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盛四十七年,芊歌喜欢风溪好像已有十九个年头了。
足有两年,她没再见他一面,她知道,那少年已遁入空门,一心向佛,或许早已忘了世间还存在这么一个为他要死要活的小公主。
可芊歌永远记得,那满是竹林的院子,夏日黄昏,漫天橙云,她爬墙而入,插着腰,踩在竹色摇椅上,意气风发的对着书房内的人影,大声喊,风溪,我喜欢你。
简单的喜欢,却道了千百遍。
此时此刻,无论爱恨,她都无法再告诉那个少年。
那一场大火,烧坏她的嗓子,烧毁她的容貌,却烧不灭她的热情。
那一年,母妃去世了,追封为静舒太后,国丧钟响起,母妃生前留下来的心腹同一时间出现在音尘阁。
母妃生前提过,她走后,这皇宫再无可信任之人,芊歌从今往后,便是孤身一人,再不可留在皇宫。
母妃备好盘缠,让人送你离开,找个小房子,平平淡淡过完这一生。
芊歌终是忍不住哭了,她甚至不能亲自送母妃离开,她只能远远看她入土在同父王一处的皇陵,那些为她哭丧之人,皆不是心甘情愿,他们心里,是希望她早去早好。
是她不孝,连自己都护不好,连累母妃与她一同受苦。
父皇没说错,她是成泠时节,最最窝囊的公主,胆小,懦弱,偏偏还冥顽不灵,落此地步,只怪她愚蠢。
可她也不甘愿这样留在皇宫等死,跟着母妃留下的心腹一同逃了出去,隐姓埋名,在从前的听竹院旁边置办了田产,过起了十分安逸的生活。
她与几里之外的邻居相处融洽,会与她们讲许多宫里宫外的新鲜事,只是不敢再以真面目示人,一块黑色的面纱,便是她今后示人的脸面。
她偶尔也会到珈蓝寺上香,然后一连待上半日,在堂前求签,拿着木签到禅房求住持解迷。
那住持精明的眸子凝着她,隔着面纱也将她认了出来,会心称她公主,然后叹气,遇见即是上上签。
他说,长夜安隐,多所饶益。
她,终究是一厢情愿了。
芊歌猫着身子,偷溜进禅房,也是满院竹子的翠香,树影斑驳,微风吹来沙沙作响,她坐在院墙后,双手抱膝,听他念经,听他敲的木鱼“咯咯”响动。
一墙之隔,芊歌听的入迷,竟再也不肯离开。
原来,不是全然忘记,只是不经意间想起。
隔了那么多时日,还是一眼便能认出。
她想想,她再想想,究竟欠了风溪何种东西,才如此进不能进,退不能退。
可她想不出,明明从未愧对任何一人,怎奈何将到老时不得善终。
时日渐长,她几乎每日过来伽蓝寺,将剩下的金银珠宝兑成银票,捐做香油钱,在伽蓝寺换的一处久居的厢房。
然后,爬上墙院,远远坐着,看他晨起,念书,读经,与住持论佛修身,他也戴着黑色面罩,遮去清俊容颜,骨瘦漆黑斑驳的手握着经书,一双明亮的眼眸清澈无波。
他同她一样,也毁了容颜,被这世间孤立,躲在一方天地,他同她一般,不见世人,不理世俗。
只是,终究还是有区别的,他心无杂念,她却满心装着他。
芊歌五十九岁时,按照纪元,是她喜欢唐风溪的第四十六年,这一年,珈蓝寺主持逝世,于通明宝殿火焚下葬。
风溪披上袈裟,以真面目示人,戴上素灰礼帽,接替住持禅位。
他成熟老道,亦如往常稳重,看向人时,带着浅浅笑意,不骄不躁。
芊歌满头白发,依旧披着面纱,脸上是可怖的灼痕,即使起了细纹也无迹可寻。
可她端庄贤淑,临到老年,才真正有了公主该有的样子。
她爬上住持院墙,听他在院子里诵读诗经,他的声音很好听,清清浅浅,带着倦后的温柔。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爱居爱处,爱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他读到这里,枝头的横雪“啪蹋”落下,洒在雪地上。
动作顿住,声音戛然而止,无声望着那空空的枝头。
芊歌仰头,望着月色,抬手覆在眉目上,替他在心里接下去:“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不敢想,不敢想。
芊歌六十六岁,她一病不起,手中握着那串佛珠,身上着那件初遇他时的正红裙锯长袍,闭着眼,面目安详,无愧于心,含笑而终。
世人传,天盛王朝二十一年,芊歌公主十六岁,玄南池边遇见新晋状元郎。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舍弃富贵,形同鬼魅,生于他,死于他,为他耗了一生的等待,
只是。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