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悲剧卷二(莎士比亚全集·第五卷)
- (英)威廉·莎士比亚
- 5329字
- 2020-07-09 15:17:14
第六景 野外
[埃德加农民装束,引老父上]
葛乐斯德 还要走多少时候才走到山顶?
埃德加 这会儿你正在往上爬呀。脚步多重啊。
葛乐斯德 我觉得像是在平地上。
埃德加 好陡的山路啊。
听,你听见了那海水吗?
葛乐斯德 没有,说真的。
埃德加 唉,你双眼疼痛,连别的感觉
也不中用了。
葛乐斯德 那倒也许会有的事。
我听你口音变了,说话也比方才
文气、有条理了。
埃德加 你可大大弄错啦。
我一切是老样——除了我这身衣裳。
葛乐斯德 我听你说话变了,很有条理了。
埃德加 来吧,老爷。这里就是了。站稳了。
(哄他,夸张的口气)
低头一望,真叫人心惊肉跳,
头晕目眩!半空中,乌鸦在盘旋,
看来还不及甲虫那么大小呢。
半山腰里吊着一个采香草的人——
这行业好不怕人!我看他全身
不比他的头大多少。只见海滩上
走动着几个渔夫,像小耗子在爬行。
那边,泊一艘高高的帆船,缩小得
就像它的小舢板,那小舢板就像
一只浮标——小得差不多看不见啦。
海浪冲击着无数的乱石,发出
澎湃的吼声,却传不到这山巅高处——
我不敢看了,只怕看得头晕眼花,
会一个跟斗倒栽下去!
葛乐斯德 (信以为真)
把我放到你这会儿正站着的地方。
埃德加 把手伸给我。现在你站身的地方,
只差往前一步,就紧贴着边缘。
把月光照耀下的一切都许给我,
我也不肯往上空跳啊。
葛乐斯德 放开我的手。
你看,朋友,这儿又是个钱袋;
里面有一颗宝石,穷人得了它,
不会觉得白拿的。上天保佑你,
从此交上了好运!你走远些吧;
跟我说再会吧,让我听着你走开去。
埃德加 (收下钱袋)
那么再会儿了,好老爷。
葛乐斯德 衷心地祝福你。
埃德加 (走开去,小声)
眼看他心碎成这样,我还要戏弄他,
原为了要医好他那颗心。
葛乐斯德 [跪下] 威严的神明啊!
我如今要抛弃这个世界;当着
你的明鉴,从此跳出了那苦海。
即使我受罪再受下去,不怨上天——
不恨你那不可抗拒的伟大意志;
只怕我这风烛残年,受煎熬的生命,
也快烧完了。埃德加要是还活着,
啊,祝福他吧!
(起立)朋友,那么再见了。
埃德加 我走了,老爷,再见吧!
[老伯爵向前扑去昏迷在地]
我不知道,一个人只想一死了事,
对生命一无留恋,“幻想”会不会
当真夺走了他生命之宝?要是他
真去了他想去的地方,这会儿早没了
他的思想。(走近去)
是活着,还是死了?
这位大爷!朋友!你听见吗,大爷?
快说句话呀!——说不准他果真去世了——
还好,他醒过来啦。
(改换口音)你是谁,大爷?
葛乐斯德 (昏沉沉地)走开,让我死吧。
埃德加 你又不是什么游丝、羽毛、空气,
从那千仞的山巅翻身跌下来,
本该像鸡蛋般砸个粉碎;可是你,
倒还有呼吸,还结结实实,没流血,
还说话,好好儿的;十根船桅连起来,
抵不上你从半空直跌下那么高啊!
你拣来这条命,是奇迹啊。再说句话吧。
葛乐斯德 可是我摔了没有?
埃德加 从高得可怕的石灰岩崖顶摔下来。
你抬头望一望;高得连尖嗓子的云雀
也望不到、听不见了。你往上看吧。
葛乐斯德 唉,我没有了眼睛!
难道苦命的人连拿死来结束
自己的苦命,这点儿福气也没有吗?
受苦人只要还留得一手去对付
暴君的欺压,挫折那骄横的意志,
总还有个安慰。
埃德加 把手臂伸给我。站起来——
好了。怎么样?两条腿听使唤吗?站住了。
葛乐斯德 站得好好的。
埃德加 有这样稀奇的事儿!——
在那高崖上,刚才从你身边走开的
是什么东西呀?
葛乐斯德 一个可怜的穷叫花。
埃德加 我站在山脚下,只见他那双眼睛
像两轮满月。他有一千个鼻子,
头上长满了那高高低低的角,
像起伏不平的海洋。他是个魔鬼吧。
所以我说,你这位老大爷有福气;
想想吧,是明察一切、借奇迹显灵的
天神保全了你。
葛乐斯德 现在我想起来了。
从此我可要把痛苦忍受,直到
有一天它喊出了“够啦,够啦!”才死去。
你说起的那东西我还道是个人呢;
嘴里老念着:“恶魔呀恶魔”——他把我
领到了那地方。
埃德加 你且把心放宽了。
是谁到这儿来了?
[李尔王身穿怪服,满头乱插花草,疯疯癫癫上]
神志清明的,决不会这一副打扮。
李尔王 (呓语) ……不,他们哪一个敢碰我,说我私铸金币。我就是国王本人呢……
埃德加 唉,瞧着这光景,心都碎了!
李尔王 ……在这方面,那假冒的没法跟真正的比了——这就是发给你们的军饷——那个家伙拉起弓来,怪样子活像个稻草人——当面射一支码箭给我看——
瞧,瞧,一只小耗子!——别闹,别闹;这一块烤奶酪就行了——那就是我的铁手套,我拿了手套要向巨人去挑战呢——把那些枪手带来——啊,飞得好,鸟儿!一箭中的,一箭中的!——嗖!口令!
埃德加 “香墨娇兰。”
李尔王 过去。
葛乐斯德 这是熟人的声音啊。
李尔王 ……嘿,贡纳莉这么对付一把白胡子?——从前他们像狗一样讨好我,说什么我黑胡子还没长出来,先有了白胡子的智慧。我说一句——不管说的是什么,他们就应一声“是”或“不是”,只管念着“是”、“不是”,这算什么拜神念经啊。那一天,大雨把我淋透了,大风刮得我牙齿儿打战;我大叫不许打雷,可是雷偏打个不停!这一下我看穿了他们,这一下我把他们的气味儿嗅出来了。滚吧,他们的话信不得!——他们对我说,我的意志就是一切——撒什么谎!——我还免不了打寒战呢。
葛乐斯德 这说话的腔调听来怎么好熟悉啊——
莫非是国王吗?
李尔王 (指着头上的花冠)
对了,是地道的国王!
我一瞪眼,看,官儿们就发抖。
我饶了那个人一条命。你犯的什么罪?
犯了奸淫?那你用不到死。
私通就犯了死罪?没有的事!
鹪鹩在勾勾搭搭,小小的金苍蝇
当着我的面干起那下流的事儿来。
尽管去干那一套勾当吧。
瞧,葛乐斯德的私生子对待他父亲,
胜过了我那两个在夫妻的合欢床上
生下的女儿。来吧,淫欲,乱搞一通吧,——
我缺少壮丁呢。你瞧瞧那个娘儿
脸挂着笑容,真个是冰清玉洁,
叫你相信她那一块肉是干净的;
一听到调情的话,就慌忙摇头,
好不正经。其实干起这回事来,
她比野猫、比放青的马,还浪得多。
她们的上半身完全是女人的模样,
下半截却变成了十足的狐狸精。
齐腰带为止,她们是上天的供奉,
再往下,就全都归给魔鬼去享受。
那儿是地狱,是黑暗;是硫黄火坑,
在燃烧,在烤炙,在发臭、腐烂——
啐,啐,啐!呸,呸!给我称一两麝香吧,药铺里的好掌柜,我要香香我脑子里的那些幻象呢。把钱拿去吧。
葛乐斯德 啊,让我吻一吻你那只手吧!
李尔王 先让我擦一下,这手上有凡人的气味。
葛乐斯德 啊,真是天崩地裂!万里江山
就这么黯然失色,将归于乌有!
你认得我吗?
李尔王 我一眼就认出了你这一双眼睛。你是在跟我做媚眼?不行,瞎眼儿的丘比特!随你耍什么鬼花招,我可不跟女人玩儿了。这封挑战书你拿去念吧;要好好看着信上的笔迹。
葛乐斯德 哪怕个个字是太阳,我也看不见啦!
埃德加 (在一旁,小声)
眼前这情景,如果人家说我听,
叫我怎么能相信!我的心都碎了啊。
李尔王 念吧。
葛乐斯德 怎么!用我这眼眶子来念吗?
李尔王 噢,唷,原来如此?你头上没有眼珠,钱袋里没有银子?你的眼眶深又深,你的钱袋露了底。可是你还看得明白,这个世界是怎么一回事。
葛乐斯德 我摸到它就像看到了它。
李尔王 怎么!疯了吗?(陷入沉思)一个人没有眼睛也认得出这个世界是怎么一回事。用你的耳朵去瞧吧。瞧,那儿有个法官,只管在大骂那个小偷。你张开你的耳朵听。变一个手法,换一下地位,你猜,谁是法官,谁是小偷?你可曾看见庄稼汉的狗对穷叫花直咬吗?
葛乐斯德 看见过,主上。
李尔王 看见过那家伙逃开恶狗吗?这里,让你看到了“权力”的伟大的形象。一条狗当了权,人就得让它三分。
你狼心狗肺的公差,快给我住手!
你干吗用皮鞭抽打那个窑姐儿?
把你自己的背心露出来挨皮鞭吧!
你欲火难熬,只想着跟她睡觉,
却又为了这事,把她拉出来鞭打。
放高利贷的,却把那骗钱的绞死了。
只因为千疮百孔,才露出浑身罪过;
锦袍轻裘,遮盖得干干净净。
“罪恶”披上了黄金盔甲,折断那
“王法”的长枪,也伤不了它分毫;
穿得一身破烂,哪怕是个小矮人
用一根茅草,也刺穿了他。
谁也没犯罪,没有谁——我说,没有谁!
我给他们担保。相信我好了,
朋友,我有权封住原告的嘴。
你还是给自己装一副玻璃眼珠,
像坏蛋假装看见了没看见的东西。
来吧,来吧!把我的靴子脱下来。
再用点儿力,再用点儿力!对啦。
坎德加 (自语)
啊,正经里夹着胡话!说他疯了,
却自有道理!
李尔王 (向沉下头的老伯爵)
你要是想哭,只为了我的命运,
把我的眼睛拿去吧。我完全认得你。
你名叫葛乐斯德。你总得忍耐些儿。
当初,我们是哭着来到这世上,
一嗅到空气,我们就哇的一声
哭了出来,你知道。我来给你
讲经传道。你听着。
葛乐斯德 唉,伤心哪!
李尔王 我们一生下,就哭自己来到了
这全是傻子的大舞台——
(摘下头上的草冠)这是顶好毡帽!
一队骑兵,马蹄都钉上了毡呢——
这倒是条妙计。我不妨试它一试。
那两个女婿冷不防我杀了过去——
那时我就杀呀,杀呀,杀呀,杀呀!
[一侍臣闻声而至,后随侍从数人]
侍臣 啊,原来他在这里!拉住他——
王上,你那最亲的亲女儿——
李尔王 (一听到“女儿”,顿时紧张)
没人来救一救?什么,做了俘虏啦?
我是逃不过命运玩弄的倒楣人。
好好看待我吧,你们准能捞到
一笔赎身钱。给我找个外科大夫,
我脑门上吃了一刀啦。
侍臣 你要什么都行。
李尔王 没有副手?光我一个人?
哎哟,这岂不叫人变做个泪人儿吗?
把他那双眼当作了园丁的水壶,
可不,去浇洒秋天的尘土。
侍臣 好王上——
李尔王 死要死得漂亮,像一个新郎,
打扮得漂漂亮亮。什么?
我就是要有说有笑。听着,听着,
我是当今的王上。各位可晓得吗?
侍臣 你是当今的王上,我们服从你。
(侍臣、随从等屈膝下跪)
李尔王 那还有一线生路。要想活命,
脚底下就加把劲吧。
(趁机逃走)沙,沙,沙,沙!
[逃下。随从追下]
侍臣 最下贱的穷人落到这一个地步,
也叫人伤心;何况是一位君王!
多亏你还有一个女儿,给“天良”
洗刷了那另外两个没心肝的女儿
招来的万众诅咒。
埃德加 (上前)你好,大爷。
侍臣 上天保佑你。可有什么见教?
埃德加 请问大爷,可听说就要打仗了?
侍臣 一点不错,这已经尽人皆知了。
凡是长着耳朵的,都听得这风声了。
埃德加 那么请教,对方的军队快来了吗?
侍臣 近得很呢,而且来得好快啊。怕不消一个时辰就望得见大队人马了。
埃德加 多谢你啦,大爷。要问的就这些。
侍臣 王后有大事在身,留在这儿;
她的军队上前去了。
埃德加 多谢了,大爷。
[侍臣下]
葛乐斯德 慈悲的老天爷,让我断了气吧!免得我
经不起魔鬼的引诱,寿限未到,
又想一死了事。
埃德加 祷告得好,老大爷。
葛乐斯德 请问大爷,你是什么人?
埃德加 一个穷苦人,接二连三的折磨
叫他认了命,只因为饱经忧患,
对别人有一颗富于同情的心。
把手伸给我,我领你去歇脚的地方。
葛乐斯德 多谢了。但愿老天爷开恩降福,
多多保佑你吧!
[总管奥斯华上]
奥斯华 (发现老伯爵)想不到这笔悬赏就落在这里!再好不能好的运气!你那个没眼珠的头颅,天生为了让我发笔财。也是你这老贼活该;赶快忏悔吧!剑已经拔出来,
要取你的老命啦。
葛乐斯德 求求你行个好,
下起手来,多使些狠劲吧。
[埃德加上前阻拦]
奥斯华 怎么,你这个乡下佬,好大胆子,
居然敢替一个通缉的奸贼出头?
滚吧!要不然,只怕他身上的霉味儿
要传染给你啦。放开他的胳膊!
埃德加 (用乡土音说话)
大爷,要咱放手,先得说个名堂呀。
奥斯华 奴才,要活命就快放手!
埃德加 好大爷,你管你自个的,也留一条路给穷人走吧。咱要是个吓唬不起的草包,那不等到今天,两礼拜前,咱就该让人给吓坏了。不行,你别走近这位老人家。站远些,咱有话在先,——否则咱少不得要试试,是你那个脑袋瓜儿硬,还是咱手里的这根木棍儿硬。咱可不跟你来什么客套。
奥斯华 滚,臭东西!
(两人交锋)
埃德加 先打落你两颗门牙再说,老兄。来吧!咱才不在乎你刺这两下。
(奥斯华受伤倒地)
奥斯华 (呻吟)奴才,我死在你手里了。
下贱坯,这个钱包你拿去吧。你往后
想过好日子,除非埋了我的尸体;
我身边有封信,送爱德蒙·葛乐斯德伯爵。
你赶到不列颠军队中去找他……
唉,不得好死!——我死了!
(死去)
埃德加 我认不得你吗!得力的狗腿子一个。
你对你主妇的那一肚子坏主意儿
只知道唯命是从——是无恶不作。
葛乐斯德 怎么,他死了?
埃德加 你坐下来,老大爷,歇一会儿吧。
且看看他的口袋,他说起的那封信,
也许可以帮我的忙呢。他死了;
只可惜没有把他交给刽子手。
(掏出一信)我来看
讲究的封蜡,用不到你了;礼貌,少陪啦!
为了要刺探敌人打什么主意,
剖心挖肚也使得;拆一封信
就更不算什么了。
(念信)
……我俩许下的山盟海誓,愿你牢记勿忘。想要下手干掉他,机会多的是。只要你打定主意,不愁找不到那时间和地点。万一他打了胜仗回来,那时就无计可施了。那时候,我成了囚犯,他那张床就是我的牢狱;别让我在他的怀抱中受煎熬,快把我解救出来吧,并且由你来顶替空缺——也好酬谢你的一番辛苦。
你的忠诚的情人——
但愿是,你的妻子,
贡纳莉
啊,看不到底的女人的心肠啊!
先下手谋害她那心地善良的丈夫,
好由我那兄弟来顶替!
(向尸体)就在这沙地里,
我把你埋了吧——这就是丧了良心,
替万恶的淫妇奸夫做牵线的下场!
等时机来到,我要叫险遭毒手的
公爵睁开了眼睛,读这封黑信。
也是他运气,我可以这么告诉他:
(转向尸体)
你死了;你生前干的好事。
[扛尸体下]
葛乐斯德 国王发疯了,可恨我这神经
偏那么顽强,我还能挺立在这儿,
神志清明,忍受着无限的悲痛!
宁可神志错乱了,哀伤再不能
刺痛我的心;满脑子胡思乱想,
也就解除了苦恼。
[远处传来战鼓声]
埃德加 (埋尸回来)把手伸给我。
我好像听得远处响起了战鼓。
来吧,老大爷,我会托个人照顾你。
[扶葛乐斯德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