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1]

庐隐

天是这样的阴沉——暗淡凄凉，好像是故意形容我吧！唉！这失了群的悲雁呵！在落叶的呻吟里咽泪，在秋风萧瑟里抖颤——然而我正忆念着那与世长辞的评梅呢！咽泪值得什么？抖颤值得什么？我从惨痛中暂且逃了出来，我按定我颤动的心弦，我正襟危坐，郑重的来写评梅哀艳清幽的一生——这仅是短短的一生。但是我所写的，是否评梅所希望于我的，我就没有十分的把握了。唉！评梅我唯有秉我一片的忠诚，努力的去写，——这一点当能使你在天之灵满意吧！

一、评梅的故乡与家庭

评梅是生在山西平定的一个山城里，据她平常谈话中，我们可以知道她的故乡，是一个隔绝世尘的幽雅所在，四面都是青翠的山环绕着，虽是那地方缺少大河流，但涧泉细细，更饶一番清妙的趣味。在她的日记中也有一段说到她的山城：

“……午餐后，同昆林上窑顶，望远山含翠，山坡上有白羊数只，游憩其间，有水，有山，有田地，有青草原，有寺院，有古塔，有磬钹声。……”

“……在黄昏时登楼一望，见暮云笼翠，青山一线，如镌天边，地上青草寸余，如铺翡翠毡，最妙的高低布置，参差起伏，各尽其趣。……”

评梅的故乡既是这样美妙的所在，自然对于她后来的文学兴趣，有深切的影响了。

再说到评梅的家庭，经济状况，是一个中等家庭，组织也很简单，父母兄嫂和一个小侄女，一共六口人，但是据她自己说：“我家虽然不是大家庭，但人心不同，意见纷歧[2]，亦大不幸事。”照她这几句话，我们可以知道她对她的家庭是不满意的。至于所以会有这种现象的原因，第一因为她的父亲性格刚强固执，她的母亲有时感到苦痛，而评梅是最同情她的母亲的，常常为了母亲的悲苦而落泪。她日记里说：“……母亲在这清静的夜幕下，常常弹弄着凄切的声调，常使我在一夜枕上，流许多伤心泪。”

第二个原因，就是因为评梅的母亲是续弦的，她的哥哥却是嫡母生的，——这种的关系，在中国的家庭里，本来容易发生芥蒂。但是她的哥哥对于她的母亲，表面上据说还不错；不过他长年在外，往往三四年不回家，至于她的嫂嫂呢？一个青春少妇，带着一个幼小的女孩儿，周旋于两老之间，那心情也就很够可怜了。自然这家庭中，是不免有冷寂的空气；而评梅又是天生的神经敏锐的人，她怎么看不出这深藏的阴云呢！

二、评梅的生活

评梅的生活，虽然比较的单纯，但是也可以分为几个时代来说：

A 童年时代 评梅童年的生活，一半是在家庭里，受严父的教育，她自幼聪明，父母自然极爱她；同时所希望她的也极大。所以当她没进小学的时候，她父亲每天在公事完竣以后，便教她识字，并且他是非常认真的教她；有时她没认熟，虽然夜深，也不许去睡，这时她的母亲，就在旁边伴着，安慰她，直到她念熟了，才一齐去睡。所以她童年的生活，一半是生活在慈母的温嘘中，一半是生活在父亲严正的教育之下。后来她进了小学，白天在学校里，跟许多天真烂漫的孩子们，一齐上课，一齐玩耍，精神更比在家里活泼了。不过晚上放学回来以后，她的父亲仍然教她念“四书”《诗经》等，所以她的国文根底，比一般的同学好。

B 中学时代 评梅在她省城的师范附属小学毕业以后，就直接升入师范学校。这时候她的学识和思想，都有长足的进步；再加着家庭教育的关系，所以她在学校里那功课，比一切的同学都好；每一次考试必列前第，而且她也很有干才，每逢学校里开会，她总是主持一切的一分子。她的性情很喜欢音乐，她能弹得很娴熟的风琴，她既然是各方面都能出人一头地，自然她的声誉很高，她省里的人，都认她是省里的一个才女。而且她是很有担当的人，有一次她们学校，因为学校问题闹风潮，她是很有力的分子；后来风潮平定了，学校里照章要开除她，以示惩戒；但是因为舍不得她的才学，最后又把她恢复了学籍。——在这几年中学校的生活里，她是很快乐的度过，并且父母看了她的成就，也很安慰。这时候，父亲的年纪比较大了，性情也比较慈祥了；在课余的时候，常常和她谈心，她也很能色笑承欢，所以这时候要算是她一生的黄金时代了。

C 大学时代 评梅在山西省立女子师范毕业以后，就到北京来升学，这在她的生活里，是第一个大变化；不但是离开家庭，亲爱的父母，去过漂泊的游子生活，而且她苦痛的运命也从此开始了。

她来北京的时候，年纪很轻，仅仅是十八岁的少女，不但她的父母不放心，她自己也觉得怅惘恐怖，——她想到自己是一个天真的小孩，来到这情形复杂的北京，而且又是人地两疏的北京，她的心情真仿佛是依人小鸟。自然很容易将一颗纯真的心，贡献于或人了。况且她是初出笼儿的小鸟，她没有经验；她不知道人情的险诈，在这种的情形下，她第一步就走到不可通的荆棘道上来了。

她到北京是预备考女子高等师范的文科。但是那一年，恰巧女高师不招文科。她一方面自然很失望，但另一方面她想不进文科也好，因为她觉得自己的国文根底，很可以自己学习，不如进别的科，或者可以求得他种的技能，和多得些科学知识，因之她就考进女高师的体育科了。

当她考学校的时候，多亏了几个同乡照顾。不过她的父亲很不放心，因托了一个朋友，写信给在京的朋友照应她。当这时候，有一个少年W君[3]就到女高师去看评梅——这就是她父亲辗转所托请的人。评梅见了W君之后，心里很得到一种安慰，凡关于不明白，或难解决的事情，都去请教他。——不过这位W君是住在一家公寓里，评梅觉得不便去找他；所以最初总是W君到学校去看评梅。——这样的过了几个月，在冰雪严寒的一天，她忽然鼓起勇气，到公寓去看他，但是不幸评梅处女纯净的心，就在这一天划上一道很深的伤痕。——当他和她从漫漫的谈话，进而为亲密的友谊的请求时，评梅稚嫩的心，不禁颤动。况且她原有善感的天性，不忍使人过于难堪的天性。她看见这位素常照应她的青年，忽然声泪俱下的，要请求她答应作他一个永远的好友；她纯真的少女之心，又怎能不为他感动呢？当时就答应了。然而评梅天生又有一种神秘的思想；她愿意自己是一出悲剧中的主角，她愿意过一种超然的冷艳的生活。因此她也希望她的朋友，也是这么一种人，但是不幸W君绝对不是这种人。而且W君又是已经有妻子的人，他对于评梅只不过游戏似的，操纵她处女的心，自然评梅是初出笼的小鸟，很容易的，就把一颗心交给他了。到评梅发觉她的理想，完全是梦的时候，她的心是伤透了。怎么样都难使她恢复，从此评梅就由她烂漫黄金的天国中，沉入愁城恨海中了。她这时了解什么是悲哀，后来虽然是咬着牙和W君绝交，而这种深刻的伤痛，是永远存在着。

正在这咽着眼泪，强为欢笑时，不幸又遇见一个青年天辛君[4]——是她父亲的学生。评梅在故乡的时候，就听见他的名字，来到北京以后，最初没有见面的机会，所以都没有来往。后来在评梅将要毕业于女高师的那一年，在山西同乡会里才认识了他，彼此谈起话来，才知道是她父亲的学生。于是就缔了淡淡的友谊，但天辛君和评梅来往不久就觉得评梅是一个思想才情都很可取的女子，不由得就坠入情网了，对待评梅十分恳挚。评梅本是富于情感的女子，对于天辛的忠诚，焉能毫无所动？不过她为了W君的伤痕故，她不愿意接受别的爱了。她在日记中说：“……我不幸有W君伤心之遭运，奈何天辛偏以一腔心血溅我裙前？……人生岂真为苦痛而生耶！”虽然天辛并不能了解她一番心迹。所以他想用极忠诚的情来感动她，不过天辛也是已经结过婚的人。他既向评梅求爱，他先要找立脚的地步。并且他还疑惑评梅之所以不接受他的爱，是因为他自己没有资格。所以他竟在一年的暑假中回到家里，和他的妻离了婚。离婚以后，他曾有一封详细的信，报告评梅，评梅接到他的信后，在日记上写了以下的一段话：

“接天辛信，详叙到家后情形，洋洋洒洒，像一篇小说，真的！并且是确实，他已得到她的谅解，而粉碎了他的桎梏，不过他此后恐连礼教上应该爱好的人也没有了！我终久是对不住他！”

评梅既把她的秘密，——不能接受天辛之爱的秘密，泄漏了之后，天辛如同陡然听见半空里的一个霹雳。受了绝大的刺激，顿时肺管破裂，病倒在医院里。评梅听见了这个消息，非常悲痛，当时就到医院去看天辛，看见他那凄白的面容，很觉得难过。极力的安慰他，并且告诉他：“你若果能静心养病，我们的问题，当在你病好时解决。”天辛听了这话，果然静心的养病，并答应评梅将来为了她，就连他的事业也可以改变，——因评梅曾对于他冒险的事业，是表示不满。评梅在这种情形之下，真是九转回肠，苦痛万状，然而为了他的忠诚，也就顾不得什么了！那时候天辛简直已经可操左券[5]了。但是不幸W君这时忽然给她写了一封信……里头说到她和天辛的事，他说：“一方面我是恭贺你们成功；一方面我很伤心，失掉了我的良友……我总觉得这个世界上，所可以安慰我的只有你，所以你一天不嫁，我一天有安慰。……”评梅接到这封信时，又勾起既往的伤痕，痛哭了一场，立刻又到医院告诉天辛，推翻她所应许他的结合。在天辛当然又是一番打击，他就因此失了康健，不久就加上盲肠炎，病死于医院中了。他死后，评梅在他的遗书中，发见他所以死的原因，是为了评梅拒绝他的爱。评梅这时候的悔恨，真到了万分，在这痛楚之中，她就决定了她自己悲惨的命运。直到她死，她没有一时一刻放下这件事的。而且她又是一个高傲性格的人，她虽是满身都负荷着不可忍的惨痛，然而她还是人前欢笑，努力的扎挣着，直到她这凄艳的一生结束了，——同时她也把这悲哀带到坟墓里。唉……

三、评梅的事业

评梅一直受的是师范教育，所以她的事业，也多半是在教育方面。她自民十二女高师毕业以后，就在师大附中，担任女子部主任，兼体育教员。民国十六年，她又兼任国文教员，及女一中、若瑟、师大各学校教员。她在教育上有很大的贡献，尤其在师大附中她的教育成绩最昭著。师大附中自民十，开始男女同校，——这是一种很冒险的试验，因为在学理上固然是利多弊少，但也要看办理的人，措施如何。如果是指导得法，当然可以在教育的制度上，别开生面。倘若所任非人，不但得不到好处，还要生出许多的枝节来。况且中国社会，又是一种复杂的社会。在这新旧过渡的时代，更是不易处理得宜。但评梅自民十二到附中任女子部主任以来，一方面她用一种理智的指导法，来指导她们，一方面用一种坦白热烈的真情，来感化她们。所以学生们对她，不是怕而守规则，而是心悦诚服的，受她的指导，有时学生作错了事，她总是极忠诚的开导她们，以至于声泪俱下。真仿佛一个温和的大姊姊，对待她的小妹妹似的。所以没有一个学生不受她的感化的。因此师大附中的女子部，自从创办以来，没有发生过什么意外的事。而且养成一种正大的优美的学风，她于学校的管理的方面，有如此的成功。现在再说到她教授方面，她也是无时无刻不在想尽方法，使学生得到益处。她平常担任的钟点很多，但是她无论怎样劳碌，从没有对于学生的课业敷衍过，常常在深夜里，替学生改卷子，而第二天绝早，又到学校去上课了。真可以算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呢！所以她在教育的事业上，虽仅仅是短短五六年，然而她的贡献，实在是值得我们钦佩而纪念的。

四、评梅的作品

评梅除了在教育上努力而外，同时她还努力于文学。她作文章的时期很有几年；在她初到北京的时候，她就开始写诗，——多在《京报》《社会日报》的副刊上发表。后来她也写小说，及短篇的散文，偶而[6]也写剧本。文章已经整理好，而未出版的有《心海》《涛语》，都是短篇的散文。《祷告》是一本短篇小说集。此外还有两本诗集，与民十三至十六的几年日记——这日记记得非常妙，有文学的价值，将来也可整理出版。在这几种以外，在《妇女周刊》及《蔷薇周刊》上，还有不少的作品，将来也可以收集成册。

现在更就她的作品上，——思想方面，——艺术方面，用我窥管的见解，稍说几句：

A 思想方面 在她的作品里，我以为她的思想有三个不同的时期。在她作梅窠漫歌一类诗的时期，是第一个时期。她这个时期的思想，是比较的浅薄，——这自然是因为她生活的关系。她这时候的生活，还是学校与家庭单调的生活。还不曾了解什么是人生，就感情也是一种浮浅的热情。所以她这时候的作品，只有形式而无内容。等到她作《心海》和《涛语》的时期，那是第二个时期，这个时期的思想，有了长足的进步。因为她这时候的生活，比较第一时期充实多了。她了解什么是人生，她了解深刻的悲哀。她懂得社会是怎样一个东西了。但是因为她的遭遇太驳杂，所以形成她一种悲哀的人生观，因之她赞美死，她诅咒生。同时她的理智和感情发生了极大的冲突。她一方面，想作一个以人间为游戏的玩世者。同时她又宛转于感情的桎梏之下。她一边手拿慧剑，一边手可是不放松情丝，弄得左右为人难。这一点在她平日的对付人，就可以看出来。她一方面要对付得每一个人欢喜，但同时她又觉得这是太无聊。这种的思想，无论在《涛语》和《心海》里，都可以找到证据。到她作《红鬃马》《匹马嘶风录》的时期，这是第三个时期。在这个时期中，她的思想，是由悲哀中找到出路了，她已经能从她个人的悲海里跳出来，站在喜马拉雅山的最高峰，下观人世的种种色色，以悲哀她个人的情，扩大为悲悯一切众生的同情了。她这时期作品，不但是替她自己说话，同时还要替一切众生说话。这在她的思想上，和艺术上，都是更向上的好现象。在她临病之前，她写了一篇小说，名叫《林楠日记》。她那篇东西，对于被压迫的妇女，充满了同情。然而不幸，上帝就在这时候，把她接引了去。这一朵色香俱足的蓓蕾，不及开放，就萎谢于萧瑟的秋风里了！

B 艺术方面 评梅的作品，有一种清妙的文风，她所采用的字句都是很美丽的。在她短篇的文章里，往往含有诗意，这是她的长处。她的缺点是在字句方面，有时失之堆砌。长篇小说的布局，有时失于松懈。不过大体上已经很有成就了。若果天再假之以数年，当然有更大的成就的，但是“天若有情天应老！”——这杳茫不可究竟的苍天，我们又有何说呢！

唉！评梅的生命收束了，我替她写这短短的略传，来纪念她吧！

十月三十日夜完稿

（原载于1928年12月1日《世界日报·石评梅女士纪念特刊》）

注释

[1]此文原篇名为庐隐所著《石评梅略传》。

[2]现用“分歧”。

[3]W君，即吴天放。

[4]天辛君，即高君宇。

[5]古代称契约为券，用竹、木等做成，分左右两片，立约的各拿一片，左券常用作索偿的凭证。后来说有把握叫操左券。

[6]现用“偶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