提她!
李梦雅走到詹旭东面前,说,今天沟通的那个人,已经动心了,说再考虑一下。他要是加入,也成为会员,就是我的下线,我就能挣四百,比替人擦皮鞋不知强多少倍,还是跟着P公司好。
詹旭东说,你就去丢人现眼吧。
李梦雅依旧笑容满面,说,今天吃了什么?老公辛苦了。
詹旭东起身关掉电视,上床睡觉了。
李梦雅来到床边,对詹旭东说,老公,我们这样的条件,不挣钱哪行呢?
詹旭东闭着眼睛不吭声。
李梦雅说,我以后不在家,你要照顾好自己。
詹旭东睁开眼,望着李梦雅,冷冷地说,没你我还不活了?
李梦雅没吱声。
詹旭东瞪起眼睛说,你继续去当苍蝇,遭人白眼,继续丢人。
李梦雅火了,瞪起眼睛说,你还来劲了是不是?我挣钱有错啊?若不是马大姐为了让你支持我的工作,劝我脾气好点,我才不会搭理你这套,凭什么饭就一定我烧?你没长手啊?
詹旭东冷冷地看看李梦雅,没吭声。
李梦雅说,你以为我想出去奔波啊?有本事你出去挣钱,我保证天天烧饭给你吃。没吃到现成的,就该发火啊?我欠你的啊?我这辈子就该伺候你啊?
詹旭东瞪着李梦雅,不吭声。
李梦雅昂昂头,挺挺胸,望着天花板上的吸顶灯,说,一个女人,没有思想、经济和能力的“三独立”,肯定是个失败的女人。
詹旭东说,你相信那些狗屁道理,要闹独立,滚到外面去闹,我明天要上班,现在想睡觉,要睡觉。
李梦雅再次昂昂头,挺挺胸,目光从吸顶灯移向詹旭东,说,世界上最伟大的力量是爱,最有力的武器是感动。
詹旭东说,少神经兮兮,我要睡觉。
李梦雅说,听取他人的意见是进步的起点。
詹旭东说,你有完没完?我的起点是睡觉。詹旭东说完,翻身背朝李梦雅的时候,轻声自言自语,你进步的起点就是神经兮兮。
李梦雅说,有多大的心胸,成就多大的事业,我懒得和你计较。李梦雅说完,走出卧室。
詹旭东抬起头,目光追着李梦雅的背影,说,被“丑鬼苍蝇”洗脑的呆货。詹旭东说完,后悔真不应该让马桂兰进门。
李梦雅已经走到卧室门口,突然转身,怒视詹旭东,说,我已经让你了,你还蹬鼻子上脸啦。
夫妻俩大吵一通。
李梦雅不再到黄河路上摆摊,一头扑在推销P公司保健品上。李梦雅天天早晨拎着印有P公司的宣传袋出门,不到深更半夜不归家。李梦雅觉得挣钱是家里的正事和大事,不仅不管詹旭东的态度,还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
詹旭东觉得消失了的马桂兰,不仅带走了李梦雅,还带来了李梦雅早晨拎着P公司宣传袋的讨嫌状,带来了他们夫妻深夜吵架的惯性,带得家里没了家的温馨。时间稍久,詹旭东觉得每个早晨就是自己生气的时间,每个深夜就是与李梦雅吵架的时间,他觉得没劲透了。詹旭东再想到马桂兰,恨得咬牙切齿,觉得马桂兰简直就像他听说过的巫婆。
詹旭东在白天,偶尔也会看到李梦雅在家,会看到李梦雅眉飞色舞地说着,看到三个脸上挂满艰辛的妇女围坐在桌边,目光中或狐疑,或兴奋。詹旭东认识她们。詹旭东上班的路上,总会看见她们在路边卖烤山芋、卖锅巴、卖大饼的身影。詹旭东想到人以群分,想到她们即便做了令人讨厌的“苍蝇”,也没人脉把昂贵的保健品生意做起来。詹旭东觉得可笑又可气,他虽然不快,仍微笑着朝她们点点头。但她们前脚走,詹旭东就对李梦雅说,你的生意丢人,还害人,人家都是做糊口小生意的,你发展她们干什么?
李梦雅昂首挺胸,一句接一句,说,只要相信奇迹,奇迹就一定会发生;说,财富永远属于勤奋的人;说,人不怕贫穷,怕就怕不去改变;说,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千变万变不如自己改变。与其让生命生锈,不如让生命发光发热,我是在鼓励她们改变命运。
詹旭东望着李梦雅,越听越不是味,眼睛也越瞪越大,忍不住吼着说,神经病!
不久,詹旭东觉得李梦雅真像是得了神经病,只要与她对话,李梦雅不仅声音响亮,还大话套话一句接一句。比如,詹旭东说,你天天跑出去丢人害人,可挣到钱了?
李梦雅会说,成功永远属于有准备的人。
比如,詹旭东说,你们动不动花钱花精力跑到外地去,听所谓的成功人士讲课,有必要吗?
李梦雅会说,千点万点不如名师一点,要做个最好的领导者,必须先做个最好的跟随者。
比如詹旭东和李梦雅难得亲热时,李梦雅也是声音响亮,说,珍惜才能拥有,感恩才能天长地久。或说,不独立的女人,没有爱情的小屋。或说,女人最大的价值,就是要经营出自身的魅力。说得詹旭东兴趣大失。
詹旭东还有更头昏的时候,即便他什么也不问,甚至懒得和李梦雅搭腔,李梦雅也会主动开腔。李梦雅的目的,是希望詹旭东也加入保健品推销的行列中。比如,李梦雅说,踏出的脚步大小并不重要,方向正确最重要。
比如,求名当求万世名,求利当求天下利。
比如,成功属于今天比昨天更有智慧的人,属于今天比昨天更加慈悲的人,属于今天比昨天懂得爱的人,属于今天比昨天懂得生活美的人,属于今天比昨天懂得宽容的人。
比如,鼓励让白痴变天才,批评让天才变白痴。
比如,成功的秘诀,是复杂的事情简单化,简单的事情重复做。
詹旭东觉得生活中少了老婆,多了躲不掉的高音喇叭。詹旭东希望李梦雅不要回家,省得生气。
詹旭东没想到李梦雅还有更令自己厌烦至极的举动出现。李梦雅不仅每天早晨出门前对着大衣橱镜子,大声说十遍“我肯定能成功”!深夜上床前,也要这么大声说十遍。假如詹旭东说李梦雅神经病,李梦雅会昂首挺胸说,如果你不能,你一定要,你要,你就一定能。或者说,成功从鼓励自己开始。或者说,拥有强烈的自信心,是成功人士的特征之一。
詹旭东觉得李梦雅被洗脑洗成一块僵硬的石头,觉得日子实在过不下去,要与李梦雅离婚。
李梦雅第一次听到“离婚”二字,先是愣了愣,但接着就头一昂,大声说,成功男人背后肯定有一个默默付出的女人,但成功女人的背后,肯定有一个扯后腿的男人。说时代不一样了,男女都一样。说夫妻没有互相尊重与平等,必定是一方奴役另一方的。说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靠自己最牢靠。说女人的独立从拥有财富开始。说得詹旭东把门一关,晚上住进了旅馆。
詹旭东是在一个忍无可忍的早晨,吼了声“你哪里还像个女人,离婚,现在就离婚,走,去民政局,马上就离婚”。詹旭东边说,边拉着李梦雅去民政局。
李梦雅先是一愣,接着打开詹旭东的手,头一昂,胸一挺,一句接一句,说,离婚是不幸婚姻中的女人走向幸福生活的开始;说,与其苟且和低能男人守着劣质婚姻,不如放飞自己;说,离婚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不知道自己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李梦雅这么说着,大踏步紧随怒气冲冲、一声不吭的詹旭东走向民政局。
李梦雅是在民政局大门口突然停下脚步,蹲下身,双手捂脸,呜呜大哭的。
詹旭东出门后,走进灿烂阳光中,有些后悔,心想自己的心境是不是狭隘了?詹旭东途中几次都想停下脚步,但都因想到李梦雅历历在目的可憎,狠下心,硬着头皮往前走。詹旭东的余光几次扫视李梦雅,都看见李梦雅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更觉得有股力量拉着自己往前走。詹旭东没想到李梦雅会停下,会哭。詹旭东愣了愣,停下脚步望着李梦雅。他看见李梦雅的双手,在阳光的明亮里,粗糙如揉皱了的纸,看见李梦雅头顶上的几缕白发,看见李梦雅衣服的色泽发旧而失去了本来的鲜艳。詹旭东心里一惊,仿佛自己第一次看到。詹旭东想到李梦雅平素的节俭和操劳,他不禁有些心疼。詹旭东正想着,身后传来了汽车的喇叭声,一回头,看见轿车里的少妇望着自己。詹旭东让路的同时,想到同样是女人,李梦雅不仅没有汽车,连电动自行车也舍不得买,至今只骑自行车。詹旭东想到李梦雅跟着自己这么多年,不仅从未享受过众人眼中的好东西,还为了家辛苦操劳,心生一丝愧疚。詹旭东又想到李梦雅的弟媳何丽霞,成天吃现成的喝现成的,还嫌这不好那不对,成天发牢骚。詹旭东想到李梦雅推销P公司的保健品后,即使再晚,都舍不得在外买了吃,都是回家吃点面条。詹旭东情不自禁地说,起来,走,回家。詹旭东的手轻轻触摸李梦雅头上的白发。
詹旭东见李梦雅没动,又稍稍用点力按了几下,见李梦雅依旧没动,他双手拉起李梦雅,把她搂入怀里。
李梦雅从詹旭东的怀里挣脱出来,擦了擦眼泪,说,我投下的三千块本钱还没回来。
詹旭东说,算了。
李梦雅说,我不甘心。
詹旭东说,算了,就当被偷了,好好过日子才重要。
李梦雅说,你狠,你记好了。李梦雅说完,大踏步向家走去。
詹旭东追上去,笑着搂住李梦雅。
李梦雅说,我叫你笑,笑,笑!李梦雅说着,在詹旭东的胳膊上一通乱掐。
詹旭东啊哟一声,继续笑。
李梦雅说,都怪你这个臭男人鼠目寸光,当初叫你贷款再买一套房子,你不听,你看看现在的房价涨得还得了,高得我为儿子以后的房子愁得发昏;当初叫你不要买股票,你又不听,结果呢,人家经历了大牛市,个个挣到钱,就你到现在还亏两万,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蠢,你这个只会败家的东西。
詹旭东笑而不语。
詹旭东不是不想贷款买房,他是不愿伸手向他人借首付款。詹旭东对李梦雅说过这个理由,李梦雅也理解了。但李梦雅对詹旭东一有怨气,就只想到詹旭东没买房的事实。詹旭东炒股,是没听李梦雅的话,因为他不相信自己会亏,觉得自己能赚的。詹旭东其实对炒股一点兴趣也没有,是实在没有生财之路,才想炒股挣钱。詹旭东炒股亏钱,也始终成为李梦雅释放怨气的通道。
李梦雅说,臭男人没挣钱的本事,却还多事。
詹旭东笑而不语。
李梦雅说,我恨死你了,要是早和你离婚,也穷不到现在了。说完,又在詹旭东的胳膊上掐了一把。
詹旭东笑而不语。
李梦雅说,你读书写文章比我聪明,我承认,但理财方面,你比我差得远,你承不承认?
詹旭东一笑而过,搂紧李梦雅。
李梦雅又在詹旭东的胳膊上掐了一把,说,臭男人,算你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