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有金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最后一年还是满意的。
这一年,她组织修建了平房;
十八岁的老大定了亲;
十四岁的老二没有考上初中,重新拜师学艺,在黄金崖下学习裁缝技术;
十一岁的老三依然有些对着干,但只要哄着,也能相安无事,而且,她的成绩好,除了不做家务事,基本上找不到她的缺点,夏有金根本就把她没办法。
林立寒也总是一个人躲在平房顶层,在改建的低矮屋檐下,她捏泥巴,给泥人赋予名字,指挥千军万马,“爱情”这个名词已经在她脑海里演练过千百遍了,以至于,当未来的姐夫夏小令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竟然感觉到了紧张,那是一个青年的成熟男子的气息,她从未体验过的感觉,在惶恐不安中,她一言不发,感觉到了自己的领地被侵犯。
近些年的林建国,他的脾气有所收敛,没有年轻时候的暴跳如雷,和林立寒一样,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可现实不允许他对家务事不闻不问,在夏有金的皮鞭下,林建国不得不收拾起扁担,将茅厕里的粪水一担一担地挑出去淋菜。
然而,他的心里还是牵挂着他的事业,他逐渐年老才习得的一种爱好,他爱好八卦,易经,山水学,可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当过老师了,很多年没有当过村社干部了,他一分钱也挣不了,每一年,他佝偻着身体,默默无语地耕耘着那为数不多的几亩田地,他没有钱,即便偶尔和夏有金一起砍竹子或者树木卖,那钱也总是让夏有金一把抓走,紧紧地包裹在她的手里。
可是,从他年少时候养成的暴躁脾气还是没得改,老大定亲,他并不十分赞成,可夏有金跟夏泽地关系好,她善于跟周围拉家常,人际关系比他强,他也只好默认夏小令这个未来的女婿了。
老二没有考上初中,他感到惋惜,可也爱莫能助,他相信命,也许,注定老二也难以逃脱这穷山沟的厄运吧!
只有当看见林立寒的时候,他才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他将借来的书交给林立寒,让她整本整本地誊抄下来。
林立寒在楼房平层上,不分白日黑夜,努力地抄啊抄,字越写越好,可眼睛却越来越近视了。
进入九十年代,街上的舶来品越来越多了,人群流动也越来越平凡了。
从广东回来的夏小亨,并没有人们想象中的挣到大钱,夏小令沾沾自喜,当初自己挤破脑袋也要外出,因为一些特殊的情况未能成行,幸也不幸?
可夏小亨的谈吐还是发生了变化,不过一年半载的时间,夏小亨变得洋气多了,穿夹克衫,剪三七开的分头,像电视上播放的四大天王的发型。
他带回来了一台录音机,草蜢那一首《失恋阵线联盟》唱坏了整个黄金村,“她总是一个人茶饭不想……”
他喜欢的林立珍变成了自己的准弟媳,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他没想到发展得这么快,他有些黯然神伤,也痛恨林立珍的无知,不懂得什么是爱情,不懂得最好的爱是需要等待,他为她惋惜,因为她已经在夏家同夏小令同居一室。
他的回家,让本就促狭的房屋窄小,他打算过完年就回广东,这里除了生养自己的父母,再没有什么值得留念的了,物是人非,如果今生注定是等待,他也只想把时间和精力分给流浪。
当林建国知道林立珍已经与夏小令同居以后,他捶胸顿足,无名的怒火随时爆发,夏小亨的变化又让他后悔不已,如果当初坚持不同意林立珍跟夏小令,那是不是选择夏小亨更让他安稳呢?
他把这种不能实现的理想归罪于夏有金,“都是你,看看你做的好事?”
“我咋个晓得他们要那样呢?再说,现在有哪几个年轻人没在结婚前就同居的?你这人真是奇怪得很,没得怪法了?”
夏有金是一个自尊心相当强的人,她高度敏感的内心,如今是越来越容不下林建国的横加指责了。
“老大的婚事已经这样了,生米煮成熟饭了,没得改变了。那么,老二就让她去成都吧?”
“成都的话,始终还是有那么远?”林建国摇摇头,“她现在还小!”
“明年就十六了,也不小了,刚好姨妈让她过去,吃住都在姨妈家,这我是放心的!”
“那你看着办吧,我们的能力有限,孩子在黄金村,也就只有这么一点出息,走出去到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林建国无奈地叹息道。
年后不久,在廖淑芬的婚礼上,宾客如云。
李军跟夏小亨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开了。
“小亨哥,年后还去广东啊?”
“当然得去,留在黄金村只有喝西北风。”
“那,小亨哥,能不能想想办法让我跟你出去见识见识?”
当年,差一点就跟夏小令一起追随夏小亨的脚步了,可究竟出于何种变故未能成行,如今,李军仍然耿耿于怀。
此次相见,李军非常想要抓住这个机会。
可夏小亨未必想帮他这个忙,究竟夏小亨在广东做什么?别说黄金村的人知晓,就是他的父母亲人,也不会有几个真的清楚。
“小亨哥,你在广东做啥子发财事哟?”李军客气地问道。
“啥都做,广东遍地是黄金……”
李军上下打量夏小亨一番,觉得他在吹牛,不能自豪地清楚地说出自己干什么?那么,这个人一定是忌讳他所干的职业,究竟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呢?
别人问他是做什么的,他还不是声音洪亮地告诉他,“我是收破烂的”。
收破烂有什么不好吗?凭本事吃饭呢!嗓门小的你试试看,看你能不能收到破烂?
“哥,像我这种收破铜烂铁的,去广东能找到饭吃不?”李军试探的口气。
“当然能,在广东,只要勤快,就不会饿死!”夏小亨目光追随着林立珍和林立欣两姐妹。
李军思索着夏小亨的广东腔,一个人是会有变化的,在黄金村这个弹丸之地,原先他以为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归,那是打不破的永恒真理,可夏小亨在广东这个环境之下,变化极大,他变得文质彬彬,不像从前那么粗鲁,他的衣服干干净净,洋气的白衬衣领非常整洁,这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看看黄金村那些自诩为了不起的舀纸匠,他们总是赤膊上阵,要不就是穿那清一色的蓝卡其布上衣,总是灰不溜秋的裤子一成不变,一年四季总是穿着那双军绿色的布胶鞋。
他们没事的时候就聚在一起打牌,没有刷牙的嘴里吐出腾云驾雾,时不时地开一些荤腥的玩笑,甚至有阴暗面如夏小令那样的人,干脆把荤段子变成了现实,一边跟林立珍定了亲,一边还霸占着廖淑芬。
今天的婚礼上,俩人依然我行我素,眉来眼去地目中无人,李军感到难过,恭恭敬敬的林立珍就这样毁在这个渣男的手里。
黄金村的女人们,又有哪一个嫁得好呢?他痛恨自己,因为他也是黄金村这样的男人之一。
夏小亨叫住两姐妹,她们礼貌地停下来,李军明白,夏小亨并没有放下林立珍,他心想,林立珍的眼光也真是太差了,怎么没有选择夏小亨呢?
夏小亨跟林立珍谈着话,林立欣便冲李军笑,十六岁女孩子那清纯的面庞,如沐春风般让李军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温暖,让他心旌荡漾,情窦初开。他从收来的破书里看过这个词,对,此刻,他就是情窦初开,他快二十岁了,在黄金村,这个年龄并不小,有条件的人家,早早地说好了一门亲事。
他为自己这样的念头而可耻,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猛地掐自己的大腿。
疼!
真疼!!
原来,他也是有想法的人。
美人在侧,他唯有独自心动!
虽尽在咫尺,却不可亵玩焉!
他又记住了出淤泥而不染这个典故,那些书里的句子,他觉得此刻相当完美地诠释了自己的心情,虽然,总有那么一股淡淡的忧伤,但终归是有了情绪!
能够近距离地欣赏她们的美好,本身就是一种福气了,夫复何求?
“过完大年,我就要去成都了!”林立欣露出了骄傲的表情。
李军微笑着,丝毫不觉得这个女孩子自大和做作,他为她感到高兴。
“外面的世界总比黄金村好,希望你心想事成!”
淡淡的忧伤迅速化成一股看不见的无形力量,肆无忌惮地啃
啮着李军那颗孤独的心。
他感到心痛,每一个人都有稳妥的前途,而他呢?注定一生只能在黄金村打转转?
他心有不甘,越是如此,越是感觉到疼痛,就连呼吸也是痛的,他也说不清为什么?
在夏小亨的变好和林立欣的喜悦震撼下,他感觉似乎应该有那么一股变化,他意识到黄金村本来就不是变化的,山还是那些陡峭的山,翠竹绿树砍了以后,春风吹来了,它们又重新长了出来,一茬又一茬。
就连人都是一样的,老人走了,新的婴儿又出生了,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一眼就能望得到头的日子,李军深深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