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诸事不顺

贺忆安没有在韩府多逗留,早早地回了自己新开的照相馆兼公寓。

照相馆的另一位股东柴俊生一见他进来,便戏谑道:“观老情人的礼,感觉好吗?”

“我就吃了这一回瘪,你打算说上一辈子吗?”贺忆安脱了外衣,忽而想起刚才被人教训的事情来,就挥着拳头吓唬他道,“你可得当心了,人家现在是外长府上金尊玉贵的少奶奶,说不得呢。”

柴俊生自说自话地安慰道:“要说这个小老乡,也真是没良心。初到北京的时候,为了找一个划算的住处,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我们两个有这方面的熟人,在会馆里一口一个阿哥叫得那么甜。现在有了好归宿了,就把我们甩开了,连请帖也没有送一张。这按说她要嫌我小门小户的,攀不上她这朋友也就罢了。可你这样的,她怎么还嫌呢?”

“你没听过有钱不如有权吗?”贺忆安冷笑着,从酒柜里开了一瓶白兰地。

“语气不对哦。”柴俊生摸着下巴贼笑,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把刚倒的一杯酒给抢了过来。

贺忆安手里一空,摇着头回身又去拿了一只杯子出来,嘴里嗔道:“我说你能别老拿这件事开玩笑吗?想我这一世英名,毁在这么个小丫头手里了。我真是……”

也罢,要是自己不吃瘪,只怕柴俊生还不爱说呢。

想到这一点,贺忆安也就不往下说了。可他心里却依然不好受,在男女交往这方面,他总是自负有魅力,却不想在向兰这里栽了个大跟头。看起来文文弱弱、羞羞答答的小姑娘,背地里倒很会借着各种人际关系搭梯子。直到她发表婚姻大事的时候,贺忆安还在吹嘘自己新认识的女友是出淤泥而不染,让柴俊生这一干人等一直笑到了现在。为了挽回一点面子,贺忆安就想借家里大伯的嘱托,忽然出现在婚礼现场,让向兰措手不及一番,露出真面目来。

谁知这招数是完全想错了,向兰一整天都守着她新嫁娘的矜持,对谁都是点头微笑不说话。既不暴露自己认识贺忆安,更是装成陌路人不给人留下任何把柄。

“哎哟,我说这外长就是外长,怎么这么不拘旧俗呢。”柴俊生说时,从墙上撕下了今天的日历,亮在了贺忆安手里。

“诸事不顺。”贺忆安饮了一口酒,不由得白了一下眼,脑中闪过一张倨傲的冰山脸,“我说呢。”

这一天的热闹归于沉静,不知不觉,白墙壁上的挂钟打过十二下。

沈初云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钟声敲过最后一下后,她腾地坐了起来,大声向外喊:“张妈,张妈!”

“来了来了,大少奶奶怎么了?”张妈一面胡乱系着纽扣,一面从下人房里慌慌张张跑来看她。

房内的电灯已经亮了,沈初云只穿了件薄薄的睡衣,脚下是白缎子拖鞋,楼板被她踩得咚咚作响。

张妈一望,大半张床都是笔挺挺的,就猜到她在气什么了,却仍装着傻问道:“大少奶奶,您哪儿不舒服呀?”

沈初云往床头抽屉里取了一本名片册子,一下摔在了地上:“给我一家一家打过去找,先往狐朋狗友那儿去问,问完了就往胡同里、窑姐家挨个儿打过去。找着了你家大少爷,就同他说,明儿一早要是不想到上人跟前说理去,趁着天没亮,就赶紧回来跟我谈判!”

“这……”张妈虽蹲了身去捡,心里却自有一番主张。

到底是四房大喜的日子,固然不全是沈初云的错,可她是长媳,就该顾着韩仲秋身为长子的颜面,这深更半夜还是别闹的好。然而,这位少奶奶是怎样的倔驴脾气,张妈早领教过了,还是照她说的去办比较妥。左右韩仲秋不过是同妻子不和,倒不至于不将父母、兄弟放在心上,总该知道今日是他理亏在先,一会儿回来了也不会怎样吵闹的。

电话打过一巡,都说没见过韩仲秋。

沈初云在里边卧室听着,只是沉沉叹气,她现在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其实她心里是早有主意的,韩仲秋这会儿十有八九是在老相好家里。不过是念着一点夫妻情分,不想一下子就把他看得那么死,先往别处问一问,兴许他只是被哪个朋友拉去了而已。但事实却响亮地打了她一个耳光。

“不要这么麻烦了,直接找陈依曼!”

张妈举着听筒的手,被沈初云这一吼吓得直哆嗦,忙不迭应了。饶是这样紧张,陈依曼寓所的号码,还是一下子就清晰地跃然于张妈的脑海中。

待到韩仲秋拖着步子,一身酒气地回到家,已是凌晨三点钟之后的事情了,玻璃窗外都已蒙蒙有了亮光。

先时,沈初云问张妈要了一杯咖啡。韩仲秋快张妈一步先进来了,沈初云抬眸一瞥,口内不禁冷哼道:“好个大忙人啊,不请你还不回来了。”

“家里有喜事儿,几个朋友凑在一处热闹热闹,你又小气个什么劲,非要我回来!”说时,韩仲秋脱了外头的印花青缎马褂,懒懒地往床上一甩。跟着,自己也躺了上去,口里“哎哎”地吐着酒气。

正赶着这个时候,张妈端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进来。

沈初云拿眼睛示意她放了东西就出去,然后起身立在床前,冷问:“家里的确是有喜事儿,可你毕竟不是新郎官儿吧,怎么倒弄得比人家还忙呢?你的那些朋友,是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又是怎么个热闹法?”

韩仲秋闭了眸子,不说话。

沈初云也并不期待他回答,冷笑着兀自替他答了:“我看不是牌桌、酒桌上的闹法,倒是热被窝里的闹法吧?”

韩仲秋也不自辩,沉默也算是答案了,且他并不认为有何不妥之处。

沈初云见了,心内不免一沉,眼泪就扑簌簌落下来了:“你可以不顾我的尊严,但是你这样做,将老四他们夫妻两个置于何处?又将父母置于何处?”

听得烦了,韩仲秋也高声嚷了起来:“你别这么跟我说话,去了什么妇女促进会,好的没学会,尽学些尊严、平等之类的空话。我们家不过是需要个新式的门面装点装点,借此来争取新派学者的支持。要不然,父亲的两房姨太太首先就不平等,母亲也没尊严!”说着,白了她一眼,又满不在乎地打了个哈欠,索性将鞋也踢掉了,滚进被窝里,打算睡个回笼觉。

每次都是这样,拿家里父亲的妾室问题来做挡箭牌。既然这样不知廉耻的话都说了,事情也做了,又一味地只是撒谎搪塞。面子是韩仲秋自己扯下来的,也就不能怪沈初云翻脸不认人了。

想到此,沈初云转身拿了一套干净衣裳忙去换上。等她洗漱完从卫生间里出来,抬头看钟,恰好是四点刚过。这家的家长韩延荪总是在这个时间起来,先打一套太极,再去衙门上班。

顺着回廊,转出月亮门,东方已露鱼肚白,又见着对面新房里早就亮了一盏灯。

张妈追出来,看见沈初云望着新房的灯光张望,心道可算是有法子转圜了。脸上便是一笑,上前轻声道:“大少奶奶,听说新少奶奶特别有孝心,知道老爷都是四点钟起来的,也把闹钟调到了四点钟,这会儿只怕正在洗漱呢。”

听了这话,沈初云的鞋尖微微往旁一偏,便有些犹豫了。

这时候去找韩延荪说韩仲秋的问题,只怕是不合适了。因为既然找了长辈出来管束,便是准备把话彻底说出来的,那就不是十几二十分钟可以解决的问题。万一新娘子也是这个时候过去,就会听见家里的丑事了。人家新婚的头一天,就闹家庭问题,总归对谁都不大好。

张妈见她身子已经慢慢回转,就适时上前搀住,劝道:“大少奶奶,咱回去吧,日子长着呢。”

这张妈的意思是,日子长着呢,总有苦尽甘来的一天。

可沈初云想的却是,是啊,日子还长着呢,过后的折磨也还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