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吕氏复出(5)

他自然不知道这案子有什么内幕,只是克守本份、实心实意的去查案。但这个案子,却根本不是他查得了的。不说别的,单说出事的地方军器监,就不是那么好进的,这是失窃案,可失窃的现场,军器监的档案库,总共只让他进去过一次,还是跟在陈绎屁股后面,时间也不过一炷香,整个过程,军器监的人寸步不离,防贼一般。但他还是没有放弃,另寻他法,努力查探。他在汴京的酒馆茶楼勾栏商行,四处打探消息,却一点线索都没有。而最让他想不明白的是,这么重要的案子,陈大尹提审军器监相关人等时,不但没用过刑,连询问也是草草问过了事,似乎压根就没想问个明白。

过了许久,他终于意识到,陈绎可能压根就没有想破这案。不想,他才打算要放下这案子,陈绎却又叫他来过问了。把田烈武搞得满头雾水,难道是自己想错了?

但此刻他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回答:“回大尹,实是没有什么消息。小人估计这样查也不会有消息,京师的契丹人、党项人一点动静也没有。军器监的人我们也盯了梢,半分破绽都没有找到。依小人看,还得去军器监勘探一回,或许……”说到这里,他大着胆子说道:“或许,再问一次口供……”

“嗯?”陈绎鼻孔里哼了一声,田烈武赶忙闭上嘴巴,心里不由有些忐忑,刚才的话实在有些僭越了,好在陈绎并没有过多责怪的意思,态度还比较和气:“田捕头,你只管做好自己的本份,继续抓紧追查,时间一长,或许有人就守不着口,不小心露出点马脚来。你先下去吧。至于别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这个案子,你继续盯紧了就是。”

田烈武连忙答应了,告了退,刚走到门口,就听有人进去禀道:“御史台蔡司宪求见。”

“快请。”

离开陈绎的住处时,就在公廨的门口,田烈武看见几个人簇拥着蔡确走了过来,他连忙让到一边,蔡确看都没看他一眼,便大摇大摆的朝公廨里边走去。

对于这个长得仪表堂堂的蔡司宪,田烈武心里是有点看不惯的,以一个捕役的直觉,他觉得此人有些阴险。不过,人家是朝廷重臣,和他的地位有天壤之别,他也不敢表露出来,御史台司宪,有时候连宰相也得让他三分,自己又算是什么?

不过他也只是担心陈绎,因为他知道这个案子是御史台管的,他不希望陈绎吃蔡确的亏。陈绎也许不及他父亲经常挂在嘴边的包公,但田烈武觉得他们的这个陈大尹,其实也算是个好官。田烈武只是一个小小的捕头,既不明白朝廷中复杂诡谧的形势,也分不清错综复杂的派系。他和大部分老百姓一样,只知道谁是个好官,谁是个坏官。朝廷的法令,能够让老百姓过安定日子的,就是好的,搞得鸡犬不宁的,就是坏的。田烈武有这样简单的判断——在陈绎坐开封府以来,开封府的衙役们,都还很规矩,虽然他们田家代有祖训,不许欺压良善,但田烈武也知道,因为衙役们的薪俸不高,上下其手做各种坏事的人,所在多是。但是公吏们也是最善于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若遇到能干的好官时,他们就会主动的收敛一些。因此,陈大尹能令他的同僚们规规矩矩,自然就是好官。

出了开封府,田烈武回头看了一眼那对瞪圆了眼睛的石狮子,又想起自己经办的这个军器监火药配方失窃案,心里面感觉到说不出来的窝囊。他很想甩挑子不干了,但想想家里新婚燕尔的婆娘还要养活,老头子脾气来了,拿起棒子就打的狠劲,终究是不敢乱来。田烈武很羡慕自己的族叔田琼,他是王韶手下的一员大将,现在正在熙河边上一刀一枪的和那些夷崽子们拼前程。前一段时间听说王总管招降了包顺一伙,现在应当开始大战了吧?

想到那金戈铁马,鼓角峥嵘,田烈武身上的血液都热乎起来,真是羡慕。可是,当兵还要好象囚犯一样黥字,挣再大的军功也照样被人看不起,再说,自己根本不可能说服老头子……想到这些,他又不由有点意兴阑珊。倒不如叫几个人去大相国寺边的酒楼喝两盅,听听那说评书的讲讲三国隋唐过瘾。怎么关公那时候,当兵就没这么多事呢?只要当上将军就能万人景仰,和现在全然不同。

以田烈武的薪俸,自然是买不起马的,现在汴京的马价,一匹普通的马也要九千文左右,加上四百余文的税钱,总计要花到十贯,这对田烈武来说,是一笔巨款。如果是战马,差不多要三十到五十贯,更非他所能问津。因此,他平时骑马,都是骑公家的过过瘾。这时候便先步行回了家,换了便装,揣了一块腰牌,出门叫了几个伙计,一道往大相国寺走去,好的酒楼他们也去不起,只能随便找个热闹一点的店铺,叫几个下酒的小菜,一边喝点老酒,一边天南海北的扯谈。

一个叫贾胡子的捕快见田烈武闷闷不乐,满腹心事,知道他在烦什么,便开解道:“田头,有什么好烦的?那破案子,破得了就破,破不了就算。有什么要紧,你还看不透么?”

不说还好,说出更是心烦,田烈武端起酒碗,猛的喝了一口酒,恨声道:“一点头绪都没有,砸了我们开封府的招牌。”

见他如此烦躁,旁边一个叫吕大顺的捕快也笑了起来,道:“我说田头,用得着那么较真吗?你没看出来陈大尹根本没有想破案的意思吗?”

田烈武瞪了他一眼,“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贾胡子哂道:“田头,也就你认真。说真的,这有什么?你去过酒楼吗?只要去酒楼听那报博士读读这两天的报纸,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其实这案子,本来算是了了的,不了了之,不想西京有家什么报纸又捅出来了,所以赵官家和王相公面子上挂不住了,才又着了急,一级压一级,于是陈大尹又来催你。可依我看,陈大尹依旧是想拖一日算一日。”

田烈武瞪大眼睛不信,嗤之以鼻。他平素不看报纸。原因很简单,穷!做捕头要不挣昧心钱,手头的钱就得算计着花,他既买不起报纸,也难得进一次有报博士的酒楼。因此,他根本就不信贾胡子的话。

吕大顺知他不信,也笑道:“田头,贾胡子这次却没乱说。你和嫂子也别太热乎,偶尔也去去酒楼,长长见识。如今要不知道报纸上写了啥可真不行,出门和人说话都搭不上话。贾胡子说的,我也听我家三哥[58]说过……”

“你家三哥?”

“没错,三哥现在可是长进了。”吕大顺毫不掩饰的炫耀着,“田头听说过白水潭的桑公子说服了东京一百家商号掌柜,一起出钱办了一百所义学的事吧?这事陈大尹是请了皇命嘉奖的——我家三哥就进了桑公子办的义学,如今也和田头你一样,认得字了。他学里边有报纸,回来便和我讲,嘿嘿……那上面什么都有,听听,长见识。”

贾胡子也笑道:“巧了,我也是我家那小子从义学回来胡吹,才想起去见识见识。桑公子真是好人,要不然我可从来没想过要送我家那小子上学。龙生龙凤生凤,我儿子没有中进士的命,但识几个字总是好的,不至于做睁眼瞎。”

田烈武才二十四岁,他老子生他就生得晚,他结婚又晚了一点,才一年多,老婆肚子还没有动静,自是不太关心义学的事。这时听了这些事情,心里既有些惊讶,也为他们高兴,他倒丝毫不介意二人的炫耀,反顺着贾胡子的话笑道:“那可不一定,家境贫寒能中进士的人也不少。你家大哥儿我看就挺有出息的,将来若是中了进士,可就是光耀门楣了,比我们这些舞刀弄枪的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贾胡子嘿嘿笑道:“这个,田头又有所不知了,桑公子办的义学,和寻常的私塾不一样,小哥们除了读书识字,还教算术格物,还要习弓马,逢双日就要骑马练箭,还学剑术之类,说要文武全材才是英雄。中进士什么的,我是断不敢想的,只盼他能和田头你一样,文武双全,就是我家的造化了。”

田烈武听他说义学有这些名堂,正在惊讶,没想到贾胡子居然说自己“文武双全”,一口酒下去差点给呛着,笑骂道:“你真是没出息,我就识几个字,会写几封信,也叫文武双全?让人听见笑掉人大牙。”

贾胡子嘿嘿傻笑,也不辩解,他自己大字不识几个,便是“开封府”三字,连在一起他就认识那叫“开封府”,要是拆开了,他一个都不认识。田烈武能写信,还读过书,在他看来,的确是“文武双全”了。

三人跑题闲扯了一阵,但田烈武心里到底还放不下案子,喝了阵酒,又不禁自言自语的说道:“究竟是哪个龟儿子偷了配方呢?”

吕大顺是个老捕快了,见田烈武犹在纠结,不禁冷笑道:“田头,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家世代捕快,回家去问问你家老爷子,看他可曾见过什么飞仙剑侠没?我做捕快二十多年了,什么案子没见过?像军器监那样的地方,什么外贼能有这个本事?你真当契丹人、党项人能上天入地不成?”

田烈武心里一震,“可若是内鬼,偷这个火药配方有什么用?”

“是啊,偷这个火药配方有什么用呢?按理说,偷了配方,也只能是卖给那些胡狗子了,可是各国使者我们都盯得死死的,皇城司那边也没有消息,谁也没见过可疑的人和他们接触……这才是这个案子最蹊跷之处。”吕大顺对此也是无法理解。

几人正在苦思不解,忽然,却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要是有人偷了配方,根本不是想卖给敌国,只是偷偷烧掉,你们就算把胡人盯得再紧,也没有用吧?”

“谁?”田烈武腾的站了起来,目光锁定一个白袍儒服的男子,那个男子坐在靠墙的一张桌边上,自顾自的喝着酒,虽然是在这种市井嘈杂之地,可是他身上散发的那种气质也能让人觉得超凡脱俗。那个男子旁若无人的喝了几盅酒,理都不理田烈武一行人,就向外走去,似乎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他们存在一样。

吕大顺见他如此猖狂,正在发作,却被田烈武一把拉住,“不要冲动。”田烈武若有所思的望着那个年轻人渐渐远去的背影,轻轻的说道。

见过蔡确之后,陈绎总算是大体明白了朝中各方的心思。

对于新党的这位新贵管勾御史台事蔡确,陈绎还是有过一些了解的。此君可谓深得霜台之精髓,最擅长的就是揣摩上意,希旨办案,而且该狠的时候够狠,敢于兴大狱、锻炼成狱;该装糊涂的时候,更是擅于装糊涂。

但更让陈绎警惕的是,蔡确的每一次升迁,都是踩着与他办一案件的同僚爬上去的。到目前为止,除了这桩悬而未决的军器监案,蔡确经办的所有大案,与他经办同一案件的同僚,不论官高官低,无一例外,全都倒了大霉,被贬逐是他们共同的下场。而这也更加突显了蔡司宪卓越的能力,案件最后的定谳不但彰示了蔡确的英明,更重要的是,它还总是“暴露”出其他办案官员的无能昏庸甚至是奸诈——因此他才升迁如此之快。

陈绎可没有兴趣延续蔡确这一记录,让自己步那些倒霉的家伙的后尘。

蔡确向他暗示,朝野压力极大,皇帝与王安石都想尽快厘清真相,应该不惜代价把这个案子办成铁案。他暗示很可能是军器监中有人想将配方出售给辽人牟利,而冒险偷取原件,应当是为了取信于辽人。而能够有此能力的人,必定是与孙固或者沈括关系密切的亲信、心腹。因此,他们应该从二人身边的亲信人员进行突破。

不得不说,蔡确所指示的方向,的确是可能性最高的。

但是,陈绎是断案的行家,在这方面,蔡确在他面前,只能算是班门弄斧。而且,他也不是田烈武这样的小捕头,他有丰富的政治经验。只是凭直觉,他就知道,案情不可能象蔡确暗示的那样简单。而且,他甚至觉得,蔡确很有可能知道这一点,甚至是已经知道真相,他在故意误导自己,如果他根据蔡确所指的方向去办案,十有八九,要掉进蔡确早已挖好的坑里。

就案情本身来说,孙固、沈括都不是白痴,军器监两个月能把账目烂成这样,固然一方面是因为军器监刚刚创建不久,账目混乱,但是很明显,肯定有一只巨大的黑手在后面操纵,他无法想象军器监中有多少人参预了这件事!火药配方失窃,陈绎做过现场勘查,外贼可能性为零,此案绝对是监守自盗。以陈绎丰富的经验,要破此案不难,甚至是很简单——只要能兴大狱,让他放手逮捕疑犯,严刑拷问,他就有九成的把握,把案件弄个水落石出。

但是,这却是不可能的。陈绎甚至有一种直觉,在他真的抓住犯人之前,他的乌纱帽会先保不住。

当然,让陈绎不敢轻举妄动的,并不是直觉,而是蔡确。陈绎对自己拷问犯人的手段颇为自信,但是,他更加清楚,在这方面他如果和蔡确相比,同样是班门弄斧。况且这是涉及到朝廷官员的案件,御史台更是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此案如果可以这样办,蔡确没理由把功劳分给自己,他有充分的理由吃独食,他才不相信蔡确会看在同是新党的份上,分一份功劳给自己。要知道,蔡确有一样让陈绎都望尘莫及的本事,他能够从嫌犯口里拷问出任何他想要的口供,而且,在他用过刑后,嫌犯在任何情况下,都绝不敢翻供。

小心驶得万年船。陈绎觉得这个案子,他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蔡确不去做的事,他也绝不去抢功。

况且,除此以外,陈绎从蔡确身上,也并没有真正感觉到紧张与压力。如果真要有压力的话,按理说,身为御史台的代台长,蔡确的压力应该比自己大才对,这也是让陈绎感到奇怪的地方。

所以,他既不敢追查真相,更不敢制造真相。这个案子不好结,只要结案,就要上报大理寺复审,然后还有审刑院、中书省——石越检正三房公事,就带着一个刑房公事,这一关没那么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