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这是今日的南城日报。”
丫鬟将报纸双手呈上,在杯中添了上等红茶。
腾腾热气间,日报头条恍然入眼。
——人民商行行长许蒋毅病危——
主人端起红茶,送入红唇,掩住了嘴边的笑意。
“夫人,张医生来了。”
原本,张医生是日日都来看诊,后来日子长了,便一月一次,到现在的三月一次。
主人将我抱起,恭恭敬敬的起身,与那位张医生点头问好。
“最近,感觉好些了吗?”
熟稔的问候,礼貌又不唐突,张医生推了推眼镜,一身蓝布衫大褂,斜襟垂挂怀表,端端正正躬身回礼,是位年长的绅士。
“好些了,只是,还是爱做梦。”
下人已经退下,主人请张医生坐下,送上一杯沏好的红茶。
“还是那事?”
“也不算是,梦里总归不是她满身是血的样子了,她说她投了个好胎,叫我不要担心。”
“不做梦,才是最好的,不过继而眼下你的梦境有所好转,证明那药还是有用处的。”
“可是张叔,我还是想梦见她,噩梦也好,托梦也罢。这三年,除了对付许家,我已经没有任何活下去的欲望,她说她转了世,她说她过得很好,可我不信……我还是想见她,哪怕是黄泉,是奈何桥,我还是想见她。”
张医生叹了口气,似乎在斟酌用词。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或许不是自责,而是一种执念。”
主人抬起了头,眼角微红,兀自摇头。
“我是悔恨,如果当年我寸步不离,她就不会被那畜生……如果我没有握住那把刀,她也就不会死了,她待我那般好,最后却死在了我手里……如果,如果我早知道……”
“这世上,没有如果。”张医生取下怀表,捏在手中,“三年过去了,你也该放过自己了,顾小姐。”
现如今,这世上还有人敢叫主人“顾小姐”的,除了明二少,也就剩当前这位张医生了。
“你父亲,是我至交,顾兄年轻时常念叨,顾家人,有血有骨气,有仇必复,知恩必报,待许家这事尘埃落定,顾小姐还是要念及明家恩情,好好活下去。”
“她叫我好好照顾明叙,我不会违了她的愿,说起来,许家的事,还要多谢张叔。”
主人敛了神色,将报纸推在张医生面前,“许家当家主一倒,他们自家倒是先乱了,许家这块肥肉,许卿安那纨绔,是守不住的。”
张医生将报纸拿起,眯着眼凑近了些。
“许蒋毅的私人医生,是我的学生,没想到,动作还挺快,他家商行的期票最近倒是一跌千丈,商会又被明叙压上一头,现在当真是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许蒋毅那些个姨太太到底还是有些钱财的,原本还想出钱帮衬许家,现在许蒋毅病危登报,那些姨太太搬空了老宅,各回娘家去了。”
“许家这几年,暗地里干的勾当,惹了不少仇家,许蒋毅一倒,都不用动手,自然有人上赶着分这一杯羹。”
“这许蒋毅的姨太太们都怕着仇家找上门,许家商行已经是一副空壳,这许家半多不少的家业,也就落到了许卿安手里,一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哪会打理这些,恐怕还是要靠旁人相助的。”
主人端起红茶,轻抿了一口,“多谢张叔提醒,许家那些琐碎的产业,我已经让明叙盯着了,在许卿安身边安插一个得力的助手,并不难。”
说了正事,张医生这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稍稍端正了身形,将那怀表提在主人眼前。
“许家的事过去后,你要注意休息,最近我从西洋学了催眠,催眠入梦,或许可以解你的心结。”
眼前的怀表,就这么缓缓的摆动,周遭一切,逐渐回归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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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清,还要打扮多久啊……”
明月一身西洋裙装,冰蓝的蕾丝坠在腰间,光滑如墨的卷发,散在背后,耳坠镶钻,在修长的天鹅颈间耀耀生辉,轻丝手套裹着玉手,懒懒搭在眉间,一双灵动的大眼偷偷往门缝中望去。
屋内的人,没有作答,明月翘起水润的小嘴,气鼓鼓的像只河豚。
“啊清,船上的宾客都来了,人家是寿星,都催着我出去呢,啊清……你快些好不好。”
“吱——”
门开了。
一道清瘦的人影,从暗处走来,带着淡淡幽香。
墨蓝色丝绒旗袍,开叉恰到好处,一双修长细腿裹在深色裙下,若隐若现,腰身寸度,玲珑有致,细长的远山眉淡淡平展,气息如兰。
方才还在催促的明家大小姐,此刻已经丢了魂,目光落在那人温柔的眉眼上,便再也收不回了。
倒是顾清的脸上先融了笑,手上放着一个精致的墨色锦盒,送到了明月眼前。
“你的生辰礼。”
接过眼前的盒子,明月迫不及待的打开,是一只上好的翡翠玉镯,小心翼翼的拿起,将自己白嫩的手腕放了进去。
欣喜的在顾清面前晃了晃手腕,嘴角满是掩不住的笑意,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伸手拉起顾清的手腕,看到上面有一只一样的翡翠镯子,这才攥了顾清的手腕,拉着她往甲板走去。
“今天虽是我的生辰,我也给你备了惊喜,待会儿,你可不要感动的哭鼻子。”
明家大小姐对自己的惊喜很有信心,一路步伐轻快,眉间的笑如何也挡不住。
顾清被她拉到了甲板上,暮色降临,起了微风,江面波光粼粼,将漫天星河揉进了薄雾远黛。
“啊清,你往那边看。”
明月指着船身后方,话音刚落,一声巨响划破天际。
“嘭——”
一朵朵烟火升空,在头顶炸开,绚烂明艳的花色将江际照亮,恍若白昼。
接天连映的光亮,打上星空,斑驳交相辉映的花色在半空盛开,饶是人间百态,山河如画,也比不过此刻的景色,言辞华丽,也比拟不出此刻的心境。
清风徐来,船身停泊,两位清丽佳人伫立甲板,仰望这场盛大的花火,花束璀璨,映衬江河一片荣光。
顾清眼角微润,嘴角轻扬,刹那间,水光失色,星河暗淡。
“啊清……这烟火我命人放了一半,另一半等午夜过后,我再放给你看,好不好?午夜后,你在这里等我,我……有话对你说。”
身后是烟火的炸裂声,风也停驻,顾清回望过去,眼中映照一片星光,只启了薄唇,淡淡答。
“好。”
辛卯年,春分夜,西临江上一场盛大的烟火,顾清回眸望去。
这一望,便成了终生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