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三十多年前的这一片龟甲之纹,让清河子下定决心将国师之位传于刚入师门不久的落魄皇子鎏莠。
这只是他对神意的推测,不能说扶乩的结果就一定非鎏莠不可,但意象仅是意象,如何解说,任人评说,无有定论。
所以,如果清河子在吴博士那个时代,说不定也会是一个严谨的学者,因为他在没有充分证据的情况下,从不臆断任何一种占卜结果。
而且由于尴尬的身份,鎏莠本就不适合再进入皇子序列。诏帝犹豫不决,自然不会让一个不是在内廷出生、抚养记录来历不明之人继承大统。即使到了裎帝这一代,子嗣艰难,鎏莠也一直记着师傅临终前的嘱托,以匡扶鎏氏基业为己任,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越雷池半步。也许连他自己都不完全相信扶乩所显之象。
虚极道:“贫道原想找国师论道,自知人微言轻,说不定连面也见不得,没想到机缘巧合,竟然让我得见。已是三生有幸。这真是要感谢春陵侯家的王孙!”
虚极说着,脱下了外衣,就是那件太学生的校服。
鎏莠有点奇怪了,怎的一来就脱起衣服来,甚是无礼?
只见虚极把这件衣服衣领上面一点地方朝外一翻,然后放在石台上。鎏莠定睛一看——一个“绣”字赫然在目。
原来,太学生的衣服都差不多,所以各人都自己染色或者绣一个名字,以示区别。当日,鎏绣给老虚极的衣服,正是平日所穿的那件,也恰恰是这个字,让虚极惊叹不已!
他说:“这位少年王孙,名字里一样也有个绣字。我一路而来十分落魄,几乎在市坊间乞讨。遇到了这位鎏公子,居然资助于我,赠衣赠金。”
鎏莠也十分惊讶,元冲死后,他一直在寻找新的后继者,虚极子今来,却给他提供了这样一则有价值的消息——武州宗室中有个叫鎏绣的孩子不错。
但转念一想,又担心这老者会不会是春陵侯找来的说客?之前鎏裎无子,要选太子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各旁系氏族蠢蠢欲动,当时落选的也不少,不会是皇子没选成,现在又想算计他的国师之位了吧!
虚极也是极聪明之人,看到鎏莠怀疑的眼神,也就不再多说了。
“这是横插一杠子的事儿,有感而发,国师亦无须放在心上,一切顺其自然。”虚极道,“但贫道尚有一事不解,在去见三清之前,愿与国师论论道理。”
鎏莠心道,原来是想与我当面论道,这正是修行长者之范。儒家亦云,“朝闻道,夕死可以。”可见虚极道长是有道高人。况且,桃坞之卜,这世上除了他们几个师兄弟,所知者已皆为亡人,应该不会专门拿这一说来只为给鎏绣镀金。
遂放宽了心,拱手而言:“道友有何疑虑,尽管问来。”
虚极道:“尊驾以皇子之尊兼国师之职,尚不能阻止王氏一族专权,今年又开始征兵,将我门下弟子皆选派入伍,是何道理?”
鎏莠道:“真人面前也不隐瞒。如今道门衰微,确有欺名盗世之辈,而应征入伍保家卫国,本来也不与修道相悖。不然怎有桃木剑、五方令旗,这本来不就是我辈御敌之术么!用在鬼神与用在他人身上,又有何区别!故而并不阻拦王氏施政。”
虚极道:“天地本是虚无,我辈自幼修行,既修道,又为何参与世俗之争?”
鎏莠道:“你可知先帝为何赐我珊瑚?我每日参详,这珊瑚婆娑,好似江山妖娆,我是国师,既以世俗国家为重。你们虽然修行,可也在这天地之中,如家国、族人不保,汝等又何有信众、如何生存于世间呢?”
虚极赞道:“国师教训的是,家国难两全,国之有难,吾辈便需入世。儒家首倡入世,故如今最是得用。”
鎏莠正色道:“无为,无不为。帝王之道,莫过于此。”
虚极哈哈大笑:“受教了!告辞!”
鎏莠道:“不送!”
不等鎏莠扶起,虚极便纵身一跃,轻轻落地。
鎏莠看了看留下的衣服,连忙一掷而落,不偏不倚恰恰落在虚极肩上。
鎏莠高声叫道:“春陵鎏氏这件衣物是给你的,不敢擅留,名字我记下了!”
虚极批了衣服,掸掸灰尘,回头做了一揖,道:“多谢!”遂消失在丛林中。
此时日已偏西。鎏莠又独自坐了一会。于公于私,他都会为H朝效力,天下是鎏家的。可是,如果自己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修道人呢?会不会也如今日的虚极子一般?怨恨朝廷横征暴敛?
桃坞之卜,不觉已过去三十年了。鎏莠捋捋稀疏的胡须,他和这位虚极子一样,人生也将至尽头,辛苦培养的接班人又突遭横死,自己又何尝不难受?
所以,臣子们应当入世,但掌握着王朝核心权柄的皇室,怎可留恋世俗?无为而治,才是帝王家应有的态度,崇德报功,垂拱而治。他坚信,道家便是帝王之道。
第二日,鎏莠来到太学,装作无意间路过,问董禃要学生的花名册。董禃见是国师需要,也不以为意,当场让他翻阅。
鎏莠一面找,董禃一面在那里叨叨,说起张绪飞请辞的事情。鎏莠对这个年轻人很有印象,尤其是那群奇怪的姬妾。这个人请辞了,那农学谁来教呢?
董禃忽然非常严肃的说:“我已上书奏请此事,如今尚无消息。一个小小的太学教授,又非三公九卿,怎的如此难以决断?拖延多日!”听这口气仿佛是对摄政王的行政效率有所不满。
鎏莠也不以为意,继续在花名册上找人,果然,他找到了鎏绣!上面还简单记载了生源和年龄,武州春陵,年二十五。还有所住的厢房位置。
他没有搭话叨叨的董禃,径直去找人。没想到遇到了邓纭、杨忆等同学,一问才知,原来鎏绣辍学了,线索就这样断了,除非找人去春陵,眼下还没有合适的人选,他就考虑道秋天凉爽些,亲自带着小童去寻。
不久,太学传来更大的新闻,原来是摄政王王芒看了奏表,不打算用董禃推荐的任何一个农学老师,因为——他打算亲自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