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白水潭之狱(5)

“王家大公子便是好,又能如何,人家早就娶了庞家小娘子,才子佳人……”

一个女子瞅了桑梓儿与楚云儿一眼,掩嘴笑道:“两位姑娘都是天生丽质,哎,可惜呀……”

桑梓儿终究是小孩子,听人家说可惜,便忍不住问道:“可惜什么?”

一句话惹得那些女子笑成一团,有人便答道:“可惜不能嫁进王家呀。”顿时把桑梓儿羞得满脸通红,一时间恼羞成怒,忍不住冷笑道:“你们这些人没见过什么世面,王家又算得了什么?我便是嫁人,也断不会嫁进什么王丞相家。”

有人见她天真可爱,不通世故,更觉得有趣,取笑道:“王丞相家的公子还不行,看来姑娘是想入宫侍侯皇上吧?”

楚云儿见桑梓儿小脸臊得通红,心中竟然升一种想要保护她的感情,她啐了那些人一口,冷笑道:“你们自己削尖了脑袋想嫁进丞相府,却来取笑这位小妹妹。真是好没由来。须知这世上的人物,未必便只有王家的两位公子。”

“小娘子别说大话,若王家公子你都看不上,还有哪位能比得上呢?家世人品相貌事业,王家公子哪一样不是上上之选?”

楚云儿冷笑一声,不再理会。她的丫环却无所顾忌,叉着腰嘲笑道:“真是井底之蛙,白水潭山长,皇上亲赐进士及第的石秘校如何?比不上吗?便是白水潭学院的桑公子,也未必比不上王家公子。”

桑梓儿听到一怔,见这丫环如此看重石越和桑充国,忍不住对楚云儿主仆更平添了几分好感。

但这丫环说话太冲,一句“井底之蛙”,未免把人给得罪了。有人便冷笑道:“小姑娘,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石秘校是皇上面前的红人,谅你也高攀不上。桑公子虽然不错,此刻却在开封府的大牢中,你此刻若来个美人救英雄,劫狱私奔,倒也是说书人的一段佳话,只是要说桑公子和王家公子比,未免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白水潭的事情,在开封府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桑梓儿听她们说到自己哥哥,关心则乱,急道:“桑公子肯定会出狱的。”

“这位姑娘,看你急成这样子。其实桑公子能不能出狱,还不在王丞相一句话吗?”

“你胡说八道,石大哥说他有办法的!”桑梓儿一急,忍不住连“石大哥”都说了出来。

楚云儿心里一惊,连忙过去拉了桑梓儿的手往殿里走去,一面安慰道:“妹妹,别听她们胡说八道,这些三姑六婆知道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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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桑梓儿对石越抱有极大的信心,而石越亦确有乐观的理由,但是事情却并非总能尽如人意。

韩维接到皇帝限期结案的手诏之后,和曾布面面相觑。几次过堂,孙觉、桑充国谈笑自若,程颐辞色俱厉,现在唯一能定案的,只有段子介阻差办公。邓绾却依然大言不惭:“二公何必担心,若让邓某用刑,还怕桑充国不招?数日之间,便能有结果。”

韩维冷笑道:“屈打成招,那是冤狱,不是定谳。”

曾布也说道:“桑充国一介书生,若抵讯不过,死于堂上,我们三人都脱不了干系,当务之急,是搜捕那十三名学生。”

邓绾只不住冷笑:“桑充国什么也不招,天下之大,怎么去搜捕那些人?”

争论不休之下,结果三人干脆各自上表。

韩维上的结论是:

“孙觉、程颐为《白水潭学刊》编审,其纵容之情属实。然臣以为书生议政,并非有罪,宰相当宽弘以待,以免阻塞言路。桑充国实不预此事,此邓绾无事生非,当无罪释放。段子介阻差办公,杖责二十。臣另有表弹劾邓绾……”

曾布则上表称:

“孙觉、程颐纵容之情自是属实,难逃其罪。桑充国实不预此事。段子介阻差办公,当杖责释放。”

邓绾又自有不同:

“查白水潭之案,桑充国实为主谋。其素代石越主持校务,凡诸事未经其手,焉得施行?然臣沮于韩维、曾布,多有掣肘,遂不得定其罪实。孙觉、程颐二人,或有官命在身,或当世之所谓大儒者,却肆意纵容门生,诋议朝政,攻击大臣,下狱之日,又阴使门生故吏喧哗于市井当中,其心实不可测。若不严惩,难戒来者。段子介一举子,腰怀白刃,公然胁迫朝廷命官,目中无全王法,名为圣学弟子,实则亡命之徒,或桑充国所阴蓄之死士乎?臣以为当革去功名,禁其再入科考,其中内情,更须穷治。又十三主犯逃逸不知所踪,当行文各路通缉。石越管教失当,白水潭所致,竟皆为亡命无法之辈,平日已于酒楼拳脚相向,一朝有事,或逃逸王法,或持刃抗命,臣实忧之。奏请整顿白水潭学院,勿使鱼龙混杂,后患无穷。臣另有表弹劾石越无礼法、治邪说等十事,弹劾韩维与石越为朋党沮丧断案等七事……”

三人表章同时奏上,立时引来轩然大波。

赵顼本来想从轻处置这件案子,快快结束。不料三个法官意见各有不同,甚至于互相攻讦!而段子介竟然以白刃拒捕,也让他觉得不可理喻。偏偏三个宰执大臣的意见,也是完全相反。

王安石认为公开诋毁朝政,有损朝廷变法之威信,自当严惩。而从段子介的事来看,白水潭的确鱼龙混杂,需要整顿。对于桑充国,他倒没什么意见。王安石要的,是给天下人做个样子,告诉他们朝廷推行新法的决心容不得别人说三道四!他无意于针对具体的某个人。

冯京不敢和王安石正面交锋,就攻击邓绾心术不正,判案不公。以为白水潭学院纵有轻狂之士,亦与石越无关,与白水潭学院无关,因为没有人可以保证几千人里没有一两个轻狂之人。

王珪谁也不想得罪,干脆称病,躲得远远的。

皇帝的心意一日三变,一方面觉得王安国等人说得对,读书人议论时政,并非坏事,甚至是好事;一方面又觉得王安石说得有理,让这些人胡说八道,对变法所需要的威信,是个极大的打击,自己犹其需要保护这些坚持变法的臣子。对于白水潭学院,一面他又偏向石越,以为石越所学,实在谈不上什么邪说,白水潭学院自有可取之处;另一方面,他又不能接受石越的百家争鸣政策,更不能接受段子介拿着弯刀拒捕这样的事情。

赵顼的心意如此摇摆不定,臣子借机互相攻讦,那就在所难免了。更何况,朝廷的大臣,本来就因为政见不同而面和心不和。

韩维和石越受到邓绾的弹劾之后,不得不暂时避让,等待皇帝做最后的裁决,因为邓绾是谏官,他是有此特权的。韩维本不愿意管这宗差使,正好得偿所愿,只是心中恨极邓绾,连续上表弹劾邓绾,直骂邓绾人品不堪,是王安石的奴才。

然而邓绾步步紧逼,王安石又似乎想要插手白水潭,石越却已经没有丝毫退路了。

本来他希望这件事能够不了了之,和王安石有一个妥协。但是白水潭学院是石越心血所系,可以说是他辛苦经营,好不容易才有今天这般成绩的老巢,是他心中影响历史转轮的能量之源。任何人想要“整顿”白水潭,都是石越无法容忍的。潘照临虽然不知道石越心中所想,但是他的看法也与石越一样:白水潭学院是石越名望所系,将来从这个学校走出来的,毫无疑问都是石越系的菁英,从长远的眼光来看,石越的政治根基,必然以白水潭为主。如今王安石想要插手白水潭,无论是对石越的现在还是未来,都构成了严重的威胁。

在石越对皇帝的影响力减到相当微弱的境况下,石府纸窗红烛之下,一个阴谋开始发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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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开封府的酒楼里。

“你知道吗?皇上本来有意释放孙觉的,结果被邓绾进谗言而阻止了。”

“早听说了,韩大尹和石秘校,听说都官位不保呢……”

“你们都不知道吧?王相公要整顿白水潭学院了。凡是和新法不合的,全部要赶出白水潭学院。”

“是啊,白水潭十三子可能被通缉呢。”

“你们知道什么呀?其实这件事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石秘校献青苗法改良,断了一些人的财路,他们在王相公面前构陷,所以石秘校和白水潭才倒霉的。”

“谁说不是呢,这次写的文章,就有说免役法不好的。”

“哎,桑公子挺好的一个人,就这么被关着,出不来了。”

“是啊,段子介还要被革了功名呢。”

“石秘校连胄案虞部的差使都不管了,称病在家,看样子真是出事了。”

“这还假得了吗?先是国子监,再是白水潭。听说丞相府已经在商议,派开封府的逻卒上街,敢说新法坏话的,立即抓进大牢。”

各种各样的耳语,插了翅膀一样的传遍了开封府的大街小巷。关于孙觉和程颐会被编管流放的小道消息,关于石越、韩维会被罢免的谣言,关于王安石要把白水潭非议新法的学生全部赶走的传闻,都被人们说得有鼻子有眼。

事情的发展似乎也在渐渐证实这些传闻非虚。先是王安国再次上书,质问皇帝为何不遵守诺言,导致案子拖延不决,人心浮动。然后又从胄案、虞部得到证实,石越的确是称病不起,而且已经向皇帝请求致仕。接下来韩维再次请郡的消息也传来了……

所有的人都能感觉到一场政治风暴正在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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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一切都在熙宁四年十二月初十爆发。

在案件久拖不决的情况下,王安石坚持让邓绾主审此案。结果邓绾第一次开堂,就对桑充国用了刑,桑充国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消息被狱卒悄悄传了出来,在白水潭与国子监,无疑是点燃了火药桶。

学生们的情绪再次被煽动起来。而程颢等人当天正巧被石越请去府中商议对策,没有人安抚的学生在张淳、袁景文等人的率领下,整个学院有几乎三分之二的学生,差不多四千余人,一起写了状词,前往登闻鼓院击鼓上书,国子监受了一肚子气的学生也有三四百人过来声援。

主管登闻鼓院的官员见了这个声势,哪里敢出来接状纸,只是闭门不纳。学生们鼓噪良久,一气之下把登闻鼓院的鼓给砸了,然后前往御史台。御史台借口御史中丞出缺,大部分御史都和王安石不太相合,竟只派了个小吏出来,告诉学生们:“这件事你们应当去找王丞相,或者去开封府。”连吃两道闭门羹的学生们情绪越发的愤怒,又浩浩荡荡开到开封府。因韩维已不管事,邓绾也已回去,开封府推官下令紧闭大门,也不想出来惹事。

此时学生们已是围着开封城绕了一圈,不料各处衙门都是互相推诿,连个主事的官员都不曾见着,一个个怒火中烧,连本来想要持重的学生,也变得恼火起来。众人便准备去王安石府上,国子监的学生对于宰相执日的情况了如指掌,便道:“王安石今日在中书省执日,去他府上没有用。”

一个叫李旭的国子监学生高声说道:“诸位,我们一不作,二不休,不如叩阙上书。诸位以为如何?”

张淳、袁景文早有此意,就是不知道国子监的学生之意,这时候见他们主动倡议,自然立即同意。众学生群情激愤,也顾不许多。于是众人推举出几个文采较好的,和张淳、袁景文、李旭一起,共是十七人,做为领袖,起草奏章。洋洋洒洒万言之书,骈四骊六,倚马可待,写完后当众宣读,乃是请求皇帝释放桑充国等四人,赦免白水潭十三子,罢邓绾,废免役、保甲二法等等。众人尽皆叫好,于是便浩浩荡荡向皇城行进。

不多时,便到了宣德门外的御街之上,数千人一齐跪倒,黑鸦鸦的一片。然后由张淳带头,三呼万岁,便即放声痛哭,一时间哭声震天,连内宫都听得到。

这是北宋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大事,一干官员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应付,禁军卫士虎视眈眈,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赵顼正在崇政殿批阅奏章,忽然听到外面哭声震天,连忙叫李向安去打听,又命人宣王安石等大臣火速见驾。

不多时,李向安和王安石等人几乎同时回报,众人站在一旁,听李向安跪奏道:“官家,是白水潭与国子监学生叩阙上书,讼桑充国之狱,约莫有五六千人之众。”反正是估计,他也不怕多说几千人。

赵顼再也不曾料到,又惊又怒,道:“这般胡来,成何体统?”

王安石在学生们游行各衙门时,便已得到消息,正欲派人去驱散,不料学生们竟然闹到宣德门前来了,这时见皇帝发怒,连忙说道:“陛下,请让臣出去将他们劝散。”

冯京心中一动,也说道:“臣请与王丞相同往。”

枢密使文彦博也道:“臣亦请同往。”

赵顼微微点头,道:“既如此,劳烦诸卿。”但忧虑之情,却形于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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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在侍卫的拥簇下到了宣德门外,只见御街上跪倒的人长达数百米。王安石略觉意外,定定心神,走上前去,大声道:“你们来此叩阙,所为何事?”

众学生看见王安石,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张淳傲然说道:“学生为白水潭冤狱而来,为王相公欲清洗白水潭而来,为免役、保甲二法害民而来!”

文彦博见他说话无礼,厉声喝道:“放肆,竟敢如此无礼。”

张淳冷笑道:“当此礼崩乐坏之世,学生已不知礼为何物。似邓绾这种无耻小人亦可以为知谏院,似桑长卿公子、孙莘老先生、程正叔先生这样的正人君子却要受牢狱之灾,被无妄之刑,学生敢问诸位相公,礼法公义何在?”

袁景文也高声说道:“学生引经典,议论时政,实在不知何罪之有?历史上有此罪之时,是周厉王时,是秦始皇时,是东汉十常侍乱国之时。颜子、子思、曾子、孟子,谁不曾为布衣?当他们为布衣之时,议论时政,可曾有错?配享孔庙的圣人们曾经做过的事情,为什么就要禁止我们做?学生听说王安石之子雅善法家申商之学,难道法家之‘偶语律’[39]反而是礼法么?”

王安石冷笑道:“你们倒会强词夺理,既然自称圣人门徒,难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都没有听说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