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早上五点,手机催命一样在床头柜上振动。容信闭着眼睛按下接听键,纪之歌兴奋的声音震得人耳朵一麻:“容容,起床啦!”
容信艰难地撑开一只眼睛看时间,哑着嗓子:“纪之歌,你TM是不是有病?”
“你TM是不是忘了!你答应过今天早上六点钟跟我一起去火车站接男神的!”纪之歌吼道。
容信还真忘了:“我现在可以反悔吗?”
“不行!赶紧起床刷牙洗脸,准备出门,我们在火车站会合!不来绝交!”纪之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不淡定,句句话里带感叹号。
容信在凉席上来回滚了两圈,明白她今天要是不准时出现在火车站,纪之歌估计真要同她绝交,铆足了劲朝天花板发泄似的号了一声,麻溜爬起来。
对面卧室里睡得正香的容鹂烦躁地拿枕头捂紧耳朵,含糊地骂了一句兔崽子。
夏天天亮早,容信拐到蔷大的食堂旁边的小摊上买了两份包子和粥,匆匆忙忙在路口拦了辆出租车。
正好踩着约定时间到火车站的,六点整。
远远看见纪之歌杵在出站口,一身清凉的碎花连衣裙,手上拿着自己连夜赶制的爱心接站牌。容信跑过去,“哇”了一声:“老纪你这就太夸张了吧!打扮得跟花孔雀似的,什么男神啊,你这么上心?”
“暗恋了很多年的,你说能不上心嘛,”纪之歌顺了顺长发,“我今天好看吗?”
容信说:“你最好看,老纪。”
纪之歌严肃地纠正她:“待会儿在男神面前不准再叫我老纪了,显得我跟个大老爷们一样,没一点儿美感。”
容信改口:“那就叫歌歌。”
纪之歌无语地望着她:“你这样男神会怀疑我的性别。”
容信累了:“还是叫您老佛爷吧,这么难伺候。”
纪之歌警告地揪了她一下:“记住啊,等下好好表现,不准给我捣乱,否则以后有你好果子吃。”
“嫌弃我,还恐吓我,那你一大早把我叫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呀?”容信不太理解这位挚友脑子里在想什么。
“当然是为了撑场子!有你在我没这么紧张,就跟如果我在场你会比较自在是一个道理,你看,你现在话都变多了,还会贫嘴了。”
容信认真地看了看纪之歌:“可我没看出来你哪里紧张啊。”
“一宿没睡,躺床上翻来覆去。”
“男神的威力真的这么大吗?”
纪之歌煞有介事地点头。
容信抢过接站牌一看,上面写的名字是——姜槐。
“他叫姜槐?”
“对呀,”纪之歌扬扬得意,“怎么样,名字好听吧?”
“他就算叫姜大柱,你也会觉得他名字好听吧?”
“你闭嘴!”纪之歌捂住容信的嘴巴,“火车到站了。”
蔷城火车站人满为患。
纪之歌高高举起手中的接站牌,眼睛在人潮中不断地搜寻。按照昨晚姜槐在短信中所说的,他身上穿的应该是款式简单的纯灰T恤,头上戴了一顶同色的鸭舌帽。纪之歌还知道,他的身高在“平均海拔”以上,走在人群里会非常显眼。
两人正东张西望着,身后瘦高的男生越过两个票贩子,点了点纪之歌的肩膀:“是之歌吗?”
纪之歌僵硬地回过头去,局促地点点头:“是我。”她厚厚的卷发披散着,掩在肩胛骨和胸前,好像连同心脏也被捂得严实,微弱的窒息感袭来,她的第一反应竟是低下头去,不敢看这个人。
姜槐看见旁边的容信,问:“这是?”
纪之歌这才慌乱地反应过来,为两人介绍:“她是我朋友,叫容信,容易的容,信笺的信。”
姜槐和容信打过招呼,后面又走出来两个推着粉色行李箱的女生,身段高挑:“姜槐,刚走那么快干什么……”
几人打了个照面。
俩女生跟姜槐是从同一个地方考来蔷城的,顺路一道走。
她们在火车上听姜槐说起过纪之歌的身份,这会儿双双齐刷刷地喊她:“学姐好。”
青春明媚,笑容灿烂。
容信心情复杂地偏过头去看纪之歌的反应,后者端着学姐的范儿,已经调整好状态,笑眯眯地对姜槐说:“我先带你们坐车去学校吧。”
一行五人。
容信与纪之歌作为前辈,走前头领路。姜槐和另外两个女生紧跟着她们,有说有笑。纪之歌能插上话的情况并不多。
容信到这会儿才搞明白,原来她家老纪只是一厢情愿——单恋。再看姜槐,少年感十足的一张脸,站在阳光下的样子连路人也忍不住频频回头,确实很招人喜欢。
情路漫漫啊!容信在心里替纪之歌担忧。
蔷城火车站距离蔷大只有五站公交路程,很快就到了。现在才八月中旬,学校在放暑假,还不到新生宿舍开放的日子,纪之歌把他们带到一早物色好的酒店,就在学校南门斜对面。
办好入住手续,姜槐拿了602的房卡。两个女生住一间,挑的是同一层的605。
快到饭点,纪之歌说请他们吃饭。
大家相聚不易,饭桌上你来我往,聊着聊着渐渐也熟悉了些,俩女生问纪之歌:“学姐,你跟姜槐怎么认识的?”
纪之歌喝着橙汁看不出端倪,其实脑子里乱哄哄的,嘴唇开了又合,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同姜槐,是怎么认识的,这是藏在纪之歌心里天长地久的一个秘密。
支支吾吾,她到最后也没有说出来,还是姜槐替她圆的场,含糊着混了过去。
服务员陆续端菜上桌,暑假店里的生意也不错,四周闹哄哄的像个菜市场。旁边立着的空调呼呼往外吹冷气,合着蒸笼里刚舀出来的热腾腾的饭,好似一片烟雾缭绕。
一顿饭吃了将近两小时,散场时正是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纪之歌在饭店门口和姜槐说再见,挽着容信的胳膊一出去,立即被扑面而来的热空气密不透风地包裹住,打了个饱嗝,胃里泛起一阵恶心。
容信见她脸色不对,赶紧把人拉到阴凉处。
纪之歌干呕了两下,顾不上形象瘫坐下来。
“就是吃个饭,你吃这么多干什么,又没人跟你抢。”看得容信想打她。
“我请的客,我不多吃点就亏了!”纪之歌想起姜槐和那两个女生挨在一起说话就心里难受,在饭桌上情绪上头,发泄似的吃多了,这会儿就更委屈。
容信给她顺毛:“你说你傻不傻?”她摸了摸纪之歌的头,语重心长,“老纪,我瞅着你这位男神追起来并不容易啊,你情敌多,关键他还有些高傲。初看是温文有礼,再看就让人觉得有距离感。”
“唉,”纪之歌摆摆手浑然不在意的样子,自我安慰,“男神嘛,和我等凡人当然会有距离感,这很正常嘛。”
容信看她一头栽进泥潭里不准备拔出来,也没办法,去马路对面的药店买了盒健胃消食片给她。
“容容,人大脑里的记忆是什么样子的?”
容信想了想,说:“就像散点图一样。年纪越大,经历的事情越多,储存的记忆越多,散点图也就越来越大。”她说完,觉得有点遗憾,“刚才吃饭的时候应该帮你看看姜槐的记忆,这样就知道他有没有喜欢的人了。”
纪之歌摇头:“不行,不能让你帮我作弊。”
容信笑:“不是吧,这么认真啊?”恶劣的念头冒出来,她故意恶作剧地说,“喜欢一个人多累,我帮你忘记他吧?”
纪之歌一秒钟抱头:“不行!不准吃掉我的记忆!忘记他,我宁愿死!”
“纪之歌你完了。”容信正色道。
02
蔷城西博物馆后门的石子巷,摆摊算命的老先生们一般上午十点姗姗来迟,慢悠悠地开始一天的生意。饭后,阮桎言照例出来顺着老围墙下的绿荫溜达两圈,这边随处是穿堂风,携着荷花池的水汽,扫除午后的闷热。
瞌睡和夏天的疲乏解了,不知不觉就到了西馆后门。
树上的知了发疯似的叫。
一眼往石子巷扫过去,今天并没有再看见那面“解千愁”的招牌,脑门上绷着根发带的小姑娘没有出现。
阮桎言竟然觉得有些扫兴。
昨天看见的那一幕,究竟只是偶然,还是……
阮桎言猜测了许多种可能,走回去的途中经过木器组,被老师傅拉进去扯闲话。院子里几个年轻人光着膀子在轮流砸修复木屏风要用的鱼鳔胶,一个个猛流汗。过去有句老话叫“好汉打不出二两鳔”,这活儿只能放任小伙子干,上了年纪的老师傅在用温水浸泡锉草。
锉草有干有节,最适合用于在木器上雕刻纹饰和线条的打磨,不会留下划痕,不损伤器物的神韵。手上这一批锉草还是去年秋天收割了晾干备用的,等要用的时候,用温水泡一泡就能恢复直挺。
阮桎言在一旁看有没有要搭把手的地方,老师傅边忙边问他:“印文硬陶罐上的那五行字,你琢磨出什么来没有?”
昨晚阮桎言考虑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不插手这件事,移交给国家文物局和考古学专家去处理。他出生的那个朝代已经被历史的尘埃掩埋,那便顺其自然,他不想横加干涉。
老师傅说:“也行,那毕竟是人家的事,我们管的主要还是文物修复这一块。”
手下的木雕不知被打磨了多少遍,渐渐有了细腻温厚的岁月感,老师傅对着光源仔细瞧了瞧,颇为满意,又说:“过几天你要有空的话跟我去蔷大走一趟,有个讲座定在那边开,邀请了咱们的人,老孙他们那天刚好要去外地出差……”
阮桎言说:“那天有空,我跟你去。”
到了下午六点多,西馆文保科技部的工作人员陆续下班,纷纷锁好了院门。钟表室刚入门的小徒弟最后走,在门槛外缺了一个口的陶碗里倒了半碗猫粮,也着急下班约会去了。
一阵阵叮叮当当的单车铃声卷走白日的声息,原本就安静的西馆在夕阳的余晖里彻底沉寂下来。
只剩下阮桎言。
他工作和生活都在北厢房一片,是唯一一个住在西馆内的文物修复师,是个特例。
西馆占地面积广,房间多,环境也好。但因文物的修复对空间内的湿度温度各方各面都有较为严苛的要求,馆内用水用电都有讲究,住在这边并不方便,大家不会想要留宿。唯有阮桎言,自从被馆长聘请过来就一直住在北厢房。
倒是没人对此提出质疑,只有小徒弟们有时聚在一起会开玩笑,大晚上的,整座西馆只有阮老师一个人和一大堆古董,想想都后背发凉。
阮桎言趁着还未完全暗淡的天光去澡堂冲了个澡,又到水房拎了两壶水回来。院门外野猫开始出来觅食,翻过朱红色的矮墙和栅栏发出了不小的动静。
博物馆内不能生明火,阮桎言自己也不太擅长做饭,捞起钥匙去外面小街上找家馆子解决晚饭问题。
常去的那家餐厅已经连续两天没有开张了。
阮桎言稍微侧耳,听见几百米外的声音,两个正在择菜的妇女在议论,餐厅的老板和老板娘吵架了,老板娘一气之下跑回老家新疆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只能另找地方,阮桎言沿着小街散步。
现在正是晚饭点,人多嘈杂,一路走过去也没有看见中意的店,反倒越走越偏僻。面前就快到春晓江,透过树隙能望见漆黑如墨的江面,在路灯的映衬下泛着澄莹的幽光。
再往前就没有饭店和商铺了,阮桎言正打算往回走,眼睛倏然敏锐地捕捉到一个身影,正是他今天琢磨了一天的“解千愁”。
除小姑娘之外,江边还有另外一个中年男人。
对容信来说,今天是悲催的一天,她简直快要怀疑是不是自己昨天摆摊替人解忧赚的钱属不义之财,所以今天才遭受到了报应和上天的惩罚。早上五点多被纪之歌的电话吵醒,陪这位姑奶奶见完姜槐,送她回家。再被容鹂使唤去打扫宿舍楼卫生,累死累活过完一天,还坚持跑了八百米锻炼身体,现在出来买根小布丁还能遇到大叔要跳江。
不管吧,良心不安。
那就好好管吧,跟人聊聊天。
“叔,你有什么想不开的,说出来就好了,事情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你走开!不准叫人!不准报警!不然我马上就从这里跳下去!”大叔面红耳赤地咆哮,冲容信挥手驱赶。
周围的路灯太暗,容信一点点向前挪动,靠近大叔的位置。隔得太远的话,她没有办法看清他的记忆。
“我说了不准过来!”
大叔哭得打哆嗦,捡起脚边的一根树枝直指容信,粗暴地在空气中挥了两下,闷热的晚风被抽打出凌厉可怖的声响。
容信往后一闪,左肩膀幸免于难。小布丁在手里融化,直往下淌,手指间黏糊糊的也顾不上了。
“这么凶。”她嘀咕一声,站定不动了,投降似的举起双手示意自己不会再靠拢。
但这个位置对她来说刚刚好。
看清中年男人大脑里的记忆,容信暗自一阵心惊,她管闲事管出麻烦来了,遇上一个亡命之徒。
五天前,男人赌钱赌输二十万,可谓倾家荡产。走投无路下对隔壁独居的一位七旬老人起了歹心,晚上潜入老人家里偷盗,被起夜的老人撞见,慌乱中失手将老人勒死,连夜把尸体运去郊外埋了。
容信有些后怕,这人现在想不开要跳江绝不是因为真心悔悟,而是陷入绝境之后的挣扎,之前还打算再入室抢劫。她这个碍眼的路人,同时也是很好的抢劫对象。
不管三七二十一,容信抓准时机先吃掉他脑海中关于赌输二十万和杀人的记忆,抹去他轻生的源头。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转瞬之间。
中年男人忽然茫然地看了看江面,似乎没想明白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狐疑地打量了容信两眼,拍拍裤管上的灰尘走了。
容信满手虚汗,双手不稳地掏出手机打电话报警,跟警察举报了男人,连同他的家庭住址一并报了上去。
做完这些,容信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转身心脏差点从喉咙口跳出来。
离她不过两三百米远的地方,废弃的红砖旧楼旁,阮桎言手中的烟燃了一半,不知道在那儿站了多久了。
和昨天在西馆后门古香樟下的情形何其相像。
风把容信的头发吹得凌乱,头顶的树叶翻动,和春晓江中的水流声好像相互应和。没咬两口的小布丁彻底只剩一根棍儿,嘴边还残留着淡淡的牛奶味,让容信想伸舌头舔一舔,但她到底没敢轻举妄动。
无声的对峙中。
她不确定这个人刚刚看见了多少,听到了多少。
“你刚才在做什么?”阮桎言意识到,自己不开口,她似乎就不打算吱声了。
“看江景呢。”面对陌生男人的诘问,容信一板一眼地回答。
“我是问……”阮桎言换了种说法,“你刚才对那个男人做了什么?”不过一两秒的时间,前一刻还情绪激动无法自抑的男人突然像个没事人一样走了,她是如何做到的?
容信越发心虚,她是食忆人这事只有家人和纪之歌知道,现在被别人抓了个正着,该怎么搪塞过去?
“我什么也没有做啊,他可能自己想通了。”
但这个说法马上被阮桎言驳回:“撒谎。”
容信现在只想遁地逃走,她撒腿就跑,但没跑出多远就被追上来的阮桎言提住了衣领。他像拎一个半岁的孩童一样,差点把她拎起来。
“你——”容信涨红了脸,“你想干吗?”
“把话说清楚了就放你走。”
容信快哭了:“我都说了我不知道……大叔本来要跳江的,估计后来不想死了,就走了。这关我什么事啊……”
阮桎言追问:“打电话报警的时候,你为什么会那么清楚他的情况,连他的详细住址都知道?还有,你怎么知道他杀人了?”
“我们以前认识,”容信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真挚一点,“我在报警电话里也说了,我只是怀疑他杀人,因为他隔壁的老人已经五天没出来露过面了。他跟老人以前起过冲突,发生过争执。老人晒在外面的衣服一直没有收进去,门上的锁也有被撬开过的痕迹。我今天下午就发现了,当时就想打电话报警的,只是拖到了现在……”
说完一连串的话,容信嘴里很干,下意识地吞咽口水。
她一直仰着头跟阮桎言对视,无法消弭的压迫感如影随形。天光与路灯暗淡,她却能数得清他每一根睫毛,看得见映在他瞳孔上细碎的光影。
那一番解释,容信自认为还说得过去,但阮桎言却依旧笃定她在说谎:“你跟他之前不认识。”
“你怎么知道?”容信反驳。
“我有我的判断。”
容信头一回遇上这么难缠的人,再解释下去也只是徒劳,不如……把他刚才那段记忆给吃掉吧,这样就省心了。
容信打定主意,屏息凝神去窥探他的记忆,准备下手。
却赫然吓得一颤。
怎么可能——
他脑海中的记忆像一张巨大的没有边际的蛛网,错综复杂,层层交织叠加,让容信根本无法看清,也无从下手。她以前从未碰到过这种情况。
阮桎言只见掌心里的小姑娘突然跟见鬼了一样,浑身一抖,惊恐地望着他。然后猛地低头,一口狠狠地咬住他右手的虎口。
他松了手,小姑娘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跟个兔子似的蹦远了。
容信惊魂未定地跑回家,“砰”地把门甩上,发出一声巨响。
容鹂躺在竹椅上敷面膜,尽量控制住面部表情骂她:“把门摔坏了你修啊?这么用力做什么!后面有鬼追你呀?”
容信跑得喘不上气,双手撑在竹椅上,呼吸不稳断断续续地说:“妈,你……你有没有……遇到过……遇到过有谁的记忆是……是看不透的?”她努力描述,“无边无际……根本没办法……看清楚。”
容鹂把面膜揭下,认真起来:“没遇到过。”
人一生的时间是有限的,经历的事情、留下的记忆也有限。容信见过一位一百二十岁的老者,生活坎坷跌宕至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比剧本小说来得更加夸张,亲人朋友离散背叛,事业一波多折,行将就木之时躺在敬老院的床上将一生所得捐给慈善机构,对人世已无眷恋。老人脑中的记忆散点图也就半个篮球场大小,她也能够看穿。
而一个人要经历多少事情,背负多少东西,记忆的网才会织得如此繁密灰暗让食忆人根本无法洞穿?
“难道我今天遇到怪物了?”容信困惑。
“别瞎说。”容鹂说,“就像我们是生活在这个星球的食忆人一样,说不定还有许多种未知的生物,大家互不干涉不就好了。”
容信心里想,问题是现在她被人逮住了,还差点暴露自己。
“真是的,白白浪费老娘一张面膜。”容鹂扭着腰走了,正经严肃的样子没维持几秒,傻白甜才是本性,一把年纪了还嗲着声音朝刚从浴室洗完澡出来的曾远林撒娇,“老公,我明天早上想喝银耳莲子羹……”
可偏偏有人就吃这一套:“没问题,明天给你熬。”
容信咧嘴,无声地做了个呕吐的表情。
03
阮桎言被老馆长请去仓库,两人商量着为十月份的展览再挑一件青铜器。
空气里有淡淡的霉腐味,光线暗沉。
阮桎言看中的是一尊夔龙纹提梁卣。卣是古代的一种酒器,多为椭圆形开口,深腹,有盖和提梁。面前桌案上的提梁卣破损严重,提梁断裂成数段,腹部将近缺失了一半,碎片如蚕豆大小。
“就它了。”阮桎言弯下腰端详,手指捻起内壁附着的白色沙状粉尘嗅了嗅。
“这事你做主吧。”老馆长自然没有意见,走了几步又背着手转回来,说起题外话,“小阮啊,我记得你今年三十了吧,有对象没有啊?”
“暂时不考虑这个,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当然没错,但总顺其自然容易错失机会呀。我老战友家的女儿就不错,要不要安排你们见个面?”
阮桎言的目光停留在提梁卣圈足处被腐蚀的夔龙纹上,不太在意地答:“还是别了,耽误人家女孩的时间。”
“你说你这人……”
“馆长,”阮桎言阻止这个话题继续讨论下去,“你再不走,待会儿回家没饭吃了。”
老馆长是妻管严,每日准时回家犹如上班打卡,经阮桎言一提醒时间,赶忙走了。
接到新的任务,阮桎言很快进入工作状态。其他组的徒弟们大概从老馆长那处听到风声,又被自家师父怂恿,手上没活儿的都跑来北厢房偷师。
阮桎言倒也不介意,只要不吵他就行,说话也没事,他只是不喜欢人叽叽喳喳的,修东西要心静。
先给提梁卣简单清理了灰尘,然后要将原有的碎片拼焊复位。
面前凑着好几双亮晶晶的眼睛,阮桎言想忽略都不成:“要说什么就说,想问什么就问。”
“阮老师,其实是老馆长让我们给您捎句话,他说这次您跑不了了,相亲的饭局他老人家已经擅自做主替您答应了。”初生牛犊不怕虎,把大实话一字不漏全说了出来。
阮桎言终于抬头扫了说话的男孩一眼,男孩委屈不已:“是您让我说的。”
在场其余几个都等着看好戏,敬畏又喜滋滋地盯着阮桎言,想看看蔷城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发威是什么阵仗。他身上围着深蓝暗纹的围裙,里面中式的黑色对襟衬衫不免也沾了点灰白的颗粒,袖子挽起,褶皱的衣料随意叠在手肘上。
一举一动,总带着股说不清的韵味。
他整个人和满屋子古老的文物,无声地契合,仿佛一同被漫长的岁月浸润过。
阮桎言铺好宣纸,对着卣临摹上面的夔龙纹饰。先在纸上画好了,到时候在器内填充好雕塑泥,补石膏,再用木刻刀把纹路剔刻在石膏补面上。
慢工出细活,他慢慢地描着线条。
小辈们没等到他表态,又问:“老师,您答没答应馆长?给个准话呀,我们也好回复。”
“让馆长和姑娘沟通,定好时间,我准时到。这个月二十五号不行,得去蔷大参加讲座。”
没等几人露出惊讶的表情,阮桎言又说:“你们太闲了,不如明天去东馆的工地上搬砖。”东博物馆还在扩建,正处于施工阶段。阮桎言说的搬砖,那是实打实的体力活。
众人后悔莫及,在心里哀号,表面上只得恭恭敬敬地应了。
这个月二十五号,阮桎言和文保科技部的两个老师傅一起去蔷大听讲座。蔷山大学是蔷城最好的本科类院校,也是全国著名学府,他们来的这天恰巧赶上大一新生入学。学校里热闹非凡,门口的车队排成长龙,走一段,堵十分钟,后来几个人索性下车步行。
还好是个多云天气。
昨晚下过雨,把盛夏灼热的温度过滤掉三分之一。
阮桎言低头瞄到自己右手,虎口处有一道淡淡的牙齿印。那天在春晓江边,小姑娘下了狠劲,被她一口咬出了血。
看她的模样,估计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应该正在读大学。阮桎言这样想着,目光不由得在面前的人群中一一掠过。蔷城十几所高校,又觉得遇见的概率并不大。
“小阮,小阮?”旁边老师傅叫他,“你想什么呢?”
他们打趣道:“还从来没见你走过神,今天这是怎么了?”
“今天早上从隔壁省运了一只西周早期的贯耳壶过来……”阮桎言一秒转移话题,两个老师傅果然马上加入讨论之中。
新生开学,宿管阿姨容鹂很忙,连带着容信也忙起来。
容鹂在蔷大当生活老师的初衷,是为了看紧在学校当校医的曾远林,她听说学校里漂亮小姑娘多,非要跟着过去凑热闹,把人盯紧。于是好脾气的曾远林给她走了后门,让她混个女生宿舍楼的宿管当当。
容信觉得,她妈除了打牌臭美骂街,什么都不会做,当初守着鹂鹂杂货铺能把她拉扯大堪称世界奇迹,有机会让她妈锻炼锻炼也好。
但现在看来,坑的还是容信。新生入住宿舍楼,东西发放、打扫卫生,容鹂全推给容信,当个甩手掌柜,自个儿坐在小房间里吹风扇看电视。
纪之歌一个电话轰炸过来,容信正蹲在地上清点要发放给新生的垃圾袋、拖把、扫把等各种各样的物品。在纪之歌的怂恿下,容信果断地溜了。
两人约好在一食堂门口见,容信跑过去的时候,纪之歌已经在等着了,撑着小白伞。容信奇怪地望天:“今天有太阳吗?”
纪之歌不想跟她说话:“我遮紫外线不可以?”
“可以可以,您说什么都对。”容信给自己买了瓶水,给纪之歌买了罐可乐,她从早上忙到现在还没歇过,累得跟条狗似的,终于缓了口气,问,“姜槐呢?你今天跑过来是为了看姜槐吧?”
纪之歌秒变羞涩:“你陪我去男生宿舍楼。”
“就知道找我没什么好事。”
“容容——”捏胳膊捶腿,纪之歌服务到位,“全世界最好的容容——”
容信受不了,起了身鸡皮疙瘩,学她欠揍的语气:“歌歌——”
“讨厌!”
男生宿舍楼门前照旧围得水泄不通,大家排队在领军训服。纪之歌运气不错,在门口就撞见了姜槐和他室友。在大家的起哄声中,姜槐过来跟纪之歌打招呼。
他礼貌地称呼她为学姐。
从容信这个角度看过去,纪之歌的脸似乎僵硬了一秒,随后又热络起来,问他:“吃饭了吗,我请你吃饭吧。”
陷入暗恋中的人智商也不怎么高,来来去去总是那几个关心的借口,你吃饭了吗?你冷不冷?你饿不饿?
好在姜槐没有拒绝,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室友拜托他带上去,说:“这次我请。”
学校食堂和外边的小吃街这时候肯定人满为患,他们去的是校内的一家西餐厅,旁边分布着几家在营业的俱乐部和花店。这家餐厅虽然贵了点,但不用挤,纪之歌之前在这里打过工,和老板混熟后经常会得到一些优惠券。
他们在餐厅门口,看到一个熟人从左边的花店走出来。容信下意识地往纪之歌身后躲,但是来不及了。
这个熟人姓翁,叫翁腾飞。容信大学三年,收了他三年复制粘贴的情书。
“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缘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当你走近,请你细听,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而你终于无视地走过,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那不是花瓣,是我凋零的心……”
容信永远记得腾飞同学在阶梯教室上大课,当着几百号人的面,双眼脉脉含情表情夸张地朗诵“我凋零的心”时,她感觉自己的心也在满堂哄笑中被碾碎了。
纪之歌看清面前挡路的人后,知道一时解决不了问题,有先见之明地告诉姜槐:“你先进去点餐,菜上桌也还要段时间,等这边处理好了,大概我们正好能吃上东西。”
姜槐点点头。
容信还缩在纪之歌身后不想出来面对,但翁腾飞的阵仗颇大,手里的九十九朵玫瑰格外鲜艳,花瓣上还滚着水珠。
来来往往的新生和家长好奇地看着这一幕,八卦地期待后续的发展,甚至有的人特意停下脚步,在旁边观望。
察觉到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容信的头越发低下去。她害怕再次听到“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一直希望自己健康,做个天性乐观豁达无忧的姑娘,不想有朝一日成为丁香般结着愁怨的女子。
她不爱油纸伞,也讨厌下雨天。
翁腾飞备觉受伤:“你连见都不愿意见我吗?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我那么喜欢你。”
“可喜欢不是这样的。”容信把脸埋进纪之歌背脊上的长发里,闷声说,“真正喜欢一个人,难道不应该在意她的感受吗?”连容鹂那么没心没肺,知道曾远林害怕打雷,遇到暴雨天也会撑伞去校医务室接他,不是嘲笑,而是设身处地替他着想。
她不喜欢大庭广众下被拦住,也介意如此高调地被迫接受一个人的告白。
翁腾飞被她一句话问得脸涨红,提前背好的情诗像鱼刺一样卡在喉咙口,没有再说出来。
场面一度变得十分尴尬。
讲座非常专业,且无聊。
阮桎言借着中场休息的时间出来走走,没打算再回去。
第一次来蔷大,他随处转一转发现风景不错。前方不少人聚集在一起,他听到了“告白”之类的字眼。
循声望去,巧了。
阮桎言对于围观年轻人表白是没有兴趣的,但如果事件的主人公之一是他惦记了好几天的人,这就例外了。
尽管容信埋着头学鸵鸟想把自己藏起来,隔得老远,视力胜于常人几倍的阮桎言还是一眼认出来是她。
阮桎言走进人圈里层,不由得摩挲着虎口上微有粗糙感的疤,若有机会,准备随时逮人。
他饶有兴致地盯着前方不远处的容信,慢慢才察觉到不对劲。小姑娘多半不愿意接受和成全这段感情,她逃避地揪着好友的衣袖,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纪之歌跟翁腾飞说:“同学,你先回去吧,你挡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我们还要去吃饭。”
翁腾飞还想争取:“可容信还没答应我。”
“她不会答应你的,她在大一时就已经明确地拒绝过你了。”
“现在都已经大四了,三年过去了,她难道没有一点点感动吗?”
“三年过去了,你还是一如既往的自私啊。既然你并没有学着真正长大,又怎么奢求别人爱上这样一个你?”纪之歌把容信从身后拉出来,揽住她的肩膀,堂堂正正地说,“我们容容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你死心吧。”
容信一蒙,她有喜欢的人?她怎么不知道?
纪之歌给她使眼色,小声贴着她耳朵咬牙切齿地警告:“你如果想要尽早摆脱掉这个翁同学,不骗人怎么行,他可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容信立马点头,恳切且坚定不移的语气:“对,我有喜欢的人了。”
此时此刻想起的居然是十年前的那个背影,昏暗的红枫林路段,自行车车轮碾过一地落叶,她隔着十步的距离,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那时一路秋风相送,往后一生不可追。
与翁腾飞的视线错开,容信目光四处游移,却发现了台阶前排穿中式黑色对襟衬衫的男人,清瘦英挺,和前两次见面时差不多的穿着打扮。他脖子上挂着一个工作牌,一截深蓝的细窄吊绳横亘过苍白劲瘦的脖颈,四四方方的牌子坠在身前。
可惜容信视力欠佳,瞄不见上面的人名。
——是他。
一个麻烦,接一个麻烦。
眼前的麻烦还没解决,前几天好不容易摆脱的麻烦又狭路相逢。既然情况都这么混乱了,干脆——
她伸手指向阮桎言:“我喜欢的人就是他!”声音前所未有的清朗嘹亮,心里还带着某种不可名状的期待。
他和十年前的那个影子,真像啊!
为了增加可信度,彻底让翁腾飞断了念头,容信奔向阮桎言,自投罗网。反正迟早要被他逮住,倒不如好好利用现成的资源出口气,也不亏。
阮桎言只想过她会逃,但没料到她会投怀送抱。
心中闪过惊讶,再次对小姑娘刮目相看。他正考虑要不要顺水推舟伸手接住她的那一刻,一支箭疾速划破空气,从她身后射来——
阮桎言一手揽住容信的腰,一手护住她的头,半边身体包裹住她,顺势往旁边一躲,避开了箭头。
事发突然,阮桎言右手手臂上不可避免地擦出一道几厘米的口子。
前方的西餐厅左边紧挨着花店,右边是一家箭馆,平常生意非常火爆。箭是从箭馆方向飞出来的,约莫哪个缺心眼的没有在指定场合练习,不慎把箭从窗口射了出来。
人群发出惊恐的声音,谁也无心再凑热闹看告白。
翁腾飞抱着玫瑰被接二连三、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傻眼,纪之歌拉着容信惊魂未定地询问,眼睛在她身上扫描:“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受伤?”
容信摇头。
受伤的是身边的男人。他身上的黑色衣料掩住伤口,并不十分明显,但她离他最近,清楚知道他的伤势,鼻尖隐约还嗅到一丝血腥味。
于是她说:“老纪,你赶紧跟姜槐去吃饭,估计菜都上桌了。我带他去医务室,今天刚好我爸在那儿值班,去蹭他的工作餐。”
聚集在一起的人如潮水退去。
容信拉着阮桎言的手,绕过箭馆抄小道去校医务室。两人身高悬殊,她的头挨着他的肩,泛黄的发尾被风吹起会时不时蹭到他,远远看去,背影竟显得很般配,还有几分说不出的和谐与可爱。
纪之歌临走之前不忘朝翁腾飞头上落下重重一击,拖长了音调感慨:“他们看起来真的很配啊,容容眼光不错。”
翁腾飞把玫瑰扔进垃圾桶,垂头丧气地走了,像个惨败而归的战士。
04
医务室僻静,浅淡的阳光被浓密的树荫一筛,剩几线金黄打在窗棂上。两张办公桌拼接在一起,上面摆了病历本和一盒温度计,曾远林坐在桌前打开餐盒准备吃饭,筷子上的红烧茄子还没入口,窗玻璃被人屈起手指敲了一下。
“爸,得开工了。”
容信轻车熟路地带着阮桎言从两棵低矮的石榴树下钻过,打开嵌在墙里的一扇小木门,这是进医务室的捷径,省得再绕半圈去走正门。
“怎么了?”曾远林饭也顾不上吃。
“我没事,是我朋友被箭头划了一下。爸,你快给他看看。”容信指指阮桎言,忽而才察觉一路上她全程拽着他的手腕。
她不应该惦记着怎么逃跑,摆脱这个让她无法看清楚记忆的怪物才对吗?
容信松开阮桎言,后者眼睛轻飘飘地斜睨向她,隐约带着点戏谑的意味。
“我看看。”曾远林插入两人中间,托住阮桎言的胳膊瞧了瞧,转身去里间拿医用工具,“口子比较深,我建议打破伤风针。”
曾远林给阮桎言清创消毒,容信端过他的餐盒吃饭:“爸,我先吃你的,待会儿我去家里把我妈煮的粥给你送过来。”
容鹂一出手,全家都颤抖。一锅南瓜粥能煮成黑米粥的色儿,黑暗料理天赋与生俱来。
曾远林一哆嗦,手上的力道差点没控制好。
阮桎言跟不知道疼似的,放松地靠在椅背上,目不转睛地看挂在墙壁上的电视。曾远林本想找他聊两句,见他这么认真看新闻,一时没好开口打扰,就跟容信聊了起来:“你妈中午回家做饭了?”
“嗯,今天新生入学,忙得要命的是我,她在小房间吹电扇吃西瓜。”容信扒一口饭,喝一口水,“她说了中午要回家煮粥的,还专门看了一遍视频教学。”
“吃饭的时候不准老喝水,容易消化不良。”曾远林无奈,“在家都跟你说多少遍了……”
容信放下茶缸:“知道了知道了,我就是太渴了。”
液晶屏上滚动的新闻播报阮桎言其实没有看进去多少,耳朵不自觉地在听父女俩闲聊,陌生又新鲜,言语中十分自然地流露出家人之间的默契和亲近,让他感到恍惚。毕竟他是没有过家的人,五百多年前如此,五百多年后的今天亦然。
“老曾!”
校医务室的另一名男医生半小时前去食堂打饭,路遇一出好戏,回来就扯开喇叭似的大嗓门汇报:“老曾,我看见你家闺女被一小伙子当众表白了,但是她没答应,还拉着一个社会人士跑了!”
白菜叶没嚼两下从喉咙口滑下去,容信被噎着了,低头猛咳嗽。
男医生看见屋里仨人,气氛诡异:“原来大家都在啊,我去午休睡会儿。”说完又撩起软纱门去隔壁间了。
曾远林表情复杂地望着社会人士阮桎言:“刚刚小容说你是她朋友,还没来得及问,先生怎么称呼?”
“我姓阮。”
“阮先生你好,请问你今年贵庚?”
容信咳得更厉害,打断曾远林:“爸,你干吗呢?上班时间好好干活,不准打探病患隐私。”
阮桎言的伤口已经处理好,容信想着应该可以把他撵走了,箭馆的老板却闻风赶来。他从围观的俱乐部学员口中得知了有人被箭射伤的事,害怕阮桎言追究,主动过来给他道歉。
“今天新生入校,箭馆里的人特别多。可能是哪个冒失鬼失了手,我刚才也一一盘问了学员和客人,他们都不承认是自己射的。我也马上将馆内的监控录像调出来看了一遍,但是没有拍到。”
“先生,您看这个事——”老板担心阮桎言把事情闹大,影响他今后营业,“您的医药费多少?我先帮您付了。”
阮桎言本就没打算追究,把老板打发走,他现在唯一感兴趣的是容信身上的秘密。
“你爸爸……好像误会我们了。”趁曾远林上厕所的工夫,阮桎言身体倾向容信,“先打个招呼,我姓阮,叫阮桎言。”
“我我我……我叫容信。”容信下意识往背后的墙壁上靠,贴这么近,那种要命的心悸又冒出来,让她只想离他远一点。“你别再揪着我不放了,那天的事真的只是个巧合。”
阮桎言语气淡淡:“我说了,我不信。”
曾远林走了出来,心里打着算盘:“阮先生是吧,我看你也没吃饭,不如去我家将就一顿?”
“不要啊……”容信心里哀号,容鹂做的东西是人吃的吗!不要再祸害人了!转念一想,不如借这次机会,把阮桎言带回去给容鹂看看。容鹂道行深,或许能将阮桎言的记忆看个彻底,看清他到底是何方妖孽。
容信紧张地调整了一下额头上的发带,装作不经意地对阮桎言提起:“我反正是要回家的,要不跟我一起回去?”意思是,反正你也没打算放过我,不如跟我回去蹭饭得了。
这话听在曾远林耳朵里,又是另外一番意思了。
闺女找了个比她大许多的社会人士,愁。得多观察观察,看品性如何,长得好看倒是其次。
容信家住五楼。
几人在楼底闻见黄桷兰含苞欲放时浓郁的花香,掺和着一股米饭烧煳味儿,颇为鬼畜,被午后的风一吹,散得老远。
“有没有感到刺鼻子?”越往上走,容信越担心家中惨状,苦中作乐调侃地问了一句。
阮桎言难得短促地笑了笑。
曾远林打头阵,掏钥匙打开门像揭晓什么大奖似的,所见的情况比他想象中要好。
厨房呛人的浓烟还没扩散到客厅来,锅碗瓢盆乒乓交响乐合奏,但没有传出瓷碗摔碎的声音,算顶好的了。
容鹂见到来人自豪不已:“老公,我今天不仅煮了南瓜粥,还给你做了条鱼!”
容信一点儿也不想进去看锅里那条死不瞑目的鱼,倒了杯水给阮桎言:“你随便坐。别介意,我妈从小就缺根筋。”
“你骂谁缺根筋呢?”容鹂耳朵可灵,谁说她坏话,她准能听见。
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容鹂特地从厨房跨出来还想教训容信几句,不料看见布艺沙发上的陌生男人。
“您好。”阮桎言站起来做了自我介绍。
容鹂一怔,脸上立马堆积着春风般的笑,自来熟地跟阮桎言瞎叨叨起来,被曾远林一把拉进了厨房。曾远林提醒缺根筋的妻子:“你别看人家长得面善就跟人统一战线了,那是咱闺女处的对象!”
“那丫头眼光不错,这点随我。”
曾远林哭笑不得。
容信也钻了进来,交代容鹂:“妈,你待会儿好好看,他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人,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记忆。”说完根本不放心,“但你也不要总是很明显地盯着人瞅,关键时候靠点谱行不行?娘亲!”
“要求真多,”容鹂抛了个超高难度的白眼加媚眼,“快点摆碗筷。”
饭菜端上桌,阮桎言看到了传说中的南瓜粥,果然如容信所说是黑色的,黑中泛黄。说实话,看起来挺恶心的。
阮桎言平日对吃喝不讲究,但也没不讲究到这地步,食欲全无,实在没有叫人张嘴的欲望。
容信夹了一筷子鱼肉,惊讶:“妈,这鱼你怎么炖的?”
“放锅里炖的啊。”容鹂坐等夸赞。
“是不是就整个丢进去,鱼鳞没刮,内脏没掏?”
容鹂满脸茫然:“要掏内脏?怎么掏?咦,听起来好残忍。”
容信服了:“你炖了它,还要吃它,现在才说残忍?”
“你凶什么凶?”容鹂委屈地望向曾远林。
曾远林朝容信使眼色。容信叹了口气,按亮手机屏幕:“早知道是这么个结果,我给你们点了外卖,在楼下了,等着。”
曾远林心不断往下沉,心想不得了,我闺女这次怕是陷进去了,以前看我吃得那么难受的时候,也没见给我点外卖。人家一来,她倒想得周到。
“酸——”容鹂捏着小勺,尝了口南瓜粥,“我想试试粥里放醋是什么味道,但是好像手抖放多了。”
几人用丰盛的外卖解决了午餐问题,曾远林和阮桎言去阳台抽烟,两人人手一根蔷城本土的汉宫秋。挺雅致的烟名,让阮桎言想起多年前在北方见过的同名的花,又叫剪秋萝,深红色花瓣,单薄娇俏,在高山草甸阴湿沟谷里一丛丛地绽开,远看却像一大簇幽深的火苗。
烟的味道寡淡,抽完唇齿间也无多少涩感,适合曾远林这种当医生的人,只过过嘴瘾。
阮桎言听他旁敲侧击地打听与容信有关的事,有些无奈。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你们差了将近七八岁,相处起来会不会很费劲?”
“是……是哪个先表的白?”
“我们家容信有时候挺闷的,不太会和别人相处,但熟了就好了,一点不设防,我老担心她在外面被人骗……”
这最后一句,就很露骨了。
阮桎言差点没忍住想开口向曾远林表明,自己没打算骗财骗色。他只是暂时还没弄明白小丫头藏着掖着的秘密,暂时没打算放过她。所以,他也没准备澄清“他与容信是男女朋友”的这个误会。
结着一层薄茧的指尖弹下几点细碎的烟灰,阮桎言偏头看了眼厨房,不巧容信和容鹂母女俩鬼鬼祟祟地也在朝阳台偷窥,被猝然投过来的视线逮了个正着。
容信别扭地收回目光,小声问容鹂:“妈,我让你看阮桎言,你看清楚了没有?”
“看清楚了,是真的帅。”容鹂说。
“谁让你看这个了!我之前交代你的,让你看他的记忆。”容信急了。
“我也看了啊。”容鹂对着厨房擦得通明锃亮的橱柜照了照,发现自己得补个口红了,毫不在意地说,“我也看不清,里面装的东西太多太杂,叫人看不穿他身上发生过什么。”
容信激动:“我就说了吧,他就是个怪物!”
容鹂用奇怪的眼神瞥她:“还好意思说别人是个怪物,你自己不是?”
“还好意思说我!我这是遗传了谁的?”
“照我说,你们俩还挺般配的,怪物配怪物,多好。反正这个女婿我很满意,一看就是人中龙凤,你要好好把握住机会。”
“这都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他看见我之前吃人记忆,一直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于是缠上我了。没把事情弄明白之前,估计他不会放过我的。”
“他缠你?这不正好嘛,你们正在交往哎,他要是不缠你去缠别的小姑娘了,你哭都来不及好嘛。”容鹂说起来头头是道。
容信觉得跟她傻白甜的妈简直没办法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