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剪梅·牧阳城记
信步常听世上谣。城外云飘,郊外风嚎。雨中别梦易新巢。情也昭昭,人也凋凋。两度梅开已悴焦。来了今宵,去了明朝。心中无意望天瞧。往日消消,来日悄悄。
话说牧阳城外,日月山庄,隐居着一位居士。此人姓高,八十有九,乐善好施,又深精易理术数,常为善男信女指点迷津,登门者络绎不绝。是日辰时,高居士家门口来了位客人,此人身材矮胖,面带忧色,一进门,见屋内已是高朋满座,就站立在一旁,听着那高居士侃侃而谈,直听得入了神。不觉两个时辰过去,来客渐渐散去。胖客落了座,向高居士施礼道:“在下陈巽白,福建人氏,今有一事相求,欲知婚姻如何,万望大师开示。”高居士不语,将桌上一方黄纸,向陈巽白推近了半尺。陈巽白起身,双手接纸,深思了片刻,写下了一个“来”字,而后,双手递给高居士。高居士的目光在这“来”字上停了停,见这“来”字没有写出头,便把目光投向陈巽白道:
“你心写来,却非来。”
“何意?”陈巽白问。
“来字不出头,采也。”
“大师能否赐教?”
“来字不出头,是采。内室外心之象。婚外有扰,要多加小心。”又说,此为只当文字游戏,千万不可深往心去。陈巽白求问解法,高居士答曰:“知己知彼,谨言慎行,遵德守法,多加经营。”陈巽白谢别高居士,匆匆回府。
话题回到三年前,陈巽白携妻贾也珍来到牧阳城郊区谋业。客居他乡,人生地不熟,总想有个穿针引线的,好早日打起家伙。不觉一月过去,仍不见眉目。情急中,一位同乡为其引见了当地名流常布干。那常布干,人称常干部,是附近梅花村村支书的儿子,对建筑市场很是熟悉。于是,陈巽白就把这位常干部请到了酒楼。席间,陈巽白是杯杯斟满真情实意,一敬而尽。可那常布干,却杯杯留点余气,总让人看起来不太舒坦。说起来也挺有趣,那常布干,有丑也不遮掩,自嘲道:“本人常布干,虽然好点小酒,不对光(方言:不投缘)的,嗨!常不干,想请,靠边站。对光的,常不干。喝干了,就是常干,干了,没酒啦,喝个啥?”
席间,两人喝得热乎,谈得近乎,喝喝谈谈不亦乐乎。陈巽白和常布干当场敲定:合伙成立公司,共同发展经营。主意已定,那常布干趁着酒兴有话了,他说:“近日,家中打算升建住房,短款20万。眼下,钱都压在了工程里面,一时拿不出现款,不知仁兄能否给个周转。”陈巽白心想:“这常布干,在当地可是有头有面,有家有口的,只要公司运转起来,赚了钱,还愁他不给?”想到这,他端起了酒杯:“常兄,这钱嘛,我先替你周转20万,你啥时有,啥时给。不过,咱们亲兄弟明算账,你得出个借据。”“那当然,那当然。”常布干举杯相应,俩人喝了个痛快。
不几日,公司挂牌营业,陈巽白坐上了总经理的位子,常布干干了个副总,贾也珍管起了财务。一时间,生意红火起来了。
忽一日,陈巽白接到常布干电话,称接下邻村综合楼工程,需要50万元定金,方可签下合同。陈巽白闻讯大喜,遂差夫人贾也珍前往协助办理。合同签罢,不料天降大雨。常布干道:“天色近晚,不如在此住上一宿,待雨停再走。”可是,贾也珍死活不肯,两人只好冒雨连夜回赶。不觉,天色黑了下来。一阵狂风,把贾也珍的雨伞吹到了路边的水塘里。这时,常布干把雨伞伸了过来。无奈,贾也珍只好躲进了常布干的伞下。雨淋湿了贾也珍的衣裤,她冷得哆嗦起来。常布干见状,顺势把贾也珍搂在怀里。贾也珍先是推脱,之后,也就听之任之了,接着,只觉得常布干的上上下下碰击着自己的难言之处。打那以后,常布干几次借故要贾也珍同出。陈巽白渐觉有异,从福建老家接来幼子,令贾也珍以教子为重。
转眼三年过去,陈巽白在家摆起酒席,招待常布干。
“常兄,三年来,公司发展顺利,收益甚好,多亏兄长你鼎力相助。”陈巽白举杯敬酒。
“理当,理当。”常布干也不推辞。
“不过,桥归桥,路归路,那20万借款期限已到,不知兄长作何安排?”几杯酒下去,陈巽白提起三年前的那笔借款。
“这个……”
“这个嘛,等我从福建老家探亲回来再说。今个不谈别的,喝酒,喝酒。”常布干刚刚张口,贾也珍抢去了话题。
再说贾也珍,说是带着孩子回老家探亲,却是和妹妹商量起自己离婚的事。没想到,妹妹听罢,一个劲地指责贾也珍,说她不该背叛家庭,还说,姐夫人品好,孩子又还小,千万不可妄为,否则,手足不往。为此,姐妹俩大吵一番,之后,还真的断了往来。
贾也珍探亲走后,陈巽白心里犯起了嘀咕:为啥提到那20万借款,她却要打岔?越想越觉得这事有点不太对头。连连几日,他无心工作,夜夜贪杯,一喝就是醉得半死。是夜子时,陈巽白下了酒桌,歪歪倒倒地回到了家,倒头就睡。次日,陈巽白一觉醒来,发现铁皮柜抽屉半开,一惊,见几叠大票没少,心又定了下来。忽地,他又翻动开来。不对,那20万借据不见了!陈巽白匆匆来到派出所报案,警官听罢,轻描淡写地甩出一句:“小偷,哪有偷纸不偷钱的,回家好好找找。”非但没有立案,反而责怪他谎报警情。陈巽白又气又恼。
陈巽白生了几天闷气。
一天,手机响了,里面传来一个陌生人的声音:“你送三万元到旅游汽车站,我把借据还你。”陈巽白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人又说,“哦,这借据,雇主曾言明赏金三万,今却食言,反正这三万元你们谁给都一样。”陈巽白这才明白,是小偷打来的电话。“什么……盗窃?你那大票子我可没动一张。别忘了,这张借条,对我是废纸一张,对你,可是有用的。等你回话。”陈巽白还想和小偷理论,那人挂了电话。
陈巽白这一夜没合眼,忙急电召回贾也珍,一场大吵难免。随后,又召来常布干,三人见面,摊了牌。屋子里气氛十分紧张,人人又都很冷静。贾也珍道:“这三万元给了窃贼大可不必,事到这步,你陈巽白和我也过不下去了,那20万就算我离婚析产所得,意下如何?你若不肯,请出良策。”陈巽白不语,连抽三支香烟,三人沉默片刻。终于,陈巽白掐灭烟蒂,当场签下了离婚协议。
故事至此,不是句号。或许,看官还有疑云,偷窃这20万借据,到底是谁的主意?不瞒你说,打那贾也珍与常布干有染之后,俩人三天两头幽会,不觉生起感情来。一不做,二不休,常布干决定,干脆把发妻休掉。于是,一番花言巧语,和妻子签了离婚协议。贾也珍见常布干动了真格,决定易夫改嫁常布干,于是趁探亲之机,给常布干留了个空隙,并指明20万借条藏处。那常布干想了一夜,没有良策,就来到日月山庄,想从高居士那里讨个指点。一到那里,见坐着一位瘦小的客人,那人在问:
“自家阴宅,南面是条河,河水由东向西,转往南流,阴宅东北方有个土地庙,庙的后面是平地。在坟地的北方、西方分别长了一棵杂树,树的形状像弯弯的手,从后往里环抱。有人说,此树不除,家里的人手脚不稳,此话当真?”原来,瘦客是个小偷,想洗手不干了,讨主意来了。唉,天下一大,什么人都有。
“你,金盆洗手是件好事,浪子回头金不换嘛!不过,要想把手洗干净,洗得彻底,还不是件容易的事。你家阴宅上杂树的根,除去不难,难的是,要从心里除根。其实,十指连心啊,只要手干净,心,慢慢地,也就干净了。心干净了,什么都干净了,你应当先净手,再净心。”高居士说罢,转向下一位来客。
瘦子前脚出门,常布干后脚就紧跟了过去,低声道:“兄弟,在洗手挖树之前,能否请你帮个忙?”瘦子放慢了脚步,常布干凑上前去一番耳语,瘦子面带难色,常布干劝说道:“就算是个关门活吧,帮个忙,重谢。”那瘦子皱起了眉头,接着,又点了点头。
常布干如此这般地做了交代。那瘦子,20万借据到手后,想顺手牵羊,拿走抽屉中的大票,突然想起,要洗手,要回家去挖那两棵树,于是,就没敢把手伸长。瘦子持借据去找常布干,不料,常布干却食言了。一气之下,瘦子约见陈巽白。陈巽白揣度再三,觉得要是花三万元去消这个灾,恐怕贾也珍也回不了心。去官府告状吧,一来,小偷没有偷钱,官司恐怕难以打赢;二来,就是赢了官司,家中丑事张扬出去,自己戴上顶绿帽子,更是件很不光彩的事。权衡再三,就选了上策:在家内让步。接着,他注销了公司,带着满腹惆怅,返回老家福建去了。
前面讲到,常布干家宅拥挤,打算升建住房。向陈巽白借了20万元后,就用这笔钱,在原来的三间平顶房屋上加盖了一层。建房期间,正是常布干和贾也珍苟且偷欢之时,趁着盖房,他借故和妻子吵了一架,又写下了离婚协议。妻子离婚后,带着女儿,去了乡下娘家。房子盖好了,妻子和女儿走了,陈巽白和贾也珍也离婚了,这一来,常布干就和贾氏登记结了婚,俩人堂堂正正地住进了这两层小楼。
一段时间以来,牧阳城郊传闻撤郊为城,梅花村很多人家,都在忙于自主建房。大多数家庭,自建房屋面积,人均都在几百平米。一所农业技术学校就坐落在梅花村附近,房子盖好后,多数租给农技校的学生住。一间房屋十几个平米,一平米十元的租金,菜农们什么事不用干,摸个小麻将,每人一个月轻松收入5000元以上。此外,以后拆迁了,一户人家,轻轻松松地可以分到好几套房子。再加上附属物的赔偿,其他的补偿,流油啦!村里流传句顺口溜:谁说郊区不如城,如今菜农人上人。
见家家户户在大兴土木,常布干动心了。其实,他早就在打围墙以内、房屋西边那块菜地的主意,只不过忙于感情,把事情耽搁了下来。如今尘埃落定,常布干把一位负责施工的包工头请到了家里。包工头姓邢,是河南人,工程队是农民工自行组合的。邢老板很能干,既会施工,又会画图。他在院子了转了一圈,说地皮可以盖幢三层小楼,还当场画了张草图。常布干看了草图非常满意,两人当场敲定:包工包料,封顶付款。工程一开始,常布干就天天催赶着工期,其他,什么也没有过问。催着,赶着,半个月不到,三层小楼封顶。这时,邢老板伸手要钱,常布干提出,要先进行质检验收。话一提出,邢老板不乐意了。他说:“你访访,在梅花村盖了40多家房子,有哪家搞质检验收了。”常布干说:“别人家搞不搞,不关我的事,我总不能花钱买个不安全的房子。”
其实,规范的建筑施工,开工前,要向质监站报检,基础土方开挖清槽完成后,质监站来进行地基验收。基础完成后,回填土方前,验收基础,主体完成后验收主体,最后竣工验收。可是常布干的小楼,压根就是违建,根本走不了规范建筑的程序。而且,像这样的违建,在梅花村,一抓一大把。因质量问题,尤其是因主体混凝土结构存在严重安全隐患,引起的损害赔偿,早就成为政府的一个心病。
在常布干新建的小楼内,单凭肉眼观察,自然看不出明显的质量问题。可要是从接线盒口处抓出一团砂浆轻轻一捏,便成了粉末。几天过后,墙壁、房顶多处地方又出现了裂缝,常布干更是有了拒绝付款的理由。
邢老板上了梅花镇法庭,起诉要求常布干给付工程款,常布干以工程质量问题严重做了抗辩。法院委托鉴定认为,楼房基础存在严重质量问题,经销商对水泥保管不善,水泥凝固性极差。审理中,又发现小楼是违建,法院就驳回了邢老板的起诉,还向政府发出司法建议,拆除涉案违章危建。
邢老板败诉了,他提了两瓶茅台酒,找到常布干协商,能否把农民工工资付掉。常布干眼睛一瞪说:“眼前要做的是,你得把这堆建筑垃圾,尽快给我弄走!”邢老板听罢,无语自退。
不久,镇里派人去拆违,常布干双手叉腰,对着前来拆违的人说:“你们识数吧,数一数这梅花村里有多少违建,挨排拆。到了我,绝对不拖后腿。没到我,你们不要多嘴。”拆违的人没趣地走了。就这样,常布干分文不花,弄了个三层小楼。他,笑了!
接连十几天的暴雨,梅花村水满为患,家家户户忙着掏沟排水。这天,常布干排了水,上了三层小楼,发现房子墙上的裂缝可以塞进了手。于是,他连忙请来村里装潢的黎老板,商量装潢事宜。黎老板从一楼看到三楼,说:“房子质量问题不小,是否整改一下,再谈装潢之事?”常布干说:“这梅花村里,自个儿盖的房,差不多都是这个样,也没听说哪家整什么改的。你回想一下,以前老村委会的房子,后墙歪了,四根桩顶着,七八年也没倒。这房,我都不怕,你怕什么。装,不够稳当的地方,多加几根立柱,裂缝大的地方,多塞点水泥砂浆,就这么说。”黎老板还在忧虑,一阵凉风从墙上的裂缝中吹了进来,他一个踉跄,连打了三个喷嚏,只听得楼板在咯吱作响,一抬头,楼板和山墙间露出了亮光。不好!黎老板连忙转身就跑,来不及了,“轰隆”一声,楼板砸在他两人的身上。
常布干家盖的三层小楼倒了,还砸死了人。村里传得沸沸扬扬:
“梅花村那么多人家盖房,都没有倒,偏偏他家的倒了,常布干肯定没干好事。”
“他那老婆一定不是个东西。她不来,人家过得好好的。她一来,人家妻离子散,人财两空。”
“哎吆,说不定是冒犯了梅花仙子。你看,那棵梅花树,多少年了,花仙啦!在东边青龙位上,本来好好的,非要在西边白虎位上盖个三层小楼,白虎欺青龙,梅花仙子激怒呐!”
“梅花是高洁守道的凛然君子,他俩口是什么玩意?100多年的梅花,有灵气的,人品不好的人,岂能容得?”
“……”
说起贾也珍院里的那树梅花,花期特长,香味可又非同一般,有诗为证:
叶落满枝黄,庭园九久芳。开门千户醉,十里布花香。
梅花村因此而得名。要问这棵梅花树的来龙去脉,还有一段故事,倒是可以分享。
光绪年间,一位翰林出身的学政,由朝廷委派到当地督察学官。他微服路过牧阳城郊,闻到一阵诱人的花香,循香而去,听到两个人站立在路边对话:
“你看,梅花树旁鸟雀纷飞,惊慌失措,定有小孩在树上攀摘梅花。我们要是过去,惊扰了他们,跌落下来,可就不好了,不如改日再看。”那个教书先生模样的人,指着前方的梅花树说。
“你家的风水不用看了,像你这样的大善人家,会顺意吉祥的。”那位风水先生模样的人说。
“从何谈起?”教书先生问。
“还用说吗?世间最好的风水是人品!”风水先生答。
学政听罢,感叹道:“难怪有如此花香,原来有如此人品!”
常布干家的三层小楼坍塌,人们开始怀疑常家夫妻的人品。可是,灾难并没有到此结束。黎老板的家人,向贾也珍提出索赔了。贾也珍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慌了。她急中生智,很快把矛盾引向了施工的邢老板,邢老板又咬出了卖水泥的经销商。推来推去,黎家不愿意了,以损害赔偿为由,起诉要求贾也珍、邢老板和水泥经销商顾老板赔偿损失。
法院指出:本案的损害赔偿,有三层法律关系,一是雇员在从事雇佣活动中,因安全事故引起的损害赔偿,二是工程质量问题引起的损害赔偿,三是产品质量问题引起的损害赔偿。鉴于本案受害人死于雇主雇佣期间,施工方和水泥销售方都有过错,决定并案审理。经过审理,判决贾也珍赔偿黎老板的损失,施工的邢老板和水泥销售人顾老板承担连带赔偿责任。判决一生效,法院根据当事人的申请,把贾也珍家里的银行存款执行一空。贾也珍,哭了!
梅花村三个喷嚏打倒了三层楼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镇里。梅花镇领导连夜召开紧急会议,下大决心拆违。会议决定,八年内,没有准建证私自建造的民房,视为违章建筑,一律强拆。并由公安派出所、法庭协助镇拆迁办统一行动。贾也珍家里在原房顶上加盖的三间房屋,当然也在这次强拆范围之中。家家如此,谁都没有什么怨言了。在这次大拆违中,贾也珍也有收获,那就是,坍塌的三层小楼变成的一堆建筑垃圾,分文不费,被拆迁办清理得干干净净。
贾也珍的院子,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只有那棵梅花树变得精神起来。
贾也珍一看到院子空空,触景生情,立马想到存折空空,囊中空空。不行!这样下去,别说生活了,生存都是个问题。她想,黎老板死了,赔了那么多钱,常布干死了,就白死了?她决定,要从常布干的死,找一笔钱回来。
她来到了法院,抹着眼泪,向法官诉说了一大堆的委屈。法官说:“你告施工的邢老板和水泥经销商顾老板,首先,你得写个诉状,要写明两被告的具体住址和联系方式。其次……”
“别其次了,听说邢老板、顾老板早逃得无影无踪,我怎么知道他们住址?”贾也珍打断了法官的话。
“不知道,不好立案。就是立了案,你打赢了官司,也执行不了。”法官说。
“不知道,就不立案?我问你们,我家账户上那么多钱,你们都能找到,哦,轮到我,你们就不找了?我看,你们不是被邢老板、顾老板买通,就是在欺负我这个外乡人!”贾也珍柳眉一竖,站起身,气呼呼地走了。
贾也珍到了家门口,见院门外站立个年过花甲的老人。
“请问,你是这里的主人?”老人问。
“你是谁?”贾也珍不屑一顾地抛出了一句。
“我是这房子的墙主。”老人指了指院里的房屋说。
“墙主,什么墙主?”贾也珍有点不耐烦。
“哦,墙主,就是墙的主人。说明白点,我是这房子的墙的主人。”老人指点着贾也珍的住房,跟着贾也珍进到了院内。
“什么墙主墙主的,你这个疯老头,你给我出去!”贾也珍对法官的气还没有消,又碰上这个怪老头,火不打一处来,连推带轰,把那老人推出了院门外。
老人名叫梅开言,三天后,他来到梅花镇法庭,提起了民事诉讼。
法院查明,30年前,梅开言经中人说合,与花齐放达成借钱、借房协议,并立有字据。该字据载明,梅开言自愿将自己在梅花村老梅树边的三间房墙(青砖,四檐齐,无损,无顶)借给花齐放;花齐放借给梅开言人民币2000元整(墙不生租,钱不生息),十年内,不得退还。双方协商一致,永不反悔。
协议签订后,梅开言去了山东老家。花齐放在墙上加了空心预制水泥板为顶,住了五年,又与常布干签订房顶买卖协议。协议约定:花齐放自愿将自己在梅花村老梅树边,三间空心预制水泥楼板的房顶,卖给常布干,常布干付给花齐放人民币3000元整,梅开言要墙时,还款2000元,款由花齐放得。
如今,梅开言几次上门遇阻,就状告花齐放、贾也珍,要求退钱还墙。法院判决认为,本案梅开言与花齐放的借钱、借房协议是“两借”关系;花齐放与常布干签订的房顶买卖协议是“买卖”关系。两份协议,意思表示真实,不违法,有效,依法应当保护。遂判决:贾也珍把涉案房屋的墙,返还给梅开言,梅开言返还2000元借款给花齐放。
可是,问题还没有彻底解决,常布干与花齐放签订房顶买卖协议时,没有约定梅开言还款要墙时,房顶怎么处理。怎么办?法院委托中介机构,对三间房顶作了评估,评估价为6000元,于是,加判梅开言付给贾也珍6000元,房顶归梅开言所有。
原、被告三人都服判。判决生效执行时,贾也珍满以为可以拿到6000元,以缓解生活的燃眉之急,不料,一个年轻妇女牵着个女孩,来到了法院。
年轻妇女把个塑料袋往法官的桌上一抖,什么结婚证,身份证,户口本,村乡证明,等等,一股脑儿散落在法官的桌子上。
年轻妇女姓王,名芹芯,是常布干的前妻,不,是妻。因为,她和常布干只是私下签了个离婚协议,并没有到民政局办理离婚登记。为了孩子,她一直希望能和常布干重归于好,于是,时不时到梅花村几个闺蜜那里打听消息。她听说贾也珍在打官司,就带着孩子来到了梅花镇法庭。王芹芯的到来,使案件的执行工作变得复杂起来。
法官核实了证据,发现王芹芯反映的情况与事实一致,同时调查获悉,常布干没有其他合法继承人。于是法官告知贾也珍,王芹芯与常布干是合法夫妻,贾也珍与常布干结婚是重婚犯罪行为。常布干死了,依法不追究刑责,但贾也珍刑事责任难免。贾也珍与常布干不是合法夫妻,常布干的遗产,贾也珍也就没有继承权。楼板6000元,应当由王芹芯母女继承。贾也珍听罢,顿时抱头顿足,痛哭起来。哭罢,达成执行和解协议:楼板6000元归王芹芯母子所有。
接下来的是,贾也珍的重婚问题。鉴于她的认罪态度较好,法院判处贾也珍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一年。
却说贾也珍,从梅花镇法庭出来,不知何去何从。突然,她一转身,直奔牧阳城。
牧阳城,日月山庄,高居士家门外。一个瘦小的影子,突然从贾也珍面前掠过。她下意识地抬了抬头,眼前这个人,似曾相识。那人手里提着个崭新的旅行包。她还没有回过神来,那人说话了。
“是贾老板吧?我们在高居士家里曾经碰过面。你让我找得好苦,我去过你们的公司,你们的家,都没有找到你们。今天,真是缘分啦!”贾也珍正听得莫名其妙,那人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个烂了边的纸条。纸条一展开,贾也珍吃了一惊。那人原来是偷借据的那个小偷!
“从我决定金盆洗手那天开始,这张纸条,就一直在我身上装着。我坚信,有诚意,总有一天能找到你们。”贾也珍没有看到小偷的恶意。
说到瘦子金盆洗手,还有一段故事:那天,瘦子兄妹两人,回家去阴宅挖树,决定洗手不干了。他们在汽车站下车时,都觉得饿了,就钻进一家土菜馆,吃了个饱。买单的时候,糟糕!两人口袋里的钱,加起来也不够付账。瘦子抓了抓头,让妹妹坐一会,自己出了门。没走多远,看见一个老妇搀着一个孕妇上了车门。瘦子挤上了车,又下了车。瘦子还没有进饭店的门,就听见了老妇的哭叫声:装钱包的塑料袋子没了。后来,瘦子听说孕妇大龄过月未产,还患有妊娠心脏病,当时就晕倒在车上,那老妇也急晕倒了。送到镇医院后,那孕妇和腹中的胎儿都没了命,人们都在骂丧尽天良的小偷。到了家里,瘦子做的第一件事,是抓了把菜刀,要剁自己的手。妹妹抱住哥哥死活不让,哭着说:“哥,不要剁手,我们彻彻底底地洗手吧!”紧接着,瘦子就去了日月山庄,求助于高居士。
“请把这张借条带给陈老板。20万元,对于你们来讲,也许不是个大数。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可能一辈子也赚不到这个数。这几年,我在数着日子忏悔,每天,我都在给所有被我伤害过的人下跪!向这张借据下跪!”那人说着,“扑通”一声,跪倒在贾也珍的面前。
“使不得,使不得。”贾也珍连忙把那人拉起,心里顿时明白了许多。
“我,开了个洗手房。我觉得,洗手比泡脚更重要。因为万恶起于心,终于手。只要不伸手,罪过何处有?手干净了,心想不干净,都不行。”贾也珍听得出了神。
“我给不少当官的洗了手,他们不收贿赂了。我给医生洗了手,他们为病人做手术不接红包了。我给我以前的同行洗了手,他们金盆洗手了。有的还开起了我的加盟店。当然,普通人来洗手的更多,有病治病,无病防病嘛……哦,对不起,忘了正事。”那人说着,双手捧着那张发黄的借条,递给了贾也珍,说要去感谢高居士。
贾也珍接过借条,心里在想:常布干是还不了这钱了。这笔账,自己可能要永远欠陈巽白的了!她不知说什么好,支支吾吾地道了声谢谢,跟着那人进了高居士的屋。
“大师在上,小的我,第三个加盟店快要开业了。我说过,每一个加盟店开业,我都得来感谢您,不成敬意。”高居士正在推却,那人把整个旅行包往高居士的桌腿边一放,向贾也珍一抱拳,飞也似的出了门。贾也珍一愣神,后悔没有问他的姓名。
贾也珍落了座,高居士问:“尔来何事?”贾也珍道:“婚姻。”随即,在一方纸上写了个“回”字。高居士目光在纸上停了一下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若不谨慎,悔之晚矣。”贾也珍睁大着眼睛,等待下文。
“问婚姻,你走错了一段路。人,可以回头,事,似乎不可挽回了!”高居士看了下贾也珍写的“回”字,发现外面的“口”字,左上方和左下方没有封口。
“那么,我可以回老家去吗?”贾也珍提出了婚外的问题。
“老家,当然可以去。”高居士说。
“那,我回老家,该注意什么?”贾也珍又问。
“远方不招手,近方不低头,若见方中水,千万莫停留。不过,事在人为,只要本分做人,谨慎做事,与人为善,必然善己。”高居士答。
贾也珍谢别高居士,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之中。她来到公交站台,看见一辆公交车启动要走,正要招手,看到车子是方形,手伸出一半,就缩了回来。回到家里,她揭开米缸的盖子,空空的,看看家里、院里,空空的,只有那树梅花含苞待放。她想哭,却没有哭出来。她把整整一个家,塞进一个双肩旅行包里,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她来到镇法庭,把门的钥匙交给了法官,就去了火车站。在候车室里,她透过候车室的玻璃屋顶,呆呆地看着天上飘过的流云,心里一片空白。检票了,她慢慢地立起了身,不慌不忙地走进急促的人群,登上了开往故乡的动车。
下了车,人像流水一样向外奔泻,贾也珍从容不迫地晃悠着,不知要到哪里去。终于,她敲起了手机上的按键。电话通了,她听出是儿子的声音,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她哽咽着说了声:“宝贝,妈妈想你。”停顿了一会,传过来儿子的童音:“妈妈,阿姨对我很好。爸爸说,你就别来骚扰我们了。”接着,是一串“嘟嘟”的声音。她没精打采地出了车站,太阳还有一竿子高,她心里在盘算:离娘家有四五里路,走吧,散散心。
走了一会,路边露出一眼古井,是自己小时候的吃水井!一个惊喜的画面,打破了心中久久的沉重,她,仿佛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她刚想走过去看个仔细,眼睛突然碰到了井上那方形的井栏,耳边想起了高居士的话音:“近方不低头。”于是,她止住了脚步,转身往前走。
一边走,一边在想着自己刚刚走过的那一段路:牧阳城创业,常布干借钱,风雨中出轨,两口子分手,手足间反目,瘦子盗借据,三层楼事故,无墙房案件……走着走着,她的腿变得沉重起来。
贾也珍止住了脚步。此刻,眼前是一口养鱼塘,她缓慢地移动着双脚,眼前浮现出生命中最后一个亲人:妹妹。她拨起了妹妹的电话。电话通了,妹妹听出是她的声音,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把电话挂了。贾也珍顿时觉得天昏地暗,眼前一阵阵发黑。她在鱼塘边蹲了下来,见水中露着一个木牌,上面写着:“水深危险,切勿游泳。”突然,一股力量从她背后升起,贾也珍“腾”地站起,纵身跃向水中。
这时,梅花村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鞭炮声,一家洗手店开业了!
紧接着,又响起经久不息的爆竹声。原来,牧阳城扩建,郊区划为市区,梅花村的菜农即将全部转为城市户口,全村人将要集体搬进已经竣工的“梅花山庄”。菜农们欢天喜地,举着红头文件,燃放着空前的喜悦!
爆竹声惊天动地,此起彼伏……
这正是:
牧阳城外正风高,
一树梅香万户豪。
异案奇闻成旧趣,
看君洗手是新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