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森林中的偷窥者

上部

若说阳光穿透叶片在夏日花园里洒下的阴影是松软的,那么森林里的寂静就显得十分厚重了。它是危险的、神秘的,而且充满了未知。这样的寂静就如同一个玻璃泡泡,绷得又大又紧,就算只有一个很小的声音响起,都会把它震破,让它噼里啪啦地变成一地碎片。不过几百年来,这寂静的玻璃泡泡只是随着那些不时发出的声音不断变换着形状,却一点儿都没碎。

豹子遥远的咆哮声、空中传来的五子雀的啾啾声、一贯沉默的麋鹿在十月份对着满月才会发出的低吼声有时会在森林里响起,还有呼啸而来的穿过远处高山上的松树、桦树和铁杉树的风声。高山顶上稀薄的阳光穿透而下,无边无际的墨绿森林里有清新的空气在流动。倘若你并非这里土生土长的人,肯定会对森林里奇特的折射现象感到迷惑。面前的细枝看起来很遥远,远处的树枝却又变得近在眼前,距离感彻底被打乱了,你会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即便看到的是原本非常熟悉的东西。

由于平日里走的人很少,凹凸不平的林间小路上长满了苔藓。若是伐木工人没有在沿路的树干上砍下几斧头做标记的话,人们根本无法看出这里还有条小路。小路爬上平缓的长长的山坡,溪水则从上面绕着石头流淌而下,水很浅,还未将坡上的石头淹没。虽然小路十分隐蔽,有时也还是有人来的。而一旦前人走过这条路,它就像被赋予了魔法一样,吸引后来的人前往。

有时候,熊妈妈克鲁夫会带着自己的孩子缓慢地走在这条小路上。它们一边吃着沿途美味的蓝莓,一边往上走。有时候,雄驯鹿十齿也会突发奇想地带领那些苗条的雌鹿们走在这条小路上,它们准备去魁达维克赤杨沼泽林的草原上寻找食物。

九月的一天,午后,寂静的森林好像期盼着什么。突然,呼啦啦地飞下来一只公鹧鸪,落在了小路的中央。它瞪着圆溜溜的眼珠子,伸长脖子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然后跳到树上一动不动。它的颜色非常接近树上的菌类,不细看还真发现不了。没过多久,森林的寂静便被一阵靴子踩过石头的重重的嗒嗒声打破了。

一个大个子男人正低着头吃力地向山上走来。他头发花白,头上歪歪斜斜地戴着一顶破旧的棕色帽子,穿着灰色粗布衣服,皮带上挂着一把插在带流苏的刀鞘里的大刀,高低不齐的裤脚塞在沾满泥巴的靴子里。他的肩上扛着一把斧头,斧头柄上吊着个用一床花里胡哨的被子捆起来的大包袱,上面满是补丁。一截用报纸半包着的平底锅的黑色手柄从包袱的一边露了出来,包袱里面可能还装了一些罐子,随着他的走动不停地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

戴夫·提图斯是一名捕兽人或者猎人吗?但他并未随身带枪啊!那他是一个住在村里或者小镇上的普通农民吗?那也要带上武器啊!因为走完这片森林需要一整天的时间,没人知道期间会碰到什么。原来,他既不完全生活在森林里,又不完全生活在森林外,因为他是一名伐木工。

整个冬天,他都在森林深处待着,和工友们挤在小木屋里,吃着豆子、热面包和咸猪肉。他每天都挥舞着斧头砍树,赶跑了林中的那些飞禽走兽。到了夏天,他会回到村里,耕种一小块田地。所以,当他走在森林里的时候,既不会想要捕杀动物,也不会觉得害怕。虽然这片森林很安静,却并非彻底与世隔绝,周围的村里生活着很多人。

由于长期生活在森林里,老伐木工的观察力十分敏锐。他从不会将白云杉、黑云杉和冷杉树弄混,还能一下子区分出白木树和皂荚树,灰桦树和黄桦树,甚至只需要看一下斧头印子上青苔边缘的形状,就可以知道这印子是什么时候在树上留下的。但是,此刻的他神情十分沉重,视线范围内只有各种树干、腐烂的树桩、盘根错节的藤蔓丛和青苔密布的小山丘。他觉得,这整片森林里只剩下他自己。

不过,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其实一踏上这条小路就有无数双眼睛盯上了他。那些眼睛偷偷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有的目光中露出憎恨,有的带着害怕,有的则漠不关心,但这些目光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不友好。而且那些偷窥者全都一动不动,屏息凝视,仿佛和这无边的寂静融为一体了,因为它们都不愿意被他发现。

那只去过村里的公鹧鸪知道人类很危险。尽管它很害怕,但它还是愤怒地注视着老伐木工。它心里想着:这人如此肆无忌惮地顺着小路走上山来,肯定没什么好事,那嗒嗒的脚步声听起来就非常危险。公鹧鸪害怕这个穿着灰色衣服的人要入侵它们的家园,因为要是哪棵高大的树木被他挑中了,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声之后,那棵树就会倒在烟雾中。公鹧鸪在树上隐蔽起来,但它灵动的眼睛却始终盯着陌生人的一举一动。

原本正在高耸的松树上跳来跳去的五子雀听到人的脚步声迅速停了下来,黑色的小眼睛里满是迷惑,因为它从没见过这种走得那么缓慢又那么笨重的动物,不过它下意识地觉得这是种很危险的动物。它从树干后硬生生地探出小小的方脑袋,看上去如同一截歪出来的树枝,又像一个随意写出来的字母“t”。当老伐木工往前走时,它悄悄地跟着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这样就不会将目标盯丢了。

同样感到好奇的还有两只田鼠,它们正躲在离小路不到一码[1]远的一片臭菘草的大叶子下面。它们吓得瑟瑟发抖,却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人。这两只田鼠挤得非常紧,胡须都能戳到彼此的鼻子了。戴夫越走越近,越走越近,它们吓得浑身战栗,两颗心一直怦怦跳,直到戴夫越过它们,慢慢地向远处走去。只要那双不长眼睛的脚踩不到它们身上,它们就绝不会发出任何动静——它们从小就明白,有时候为了活下去,一定不要动,一定不要被发现。

小路近旁有一棵铁树,一只野兔正在斜长出来的树枝下面蹲着。它的脚下是茶色的苔藓,耳朵紧张地贴在背上。它厌恶地看着戴夫,轻蔑地想:他走得那么吃力,弄出的声响也那么大,若是有敌人追上来,绝对跑不掉!这时,轻轻流动的空气带来了那人的气味。它灵敏的鼻子马上嗅到了这股恶心的气味。接着,它突然将身子缩起来,用力地嗅了嗅,空气中出现了另一种气味,是鼹鼠!

对野兔而言,这就是死神的气息,不过幸好这股味道很快就消失了。野兔一下就找到了原因。那只鼹鼠不同于森林里其他一动不动的动物,它竟然在奔跑。它始终在离小路约三码的丛林里跟着那个人向前跑。它的毛色与四周完全融合,动作就像影子一样轻,所以那个人完全没有注意它。它的眼里充满了仇恨,死死地盯着入侵者,那恶意好像能把那个人给烧焦。

老伐木工对此一点感觉都没有,对他而言鼹鼠实在太小了——尽管鼹鼠充满了敌意,但力量和个子实在微不足道——否则老伐木工肯定要死在这里了,那花里胡哨的包袱也会掉在小路上,成为老鼠们嬉闹的乐园。

突然鼹鼠闻到了水貂热烘烘的气味,马上厌恶地掉头离开,不再继续跟着老伐木工跑了。它不喜欢水貂,但是它非常好奇,这个吃鱼的家伙为什么要跑到离水这么远的地方?不过它倒是完全不害怕,鼹鼠可能是所有动物里胆子最大的。但是,这时它还是很谨慎,因为水貂的体型是它的三倍,而且非常凶残。

路边歪歪斜斜地长着一棵古老的蜡树,树枝上满是苔藓。一双浅绿色的眼睛从树后面露出来,细长的瞳孔正悄悄地盯着老伐木工。毛茸茸的圆脑袋一半露在外面,一半紧贴在树干上。两只尖耳朵紧紧地向后贴在头上,锋利的爪子用力地抓进树皮里。野山猫明白,没有一种动物能够战胜人类,它听它的远亲们说过——那些早就被人驯服的远亲们只会整天无所事事地在灶台和门槛上躺着。它很想跳出去将那个人的脖子咬断,此刻那脖子就露在花包袱和棕色帽子之间,不过野山猫可不会贸然动手做没把握的事。自然,老伐木工根本没有察觉在自己脖子上留连的绿色目光。

老伐木工继续笨重地向前走。小路近旁的烂木桩中间有个黑乎乎的洞穴,那里也有一束与众不同的目光在注视着他。黑熊克鲁夫正摇晃着笨重的身子蹲坐在凉爽的阴影里,它时不时地伸出手,赶走鼻尖上可恶的蚊子。这个季节它没有生宝宝,日子过得悠闲又轻松。它已经这样舒舒服服地摇晃了快一个小时,心里什么也不想,愤怒啊、恐惧啊、欲望啊,此时都离它很远。听到公鹧鸪发出的警告,以及靴子发出的嗒嗒声时,它马上停下一切动作,伪装成一截粗壮的树桩。

它小小的红眼睛注视着那个陌生人,与众不同的光芒在里面闪烁。它曾经见过人类,既不讨厌也不害怕他们。它只是不想引起他们的注意,不想惹麻烦,所以遵守了森林的规矩,保持一动不动。其实,熊和人非常接近,它们吃苦耐劳、多才多艺、随遇而安,而且它们还非常幽默,这可是人类独有的才华。

克鲁夫的记忆力很好,一下子就想起这个穿着灰色粗布衣服的人是一个伐木工。他们的营地离魁达维克很近,它去年冬天从那里偷了很多美味的猪肉。一想到猪肉,它特别激动,不过一动就不是烂木桩了,于是它又拼命压制住内心的激动,以及它异想天开的好奇心。它很想一把将他的花包袱抢过来,看看里面是什么,就算没有猪肉,也一定有些有意思的小玩意儿。直到老伐木工沿着小路越走越远,在小山坡后消失,它才小声地咕哝了几声,然后继续专心地去打蚊子了,蚊子实在太喜欢它柔软的鼻尖了。

一路上遍布着躲在暗处的偷窥者,它们悄悄地注视着这个森林的入侵者。他的一举一动都无法逃过那些眼睛。可是,若是他知道去年山的那一边来了两只豹子的话,就不会这么毫无防备之心了。他就会一路挥舞着斧头,仔细观察每一根悬在半空的树枝。戴夫·提图斯可是非常清楚那黄褐色的豹子有多可怕,巧的是,它们刚刚去魁达维克那边的山谷觅食了。

各种目光包围着老伐木工,就连头顶的老松树后面也有八束带着威胁的光射出——四只小松鼠正头挨头凑在洞口,如同挤在幼儿园窗边一般。它们十分好奇地打量着他:他走得可真是又笨重又奇怪啊。它们从未去过村里,也根本不认识人类,否则肯定会叽叽喳喳地尖叫起来。松鼠本就话多,但它们在森林里必须学会闭嘴,否则就是死路一条。当老伐木工走向远处以后,四个小脑袋埋进麝香味的棕色窝里,低声地耳语起来。

伐木工接着往前走。小路慢慢变宽,路边散落着长满青苔的鹅卵石,夕阳穿过绿褐色的树林,将一束白光投在他前面。

渐渐地,空气中树皮和浓雾的辛辣气味散去了,出现了一股莎草的柔和香气。老伐木工走出森林,来到了一个湖水如珍珠般洁净的小湖边。湖的一边遍布着绿油油的莎草,另一边在苍白天色的映衬下显得越发黑暗而幽深。一块黑色岩石在草丛中凸起来,如同一座光秃秃的小岛。岩石后是波光粼粼的水面,一只黑色的潜鸟正安静地在上面漂浮。

但当潜鸟留意到伐木工的花包袱时,吓得马上半沉到水里,只将长脖子和尖脑袋露出来。它张嘴尖叫了一声,这突如其来的叫声将森林无边的沉默打破。这叫声是在向其他生活在湖里的动物发出警告。潜鸟见过人类,而且很鄙视这种动物,也很喜欢笑话他们。它不把任何事物放在眼里,包括那细长的会冒烟的黑色管子。有一次,在村旁的湖泊里,在那管子闪光的瞬间它潜到了水下,顺利地躲过了从里面射出来的子弹。

老伐木工完全没留意那只鸟,他走得越来越快。湖边的小路到了山坡上变得有些陡峭。岩石后面有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溪,水面上泛着一圈圈涟漪。岩石一端伫立着一棵被闪电击中而烧焦的松树,残破的树顶是白头鹰的窝。白头鹰的头看上去很像一条蛇,它伸出头,挑起眉毛,黄色的眼睛向下注视着这个陌生人,目光凶残而锐利。它的嘴如同一把尖尖的镰刀,它冲他尖叫了两三声,每声之间都特意停顿了一下,好像在警告他千万别轻举妄动。直到他再次走进幽暗的森林里,这只白头鹰才获胜般骄傲地拍了拍翅膀。

小路绕过小溪,来到了一片加拿大香脂树林,浓浓的香气在四周弥漫,潺潺的溪水声渐渐远去,森林恢复了之前的寂静。老伐木工更专心地向前行进,对周围的一切越发不关心,但是那些在树枝后和灌木间隐藏的目光依然警觉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突然,眼前豁然开朗,他终于走出了森林,来到一片荒芜的空地前。他绕过烧焦的树桩,踩过黑莓和树莓交织的藤蔓,穿过深红的野草地,总算走到了之前无意间发现的孤零零的小木屋门前,将肩上的包袱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