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凡尔赛

雄伟壮观的宫殿威仪,倒是很快就令人习惯了。但这并非凡尔赛这片土地的真容。真正的凡尔赛,是那片郁郁葱葱绵延开去的广袤密林。

要说建筑,最初,不过是居于巴黎的历代国王狩猎休憩之所。而举一代之功,便将之改造为全欧洲首屈一指的宏伟宫殿的,就是被誉为“太阳王”的上上代法国国王——路易十四。

凡尔赛宫的营建,确是值得记入史册的伟大事业。坚砖高垒,宽阔的两翼一左一右舒展开去,而伐去周围的树木之后,又修建成了一座几何图形的庭园,池沼灌溉工程也以掘通运河的大手笔收工。

可是……

茂密的森林终究还是森林,就算多少加入人工的痕迹,也绝挡不住它那苍郁的绵延。作为辉煌人类文明的象征,凡尔赛宫越是名震寰宇,这片密林就越不服输,越发地绿意盎然,甚至更添了人工不及的野趣。

——稍有疏忽,即刻就会被其吞噬!

不意一股寒气袭来,内克尔不禁打了个冷战,心道,这彩带飘舞的大厅也好,摆满油光闪亮的美肉珍馐的餐桌也罢,包括那金光闪闪的日用器具,这一切的一切,尽被这片苍绿无情地吞没,无一幸免。

爬山虎沿树干盘绕而上,缠满枝头,直弄得密不透风,连阳光都难以透入。这密林内的黑暗,更令来自山国瑞士的他心生一股莫名的不安。轻飘的雅乐曲终之后,从未感受过的静寂,才是这里的绝对王者——又像在暗中警告内克尔,法国这个国家,深不可测!

——要说有什么能打破这沉寂……

枪声响起,爆裂声在密林中回荡。可一惊之下,心脏怦怦直跳也不过数秒。其间,虽不由眉头紧蹙,但随着枪响的回声慢慢远去,也就回过神来。啊,是了。那可是位天真之极的人啊。

所谓喜欢置身林中,也是因生性内向,不擅周旋,不喜宫廷之内的绅士嗜好。而除去狩猎,鼓捣锁就是他唯一的爱好了。一句话,这就是个不够机灵的老好人。嘟哝完,内克尔吩咐车夫,快点往前赶。

枪声近了。林中小道上只有两道车辙压平杂草的痕迹,四轮马车便显得有些夸张。马车走了近一个小时,这才终于能见到他了。

一七八八年十一月的最后一天,内克尔在密林深处寻找的,是法国的当今圣上——路易十六。

不如这样说,最初,是路易十六先来召见内克尔的。结果,到了凡尔赛宫才知道,陛下今天不在铁艺作坊,而是到林中狩猎去了,且是用完早膳不久便出发的。如此看来,今天的御召,陛下是忘诸脑后了?刚想到这里,内克尔便被告知,陛下留话,让他前往围场面会。

“唉……”

内克尔叹了口气,但又不能抗旨。不只因为这是尊贵的法国国王之愿,还因为路易十六正是自己眼下的雇主。

雅克·内克尔本是一位以精明强干闻名的投资家。这位资本家之所以会成为路易十六的朝臣,是因其以故乡瑞士的银行资本为后盾,纵横捭阖于国际金融市场的投资身手被波旁王室看好,故而被任命为王室的财政大臣。

法国王朝为严重的财政问题所困扰,时间已经不短了。路易十四一朝的财政赤字回天乏术,到路易十五在位期间,便演化成了慢性财政病。再改朝换代,到当今陛下路易十六一朝,法国终于被逼入了财政破产的境地。

作为财政官员,当然想打开目前的局面。这无疑是一展身手的大好时机,是以内克尔也是干劲十足。但宫廷可不是证券交易所啊。在这里,连寻常手腕都无法如愿施展。

——那群傲慢已极的贵族啊!

坐在镶以意大利高级皮革的马车车厢内,内克尔不禁都心生唾弃之念了。

内克尔今年虚岁五十六了,这也并非第一次入朝为官。最初被拔擢入朝是在一七七七年,当时的内克尔年仅四十四岁,精力充沛,正可谓以如日中天之势闪离了金融界。可仅不到四年,便在一七八一年被赶下台来。

因循守旧、积弊难除的那群贵族占据着朝中要职,本就不是法国人的内克尔更是动弹不得,陆续推出的财政改革方案横遭抵触,全成废案。

路易十六不来撑腰,反而轻易将自己罢免,要说薄情也确是薄情,但说到令人怒火中烧的,还是那帮贵族。这些家伙,乘王室财政不见好转之际,在自己下台之后似也是旧态不改,继续随心所欲、胡作非为。

内克尔之后,弗勒里、端木松、卡洛纳与德布里安先后继任,但再明白不过的是,这场走马灯般的交接剧无不以继任者的下台而告终。其中,卡洛纳与德布里安的惨败尤甚内克尔。

这两位所受的打击,那才叫彻底。原因在于,为解决慢性财政困难,他们均将改革的矛头指向了贵族及教士的免税特权。

——也就是说,希望掌权者们多少合作一下,可……

一七八七年二月,卡洛纳向法国的权势们组成的“显贵会议”提交的改革方案横遭批驳。同年七月,德布里安向巴黎高等法院提请办理税法修正注册手续,又被严词拒绝。

这个高等法院,正是贵族——特别是世袭法官职务的贵族,即所谓穿袍贵族——的大本营。高等法院不听话的结果便是被德布里安驱离巴黎,赶到特鲁瓦去了,德布里安同时命部下拉穆瓦尼翁直接改革司法制度,想由缩小高等法院权限入手,重新打理。可王室阁员越是诉诸强硬政策,那帮傲慢之极的贵族就越是冥顽不化地闹事。

如今,事态已然恶化为王室与贵族之争了。

——哼,无聊,愚蠢。

铁了心袖手旁观的内克尔也不禁哼笑起来了。只会随心所欲信口开河的那群贵族大人,到底干得了什么?以为自己能解此大难,让法国渡过财政危机?果真如此,还用得着把我内克尔给叫回来?

内克尔官复原职,重登财政大臣之位,是在八月二十六日,德布里安下台两天之后。这也难怪,贵族之中实无人才代履此职。只会“特权、特权”地嚷嚷,说到底,不过是一群只求安稳、盘坐于既得权益之上,靠先祖遗产苟且度日的家伙。

——可我内克尔不一样。

下台经历丝毫没有撼动内克尔的自信。啊,资本家跟这群家伙不一样,可依恃的只有一己之才,唯有以不懈努力开拓人生之路。日夜埋头于工作,没时间嘟嘟哝哝发牢骚,而是在沉默中不断积蓄力量。倘非如此,这天下和这国家也就无法运转了。

“陛下诏小臣于御前,不知所为何事……”

寒气逼人时节,甫一开口,便是一团白蒙蒙的哈气。虽尚未降雪,但十一月的法国也已是隆冬节气了。真是令人无可奈何啊。找到路易十六时,已到凡尔赛密林的深处,都接近朗布依埃了。

这位国王依然是不通世故啊。这就是内克尔此刻最大的感触。撇开不合时宜的着装不谈,路易十六也是个身材圆润的男子。

不,一出生便在凡尔赛饱食终日,膘肥体胖本身或许也是没办法的事。可即便如此,胖人也该有胖人特有的旺盛精力与活力,最重要的是,该有阳刚之气才对啊。

——说白了,这位是既单调又乏味。

且其老态,令人不敢相信他只有三十四岁。可能是缺少朝气蓬勃的霸气吧,还会给人一种万事皆不挂怀之感,就算臣下多少失礼,似也毫不为意。这对侍臣而言,可就令心情轻松多了。路易十六身上,没有身为法国国王便难以接近的那股帝王之气。

即便是狩猎途中小憩,路易十六也是驻马于小道,直接坐到树荫下的杂草之上。这一点也一样,说他不会惺惺作态也对,说他事不经心也对,但要责之以不够威严,也的确是缺少了王者应有的领袖风度。

——正因如此,才会被唯一优点就是自尊心强的贵族们轻视!

不知施压于人的这位国王,每每令内克尔焦急和不耐。

虽然路易十六听不到内克尔的腹诽,但脸色却略显阴沉。听内克尔此问便回道:“哎呀呀,身为财政大臣,阁下也真会装糊涂啊。”

“要说眼下这大事,也只有全国三级会议这一桩啦。”一待挑明,路易十六便再也无话,接着摆弄手里的猎枪。端起来指向空中,闭起一只眼瞄一瞄,对自己所说的大事似乎并无兴趣。要说心情不好,也像是无趣的棘手之事破坏了玩乐的心情这般地微不足道。

这且不谈,先说全国三级会议。

所谓全国三级会议,就是法兰西王国的议会,其历史可以上溯到十四世纪。教士为第一级,贵族为第二级,平民为第三级,由这三大等级的代表议员就国家机要问题展开讨论,共主国政。但随着专制王权的加强,这等会议早被废弃了。

最近一次会议是在一六一四年,由波旁王朝第二任国王路易十三召集。也就是说,三级会议都一百七十多年没召开了。此间完全无视三大等级意见,奉行绝对王权。而这一次,擎出这被遗忘至此的中世纪遗物的,正是巴黎那群穿袍贵族。

怎么回事呢?一七八七年七月,贵族们拒绝德布里安改革方案并进言王室,高等法院无权认可新税征收,如果非要让我们合作,那就召开全国三级会议,共议此事。

——什么全国三级会议?这都什么时代了。

当初,这虽被视为厚颜无耻的遁词,但慢慢地,大半法国人又当真琢磨起来了。

因为,拉穆瓦尼翁刚一宣布司法改革,即刻被解读为对高等法院的压制,最终,抵抗运动的洪流冲出巴黎,向法国全境蔓延。这时,令呼声自然收敛的,便是召集全国三级会议的旨意。

八月八日,迫于情势,路易十六正式诏告天下,召开全国三级会议。也就是说,傲慢的贵族们如愿以偿,王室让步了。

“可他们依然在纠缠不休,不是吗?”

树荫下的路易十六一边装弹一边问。还没等内克尔作答,御狩随从便由一旁跑了过来。陛下,猎犬们叫起来了。那疯劲儿,这一次,说不定就是盼望已久的野猪啊!

“噢?快!出猎虽是兴之所至,可再怎么说,打到的要总是些干瘦的野兔,朕也无法尽兴而归。”

吩咐备马之后,这才转身问内克尔:

“他们到底还有什么不满?”

内克尔不由一愣。路易十六问的,自然是全国三级会议,可这事,要来问我内克尔吗?您不是这法国的国王吗?抓住已然返乡瑞士的我,来问法国的事情?

一开始,内克尔也想过,陛下此问是否有言外之意?或是有意吐露众所周知之理,好将心中愤懑倾吐一空?不,不可能。路易十六可没有如此演技。但话说回来,就算如此又有何妨呢?能掌当今法国之舵的,非我内克尔莫属了嘛。

如此认定之后,内克尔答道:

“关于全国三级会议之召开方式,意见有所分歧。一方认为,应取多菲内式,另一方则认为,应取一六一四年式。”

“这一六一四年式是……嗯,知道。就是巴黎高等法院在九月、显贵会议在十一月六日所要求的方式。即依旧式召开,对吧。那这多菲内式是?”

内克尔闻言不禁叹气。唉,路易十六果然是当真不知啊。可毕竟,财政大臣也被视为事实上的内阁首相,也只能由我来说明了。