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卜条,撒手。”
朱萸听见耳边沁凉的这一声,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敢睁开眼睛,总算发现这为非作歹的老麻子消停了,这会儿正大光明地站在那官家老爷的宅邸之中。
眼前精心修缮过后的园林和姓吴的老肥猪家中相比,那可叫一个大巫见小巫,不光是更精巧更繁复,而且仗着家中位高权重,一切都明目张胆地铺张开来,和吴宅那畏缩窝囊的气象全然不同。
朱萸险些要被远近高低的草木楼阁看迷了眼,又听老麻子没好气地催促了一声:“你还想扒拉到什么时候?这玄府可不是你能白日宣淫的地方。”
朱萸倏地反应过来,低头一看自己还死死地缠着老麻子不放,手上腿上全是精瘦又温热的触感,他那张黑墨漆的黑炭刻的老脸只一抬头就能触目惊心地横亘入眼中,吓得她赶忙松手,利索地找准了实地,一骨碌站好了。
然后呸呸两声:“谁跟你这个糟老头白日宣淫!”
归尘一听到“老”“糟”这样的字眼气儿就不打一处出来,伸手拎住萝卜条小小的耳朵一拧,扬声问:“再说一次?”
朱萸耳尖一痛,紧接着就火辣辣地发麻,生怕老麻子怒极攻心把她耳朵给生拽了,立刻见风使舵:“想,想,您大可出门一问,谁不想跟归一大侠这么个风流公子哥儿白日宣淫、共度良宵呢……”
归尘只觉得快给这小萝卜条怄死,一边撒开了手,转身就走。
朱萸知道跟着老麻子这么个身上揣着功夫的,撞见了人兴许还有一搏之力,若是跟丢了,她这脑袋实打实地就要落了,赶忙撒开腿子赶上他,一边问:“俊俏的大侠啊,您可否能告诉我,您平白无故地闯入人玄府,还带着我这么个拖油瓶,到底是有何贵干呐……?”
归尘一听眼下这蠢货竟然还没搞清楚状况,心里就憋着好一口气,尤其是她还腆着脸满口谄媚地说什么“俊俏的大侠”,更是气上加气,然而最终又只能深深地一叹,没了指望地给她解释:“萝卜条,我是不是从没跟你说过,我家里有什么人?”
朱萸知道老麻子总算正经了,便也安分下来,“没有。”
“我并未娶妻,也不曾纳妾,膝下更没有子嗣,只上头有一个师傅,名唤玄清。”归尘简洁地开口,打算让萝卜条一股脑都理清楚了才好,省得往后又烦他,“这宅邸的牌匾上写了‘玄府’,是我师傅在二十几年前为新朝肃剿了剑南道一方山匪之后,朝廷封官加爵赏赐下来的。”
“而‘玄府’原先是旧朝南迁时太子少师留下来的宅邸,如今离那长安甚远,三品以上的官员自然也不会在扬州城中窝着,荒废着又可惜,便赏给了我师父。那老儿经历的甚多,现在已年近七十,又再没别的子嗣,索性收了我做继子。说起来,我在官府的户籍上登的还是‘玄尘’这么个名儿。”
朱萸咂咂嘴,打心眼儿里羡慕这些能跟皇帝攀龙附凤的人物,动辄就能赏下一座深宅大院来。
“所以这地方,就是我家,懂了?”归尘尾音微扬。
“懂了懂了,”朱萸点头如捣蒜,这老麻子难得认真说话,一套一套的又不像是唬人的,自然也就信了,转而问他:“那你方才做什么翻墙进来,从正门口好好地走不行么?可吓死我了……”
“你没瞧见门外连个鬼也没有?我跟老头最烦那些三教九流的上门巴结,干脆撤了把门的又上了死锁,谁来也没辙。”老麻子说了个匪夷所思又任性至极的缘由,得亏他不能得罪,否则早被扒了皮游街去了。
“那你非带着我在外头打转,直接翻墙不就好了,还让我看什么‘玄府’的牌匾?!”朱萸可算明白过来了。
老麻子一听,也知道自己再瞒不下去,只得咧嘴一笑,死皮赖脸道:“你急火什么,就想吓唬吓唬你不成么?我亲自收的萝卜条还不准我逗一逗了?”
朱萸露出一副“我就知道是这样”的神情,抬脚就要踩他,结果被他轻松躲过,只得忿忿作罢,换个话题跟他扯掰:“那你师父现在是个什么官?”
“扬州司马,从五品下的闲散官职,专供他混吃等死的。”老麻子拍拍胸口顺了顺气儿,抄了个小道绕出来,果真和逛自家园林一般,熟稔得很。
他这样目无尊长的话一说出口,又让朱萸犯了难,愣愣地“啊”了一声。
“啊什么啊,你以为那老儿当年是什么清白出身?也就是剑南道成都府那一流的山匪,不过是黑吃黑歪打了正着,又因为仇家死绝了、家中的妻子儿女也因着报复血流了满地,万不得已要金盆洗手,才接了这个圣旨到扬州来安度晚年。”
老麻子说起这些老掉牙的陈年往事之时,脸上总要露出几分刻薄的意味,一边道:“只不过龙椅上那人倒也聪明,用一个闲散官职跟一个大破宅子,就解决了往前旧朝的心腹大患。”
朱萸听得似懂非懂的,也只得连连点头,好一会功夫之后问他:“你跟你那师傅是不是有什么不对付?怎么提起他来的口气不大好……”
归尘一听,忽然自顾自地笑起来,“萝卜条,你说你也跟了我这些天了,还听不出我跟谁说话都这口气,别说是我师父,就是天王老子也是这样对付。”
朱萸被他这么吊儿郎当地一堵,心里难免又要腹诽:合着你个臭老麻子总是跟我抬杠,还是你浑然天成的脾性了?好大的口气……
归尘看萝卜条满脸的不服气,就知道她又在心里偷着骂他,一边开口:“我从小就是那老头子捡来养的,要是没有他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长大,二十年前就投胎去做鬼了,活不到今天,”顿了顿之后又道,“换个说法来讲,若是这世上还有一个能记得他的人,除了我,就没别人了……你懂不懂?”
朱萸这才明白过来老麻子先前说自己上头只有一个师傅是什么意思,若是这样还跟他师傅不对付,可不就是好大一尊逆子了么?
再一想,这老麻子的经历竟然跟自己还颇有几分相似之处,都是没爹又没娘,最后靠着命大撞见了爱多管闲事的主,才算逃出生天。
朱萸登时精神起来,心里头那把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直作响,小心翼翼地开口:“大侠,您看我们也算是同病相怜,又虚长我七岁,要不相互之间打个好商量,您也收我做继女?到时候想给我在官府那儿登玄茱萸还是归茱萸都悉听尊便……”
归尘听罢,活活被呛得咳嗽,怎么想也不明白这丫头屁大的脑袋,里面怎么装了这么多能把他气得七窍生烟的破玩意儿,伸手狠狠一按她的天灵盖,怒道:“你想的倒挺美!领个你这么大的干女儿回来我还不夭了寿了!那老头没妻没子是他运道不好,我好好的干什么给你做嫁衣?还非得立马娶个媳妇儿生几个大胖小子来继承官爵不可,活活气死你个萝卜条!”
朱萸重重地一“哼”,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不收就不收……为了这么点宅子银钱就跟我大发雷霆,一点男子气概也不讲……”
归尘正吃饱了火药,立马反声呛她:“跟你讲个屁的男子气概!”
——
一路走来,朱萸发现老麻子他家里的花花草草着实不少,除了常见的桂树、海棠、玉兰、梅花、桃花之外,最多的便是琼花。
琼花的树生得颇高,能超出老麻子他家马头墙的一半以上,眼下又正是花期,每一簇能开出碗口那么大,多是最外头围出了一圈雪白的五瓣小花,花瓣上有锦绣般的细致纹理,里头的黄蕊和花苞簇拥着,与绣球形态相仿。
只要风一起,便有极清浅淡雅的花香,似在水中漫浸过的,毫不唐突地让人嗅入肺腑,似还带了几分甘甜,而那硕大的花盘便会随风在枝叶上轻轻晃动,也算有些情致。
朱萸跟着老麻子领了半天的路之后,总算在偌大的府邸上见着了几个下人。
只见琼花的青白两色之间穿来一群生得玲珑剔透,看上去便温婉秀美的婢女,每人手上都捧着个紫得发黑的木托子,上头盛了香饼香炭、瓷炉银罐、果脯甜点之类的东西。而六人皆着碧色褙子、水红长裙,梳着双挂髻,上头簪了缥色的珠花,礼数周全,仪态翩跹,看了只叫人扺掌称叹:好一幅钟灵毓秀的美人图!
朱萸看看她们身上那小姑娘家家穿的漂亮衣裳,打扮的跟凌波仙子似的,再低头瞅瞅自己的那身黑色男袍,风里来雨里去土得掉渣,一头枯黄的碎发又在头顶心盘成一坨,用黑色帽子罩住了,活脱脱一个乌烟瘴气的落魄小厮,好不可怜。
那干婢女见到老麻子,从容地停下步子,施施然冲他一褔身,行了个礼,“奴婢见过公子。”
这一个个的不光生得好看,连嗓子都软和的和水似的。
其中打头的那个顶顶漂亮的,生了一双杏儿眼,两条柳叶眉,面容雪白,风姿绰约,显然是婢女头头了,这厢又道:“不想公子今日已经到府上了,奴婢们耳目闭塞、多有疏忽,不及接迎公子,还望公子责罚.”说罢又是娇娇柔柔地行了个礼。
只看得朱萸在心里直抽气,试想自己这辈子若穿身姑娘家的衣裳,猴儿似的皮野性子已经全长身上了,也绝不会有这样的气韵风度……
好在老麻子依旧死性不改,全然不理会那些一板一眼的“公子责罚”,只随口“嗯”了声,又问:“现下有什么人在府上?”
“回公子的话,屠公子、伏公子、穆公子照常在府上住着,昨日沈公子刚从洛阳回来,今日便在芙蕖池畔安排了给他接风洗尘,还照例叫上了彭公子。”打头漂亮的回话。
老麻子这会儿怕是看清了打头漂亮的小脸蛋,声音立马和平日跟她炸毛时候的全然不同,颇有点搔首弄姿的意味,调笑道:“我也才刚回来,怎么就不想着给我接风洗尘?”
只是没想到那打头漂亮的不禁逗,当下就吓得要跪下去,声音霎时从清泉化作了温水,“奴婢伺候不周,还望公子责罚。”
“行了,我洗漱过后就来,你们要是再耽搁下去,彭瑞这老匹夫怕是又要震聋我满鱼塘的锦鲤。”归尘摆摆手,光想到彭瑞那厮又找着了个缘由来顺他的酒喝就头疼。
“是。”六人整齐地一行礼,捧着托盘的手也依旧稳当。
朱萸见状,小碎步让过了这干婢女,旋即伸头凑到老麻子身边鬼祟,“大侠,刚才那个打头漂亮的就是你说的老相好吧?”原先她还不信,可如今这老麻子虽然貌丑,年纪倒不大,还有官爵宅子要继承,口中的百十个老相好就绝不是逞能吹牛了。
只是不知道为何,想到这人竟然真的风流,朱萸就忍不住磨响了自己的后槽牙。
……兴许是觉得百十朵鲜花插在这镶金的牛粪上,忍不住要为那些小美人感到可惜吧。
“打头漂亮?”归尘先是一愣,一边明白过来萝卜条又开始在心里给人起一些妖魔鬼怪的绰号了,回道,“那小姑娘叫杏儿,除了端水送茶之外别的活都不会干,怎么做得成老相好?”
朱萸一听,忍不住睁大了双眼,老相好非得要会干什么活?她在江湖上闯荡了近四年,荤话胡话也算听了一箩筐,立马就意会了,伸手指着老麻子的鼻尖,气得话都说不顺溜:“你、你这人……你个老色胚!”
“???”归尘纳闷萝卜条是吃了哪家的炮仗了,怎么火气忽然这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